一
　　 老家在城郊的一个小村，人口只有三百多，但是村子是城乡结合部，热闹、喧嚣。村民大多从事运输、种植、开饭店等买卖，日子过得充裕而富足。我家老房子在村尾，是一座黄泥房子，冬暖夏凉，门口朝南，冬天的时候，姐妹们就坐在门口，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扒着饭。
　　 家门口的空地上，有一株樱桃树、还有一棵枇杷树，依稀可以想见昔日果树茂盛，小狗悠悠，鸡鸭成群，还有月季花、鸡冠花盛开的蓬勃生机……
　　 几十年过去了，老房子很是破旧，可能是荒废得太久的缘故，墙体的黄泥掉的坑坑洼洼，院子里长满了野草，欣欣向荣的一直蔓延到院外，站在院子里，深冬的阳光，很明亮的照进来，斑斑驳驳的光影投射在灰暗剥落的墙头，那些破旧残缺的窗棂上已结满了蛛网，尘埃蒙蒙。风吹过，院子里发出瑟瑟的声响，虽然是阳光明媚的午后，院子里这般荒废破落的景象，不免让人从心底滋生出几分萧条与落寞。
　　 我的到来惊动了墙头上觅食的小麻雀，它们扑棱着翅膀一跃而起，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慢慢地消失在我的眼前。我抬起头，天空是那样的蓝，蓝得像透明的镜面，飘浮着朵朵白云。曾几何时，我就在这个院子里，跳牛皮筋、也学鲁迅先生，在院子里拍雪人和塑雪罗汉。当雪覆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时，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也在院子里，一条小凳子，一张小桌子，每天早上读书写作业。那时我也是这样的仰望天空，看蓝天下的白云是如何在须臾间分分合合，然后又合合分分的。那时候的阳光，也是这样的灿烂，空气中飘散着冬日里特有的腊梅花香。
　　 1989年前，我和我的父亲母亲就住在这院子里。父母养育了三个孩子，大我十八岁的哥哥、姐姐和我，姐姐是领养的，那年她十岁。没想到，姐姐到我家的第二年，上天给了父亲一个意外惊喜，又赐予了他一个女儿，那就是我。
　　 二
　　 祖母有俄罗斯血统，所以，父亲也算是个混血儿吧。他个子高高大大，眼睛大而深邃，长相英俊潇洒，气宇不凡。虽然是南方人，但是父亲的脸上有明显的南方男人少有的那种棱角分明的国字脸，特别是那双炯炯有神，嫉恶如仇的眼睛，仿佛能够穿透人世间的一切邪恶。父亲穿着简单，干净得体，简直就像现在电视里的高富帅，可以说是帅极了。
　　 由于血缘关系，现在人们还依稀可以看到我和女儿的大眼睛和淡蓝眼珠。那时，祖父在春晖当兵，在酒吧遇见的祖母，于是祖母就跟了祖父，祖父退伍时带着祖母回南方老家种地，安度晚年。我父亲小时侯也念过几年私塾，读《四书》、《五经》有过目不忘的天赋.。天资聪颖的父亲，由于贪玩，终究没有成就他的发奋努力，以达成“飞黄腾达”的宏愿。在解放初期手工业合作化期间，二十多岁的父亲在老乡的引荐下，到火柴厂当了学徒。老板特别欣赏父亲的机灵和帅气，亲自给他传授技艺。在工作中，父亲聪明过人，智慧超群，肯动脑，从不马虎做事，努力做到尽善尽美，事半功倍，逐渐赢得了老板的器重。
　　 有一天,老板找父亲谈话，准备招他作乘龙快婿，可是父亲是绝不干抛妻弃子的事，毅然决然地拒绝了老板的好意，由于不能满足老板的要求，虽然老板再三挽留他，父亲还是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器重他的老板。
　　 到了文化大革命初期，父亲辗转到县里的建筑公司上班，在建筑公司，父亲由于勤学肯干，不多久就从设计到墙体建造，样样内行了，在哪里干活都落下好名声，人们都说这小伙子聪明、能干。通过几年的劳动生涯，父亲长大了，成熟了，那时家里已经有了哥哥，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日子。
　　 三
　　 黑云压城城欲摧，灰色的日子终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浪涛摧毁了我们家的一切美好。
　　 文革伊始，就因为祖母有俄罗斯血统，我们家成了封建特务家庭，父亲被下放回家种地，祖父吓得抛下了祖母，被迫逃离家乡。父亲在劳累了一天过后，还要和祖母一起，戴着高帽、脖子上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打倒苏联狗特务”，在村子里游街示众。有时还要在村大会堂接受批判。有一次，父亲和祖母被大队革委会人员押到批斗会场，我的母亲和哥哥站在围斗的人群后面，满腔悲愤，眼看着父亲和祖母被几个彪形大汉架进会场。大汉们狂暴地按头扭手，强迫他们做出卑躬屈膝的样子，坐“喷气式”，拳打脚踢，揪着父亲的头发，强迫他抬头看下面的人群。
　　 突然，哇的一声嚎哭打断了会场上的口号和谩骂。“谁敢在这时候哭呢？”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了集合的人堆，原来是12岁的哥哥，被如此残暴的景象吓得嚎啕大哭，拼命往会场后面跑。顿时，几乎所有的人都木呆了，全场鸦雀无声。母亲转身就向外跑。几个人抓住她，厉声喝道：“你要干什么？”母亲使劲挣脱开身：“你们没听见小孩在哭吗？”母亲一把抱起哥哥，母子俩抱头大哭……
　　 会场的指挥者还觉得“火药味不浓”，命令他们的走卒们“要杀气腾腾”。在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斗争会上，祖母不断遭到野蛮的谩骂和扭打。父亲的每次辩解，都被口号声打断，随之被人用皮带劈头打来，无法讲下去。会场上，突然喊起“打倒苏联特务”的口号声。接着，那些人把祖母、父亲押到会场一角，硬把他俩按着跪下去向一幅巨型毛主席画像鞠躬……那天，祖母被打得鼻青脸肿，鞋被踩掉，光着脚站在冰凉的地上。就在这时，祖母突然挣脱，一把紧紧抓住父亲的手，父亲不顾拳打脚踢，也紧紧拉着祖母的手不放。他俩挣扎着，挺着身子，手拉手互相对视，这是祖母跟父亲最后握手告别！最终祖母熬不住这凄苦的日子，不久就含冤离世了……
　　 四
　　 上世纪70年代初，对于我们这些封资修家庭，在村里的地位是最低下的。但是作为父亲，还是凭着他的聪明才智偷偷从事个体劳动，也就是搞副业。那时社会上到处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父亲好像总是“不务正业”，因而常常挨生产大队长批评。那时我们村有大队，大队下面是生产队。后来生产队成立了副业队，父亲参加了副业队，他凭着自己打石雕刻手艺，平常都到小石场帮人打门槛、桥梁、铺路石呀什么的，也就是说父亲一直都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赚来的钱一部份用来交生产队，一部份用来养家糊口，但总算是合法化了。母亲带着哥哥、姐姐参加队里劳动赚工分。那时早上广播响，村子里就敲起锣，队长吆喝：“出工哟”，“出工哟”！队里起工早，哥哥上学前的早晨都要到生产队里割稻赚工分，虽然我们家割稻子是最快的，但是因为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被人瞧不起，队里评工分的时候，人家每人每天记10个工分，我们家每人每天只给记3.5分。我还小，不懂柴米油盐贵。每到生产队早稻收割前，大部分人家就没粮食了，有的人家就到公社最高山头的山村借蕃薯度日，等到队里分粮食了，再拿去还。可我们家，母亲从不为生计着急上火，每当这个时节，父亲就拉着双轮车到别的镇上去买粮食，稻谷15元钱一担（100斤）。穷人家里往往是冷清的，但我们家却很温暖，因为有父亲，他是能工巧匠呀！他用智慧、辛勤的劳作维持着一家人的生活，使我们衣食无忧。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父亲落实了政策，当时，政府让自主选择，把户口迁回县建筑公司、或者就留在农村，户口迁回的没有生活补贴，户口留在农村的，每月补贴30元。父亲一心想着我的前途——18岁后，可以接班安排工作，就毅然选择户口迁回单位。没想到恢复高考制度后，单位取消了接班制。父亲只好教育我，要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好大学。
　　 五
　　 姐姐对我说：“想那时，没有我的照顾，你早就饿死了。”在父亲48岁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父母悲喜交加，看着这个小女儿，就好像看到天上掉下的一颗明珠，他们喜极而泣。但那时父亲和哥哥忙于生计，母亲和姐姐从早到晚都要参加大队劳动。
　　 没有奶水吃，经常饿得大哭大闹，母亲没办法，只好把奶头塞进我的嘴里。姐姐常常从田间地头悄悄地溜回家，做米糊、熬菜汤喂着我。我还清楚地记得，上小学了，我还站在母亲跟前，吸允着她干枯的奶头。当我长到五、六岁的时候，每天醒来，家里是没人的。我就坐在床上大哭，一直等到中午他们收工回来。有一次，母亲十几天没给我梳头了，结果头发纠结成好像一个馒头，怎么也梳不开来，头上还长满了虱子，也许是奇臭无比吧！
　　 父亲的疼爱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从小到大，他从来没骂过我。那时，哥哥和姐姐是不能上桌吃饭的。有时，父亲赚钱了，顺便买回一块肉，然后把肉和萝卜一起煮，那个香气扑鼻，真叫人馋。在饭桌上，只有我坐在父亲身边，父亲把一块块肉夹到我的碗里，看着我吃，就好像他自己吞进肚里一样香甜。哥哥姐姐只偶尔夹一些萝卜吃，但是他们心疼小妹，从来没有怨言。
　　 我还经常闹脾气，一点不满意，就离家外出，这时，姐姐就会很快跟过来，我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她不追，我就躲在墙角，眼睛往家门口瞟，偷看父母是否着急，等到天黑了，自然又跟着姐姐回家了。父亲就看着不说话，然后从口袋掏出炒豆豆，炒玉米，几颗糖，我呢，也就喜笑颜开了。我的学习是不用父母发愁的，小学读完，考初中、高中，门门成绩优异。只是太野了，或者和同学打架，或者和老师对着干，有时还会爬上邻近的桃树偷摘桃子，所以被老师拉到黑板前罚站是常有的事。每次老师、邻居到父亲那里告状，父亲总是低声下气，一再道歉，保证今后管好自己的女儿。
　　 六
　　 常言道，“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会有个成功的女人。”劳作一生的父亲，算不算成功，我不知道，我相信父亲背后的这个女人是成功的。父亲和母亲的相识，用现在的时髦话叫相亲，他们相识的时候，父亲都是快三十的年纪了，这个年龄纵然是当下这个时代提起，都已然是让家长挠墙的年纪了吧。
　　 对他们的相识，我了解得并不多，许是那个时候的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浪漫的故事吧。不过母亲说，娘家的人和邻居都对父亲特别满意，因为父亲长相好，为人正直，性格豪爽，而且很会说话。
　　 母亲出生在贫困的山区，是在穷苦的人家长大，困难时期没办法，纵然后来我们兄妹有出息了，孩子们使劲灌输不必太节约，也仍然改不了她那种乡下人的节俭与质朴。同样也是因为文化大革命，外公由于亲家的连累，抛下了母亲，带着外婆远走他乡，投奔我们在内蒙农场支青的大姨妈家。母亲孤单一人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三人拉扯大。每次说起成长的事情，母亲总是说，只可惜女儿我的工作太忙，如果哪一天，趁着她还在，我能把她这一生的故事都写下来，只怕比《大宅门》来得更加精彩。
　　 七
　　 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岁月卷走了我的童年和少年，父亲的背驼了，头发也掉了许多，两鬓已斑白，显得比以前苍老多了。在父亲66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大学。在学校，别人的生活费每月也许只有几十元，但是，父亲每月都按时汇给我150元。那时上班人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一百多元吧。所以，我在学校零食是不会少的，衣服也总是光鲜亮丽，在同学眼中，俨然是富家子女。
　　 每个学期，父亲都要不远千里来看我，大包小包，有家乡的酥饼、榨菜、梅干菜扣肉，父亲来看我的时候，就是我改善生活的时间，这该是一种多么幸福的期盼。父亲为了我们，丝毫不顾及自己苍老的身体，依然在为我们忙碌着，每天不辞辛苦地干活挣钱，似乎他活在这个世上，就是为了自己的儿女来打拼的，让他的儿女们生活得更好。
　　 父亲一生勤劳节俭，从不舍得乱花钱，吃饭穿衣从不挑剔。从我记事起，就记得父亲每天早早起床，一年四季从来没有清闲的时候，冬天有冬天的活，夏天有夏天的活，好像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休息，对于他来说就是刮风、下雨、下雪天，其它时间都忙于劳作。我不知道父亲哪来的精神，也许是几十年如一日养成了劳动的习惯吧！也许是为儿女打拼自得其乐吧！也许是让自己像一盏灯，燃烧自己，来照亮儿女的前程吧！
　　 他的身体一直很好，岁月锻炼了他强壮的体魄，生活锻炼了他吃苦耐劳的品质。父亲虽然生活简朴，但是他一直乐于助人，左邻右舍，村里上下，方圆几里地有人找他帮忙的他从不拒绝。从柴米油盐粮食，到农耕所需，他总是倾其所有，从不懂得吝啬。
　　 这就是我的父亲，他是那样可敬，可爱，他的品质是那样的高洁。父亲的一生就是这样，有过大起大落，有过大喜大悲，辛辛苦苦一辈子、忙忙碌碌一辈子。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越来越高大，现在我为人母，才真正懂得了父亲，理解了父亲。父亲正是以他的忍辱负重、坚忍不拔、辛勤劳作，以及诚实善良，才使我们这些子女安稳度过那不安稳的艰苦年代。
　　 逝者如斯，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但是父亲的故事还在延续，一代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