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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梧桐】漠西(小说)


作者:甲申之变 进士,7070.88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56发表时间:2015-01-10 14:03:01

布忽木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躺在这渗透着沙尘的土地上,血色和污浊而干涸的泥土连在一起流向阿姆河的主干。在撒马尔罕的周围,到处可见一处处的尸体散发出来的腥臭味。布忽木已经躺在这里很久了,他站起来非常吃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地方,破旧的刀刃散落一旁。自己的步兵甲胄被生生地划开,肉皮上的伤口已被感染成丑陋的黑褐色,像升起的大马士革上空和死去的花剌子模故土上黑色的明月。这已经是这个地方和远处漠北的常态,远征军到处都是,炮火绵延在大漠的西北。
   布忽木并没有死亡,身旁一动不动的冰冷的尸体上有和自己一样的梳着发辫的蒙古兵侍从和重甲骑兵战士,当然还有被杀死的穿着普通麻布和扛着木甲的波斯人,他们的脸上被血色浸染,眼神久久没有合上,一同没有合上那疲惫的沦丧家园。布忽木知道自己的族人又打了胜仗,可自己从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没有胜利。在忽里台的大帐里面,在这个遥远的中亚细亚的阿姆河岸的大漠以西,只有死去的尸体像无人闲置的货什一样,布忽木只能吃力地把他们的身体一一翻好。他知道,在征服者的眼中,死去的和生着的都像蝼蚁一样微不足道,这干涸的土地也无法将他们埋葬,天空会吹走尘埃,尘埃会掩埋尸骨,尸骨下没有战刀的文明。他唯一能做的,是让每一具尸体的眼睛合上,面朝撒马尔罕城下的大漠天空,这样才能让每一个灵魂安详。
   往日这里能听到阿拉伯和波斯的商队的丝绸贸易,在驼铃声声中听到东西方两岸的呼吸声。在二十多年前,花剌子模国就被族人的铁蹄沦丧,而这一次西征,在布忽木的眼神中,再也看不到大漠东方与西方的希望。当他翻过一具尸体的时候,他才怔怔地站在远处,在整个世界的中心,他嘶哑地声音喊破天际,仿佛被淹没在这荒原的死城中。这是安米提的尸体,她的脸上可见数不清的刀具的伤痕,与年轻女孩子的皮肤不同,再也没有塞种人的白色。阿古泰的身子侧在安米提的一边,他的背脊像山一样背负着几十只弓弩上射出的箭,刺穿了他的心脏和内心的家园。布忽木把他的尸体扶起,吃力的把他身上的箭矢一根根拔去,每拔去一根他都得蹒跚得倒退一米,布忽木的身体也已经无法支撑起多余的能量来了。
   灰色的天空俯瞰死灰色的大地,干涸的大漠上不久传来了旭烈兀的告捷敕书,旭烈兀登上了伊利汗国的汗位。干燥的空气上弥漫着的没有羔羊,没有酒气,布忽木闻到久久的战栗味道。
  
   一
   “夏国人的杂种。”年轻的铁失帖木儿每次经过布忽木的毡帐时,都会朝着他大声地吼。在康里部落的草原上,年轻的布忽木只是赶着牛羊,日生而作,日落而息,太阳神主宰着草原上的规律。这里谁也没有因为乞颜部首领的一次次战争给他们带来些许的荣光,在乞颜部眼里,在黄金家族的眼里,布忽木和家人只是一个留着西夏党项人血液的劣等蒙古人。
   二十多年前,当成吉思汗的铁蹄踏在贺兰山的时候,势必也宣告着这个国家,这座城市与文明的彻底告别,树木上烧死了响遍兴庆府的每一句哀嚎。血流在贺兰山下,流在漠北,流尽党项人的每一寸土地。在成吉思汗倒在金帐的时候,他的苏鲁锭依然对着中兴府的居民砍去,布忽木就在一个屈辱的党项女子身上出生,她被辗转了好几个部落,直到流落到康里部落的一个普通的牧民手里。最后,他成了布忽木的父亲,而布忽木真正的父亲是谁,他从来不知道,在一次母亲凄哀的目光中,他再也没有问过。
   布忽木的身子狠狠的按在铁失帖木儿的身下,拳头凶狠的对着他的脸锤去,这一次布忽木彻底把他打败,直到他从身下拔出割食羊肉的匕首时,铁失帖木儿才慌乱的语无伦次的求饶。风吹在漠北的草原上,匕首上照射出的金光反射出天空的光芒,苍鹰的鸿声撕破了苍穹的宁静。“夏国人的杂种”这句话,让帖木儿的脸上流出了一道新鲜的酒红色的血液。
   这是布忽木第一次向自己的族人面前拔出了刀子,在这个年代,谁也无法预示着自己的命运。也许帖木儿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脸上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伤痕,是作为与布忽木结为安答的见证。草原上,他们向苍鹰许愿,让草原永存,让漠北的情谊见证。
   那天,在草原放牧的时候,妹妹阿里海牙突然告诉布忽木在羊圈周围有不详的预兆。阿里是个出生在蒙古文化里面的女孩,是布忽里的同母妹妹,她的眼睛很大,眼神清澈得会说话。母亲看到羊羔在出生的片刻全都死去,布忽木挤着羊奶,从淡乳白色渐渐变成淡红色,羊群大批倒下,阿里海牙哭着倒在布忽木的肩上。夜色降临,族人的目光中被青帐里面的贫穷所折腾,他们必须向西迁徙。
   布忽木的父亲躺在帐中不吃不喝,他的眼神像白纸一样空洞无神。老牧民的皮肤被长期曝晒成干枯的颜色,阿里海牙给父亲的嘴中喂了口稀水,父亲咕噜着喉咙,无力的嗫嚅着脸部上的肌肉,他已无力说出几句话,只是在母亲的耳边吃力的喘气。
   在给父亲下葬的时候,布忽木和母亲显得很平静,只有阿里海牙的眼角在一旁抽泣。母亲的眼神中一直流露着对贺兰山的眷恋,只是布忽木看出来,母亲的眼角到现在已经没有神色,显得愈发的苍老。
   贫穷和饥饿困扰着牧民的生活,哈抽剌(平民)还得为氏族的那颜们出征打仗,他们的生活变得没有依靠,当羊群和牛群尽失,没有了私有财产,连自由民都不是。那天,帖木儿给布忽木送来了湿热的肉,阿里海牙的脸上和脏泥一样,被劳顿的生活所累。布忽木把肉给了母亲和海牙,阿里海牙吃力的啃着烤的并不熟的肉,脸上又被烫伤的痕迹。布忽木问帖木儿的肉哪里来的,帖木儿的脸上流露出哀伤,居然抽泣起来,眼泪顺着伤疤的方向慢慢流淌。布忽木也许猜到,帖木儿的父亲把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老马宰掉分食了。老了,却是这个下场,谁都得饿死。
   阿里海牙在马背上无力的吹着林布(蒙古笛),声音飘出大漠的山谷,拂过草原上每一寸肌肤。布忽木牵着马上的缰绳,目光痴痴的看着远方,看见一片黯淡的苍茫。阿里海牙停止了笛声,从马背上慢慢的跨下来,头靠在这头黑棕色的马鬃上,顺着漠北的风吹过,吹弹在她的脸上。这头老马跟着布忽木一家放了十多年的牧,是最忠实的朋友。它的干涸的眼里没有泪水,嘴上停止了吃草的举动。
   “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吧。”布忽木重重的揣了老马的肚子。老马啸叫了一声,没有动,阿里哭了,哭动了整个草原上的风。布忽木又狠狠地踹了一脚,老马慢慢的踱着蹄声,向前奔跑,直到消失了身影。
   由于交不出指定的贡赋,布忽木和帖木儿像郣斡勒一样,需要为那些贵族那颜去服兵役。在《江格尔》的长诗里面,他们丝毫没有巴特尔式的英雄主义,只是觉得草原上再也没有熟悉的声音。
   夜里,升起篝火一样的窸窣声,母亲为阿里海牙梳着垂在后面的发辫,在灯火中,阿里像一个成熟的待嫁姑娘,她的脸上是干粉色的,穿着粗布的红色蒙古袍,她笑着带着泪花,挤出一个小酒窝,无法阻挡她的迷人。
   “布忽木安答。”帖木儿在布忽木的毡帐外面大声的喊,毡帐已经在长期的风力中被刺破了好几个口子,有时会在睡梦中瑟瑟发抖。
   布忽木看着帐里面的篝火,没有说话。
   “布忽木哥哥,你还会回来吗。”阿里海牙看着布忽木,脸上没有了笑容。不久之后,布忽木将和帖木儿一起作为那颜的士兵服战争的兵役,作为义务的贵族氏族荣光。布忽木知道,血与火的金属下面,是九死一生的荒冢,没有正义。
   “阿里海牙妹妹,我会回来的。”布忽木看着阿里海牙,她的脸上的妆被泪水哭花成难看的形状,“母亲,我会回来的。”布忽木看着母亲,母亲的脸和眼一样没有血色,布忽木噗通的倒在母亲的怀里,大声地哭了起来。
   “我的孩子···”母亲穿着西夏的衣袍,抱着布忽木,摸着他头上的垂辫,大声地疾哭。
   那天夜里,升起的篝火像神山上的火神一样,照亮了两个少年的内心。布忽木的手中握着阿里海牙妹妹的黑色的木质林布,只要想起在康里部落的草原的时候,他就会吹起这跟林布,飘荡出神山上悠扬的笛声。阿里像一个失魂的女子,她手里拿着一把掉了漆的鹰头匕首,这是布忽木送给她的,她会在毡帐中,只要注视着“它”,哥哥布忽木就会归来。因为这个鹰头的匕首上面刻有“布忽木”三个字。
   “我,布忽木,帖木儿的安答。”“我,帖木儿,布忽木的安答”。在背上的木质弓弩上,布忽木把自己的一支弓箭交到帖木儿的手中,帖木儿看着布忽木,同样把自己背上的一支弓箭交到布忽木的手中,两个少年肩负着信约离开部落。如果走散了,请永远铭记安答。如果一方在战场上战死,请把那支箭安放在安答的天堂。
  
   二
   在遥远的漠北,水在岸边浮动。吹起羊群的欢乐的声音,一些蒙古士兵在捡拾着身边死去的公国士兵的兵器,这些是可以作为下一场战争的必要供给。
   布忽木用粗布擦拭着身上的朴刀,他的手臂上是一条长长的红色印子,那是在马上,在草原上流下的鲜血。每一个蒙古兵会把这些伤口记做成为征服者巴特尔勇士的印章,可布忽木并不这样想,他会想到自己的母亲在康里部落里面的眼神,会想起阿里妹妹的哭声,会想到帖木儿安答的誓言。
   布忽木疲惫的给披着甲胄的蒙古马梳洗着,它的鬃毛非常亮眼,像战士的朴刀一样,又像弯弓的利刃散出的利光。布忽木此时只是一个普通的步兵侍从,离开部落三年,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也无法在风中聆听那一段悠扬的歌声。三年了,西征的路上何时是个头。布忽木从粗麻色的衣带中拿出林布,那是阿里海牙妹妹在自己临别的时候送给他的,林布的木头已经被摩擦的破损,但依然能吹出干净的天籁之声,听到它的歌声就能回到那一年的岁月,那一群牛羊在草原,无忧无虑。
   他在笛声中睡着,靠在那匹蹲着的马上。在梦乡,漠北的乡泽之水非常清澈,漠北的夏天,在清泠的风声中非常干净。布忽木笑了,在梦中笑了,直到被一声凶悍的斥声吵醒。
   这是一个普通的军阶士官,履行管理马厩的义务,他满脸的络腮胡子,头上是一个“三搭头”的发辫。在他的眼里,只要是比他小的士兵,他可以随意的呵斥,可是马背上的骑兵和巡检司以上,他就喜欢弓着背了。
   “你,快给我站起来。”“三搭头”挥舞着马鞭,重重的打在布忽木的身上,透过麻布,里面可以看到清晰的红色的印子,像一条鲜红的沟壑。布忽木快速的站起来,向前的草原奔跑。
   草原上正在进行蒙古搏克,他们穿着更加破旧不堪的粗布,足以遮住一点点身体。那些巴依勒德(摔跤手)目光凝峻,他们明白,每一次必须要将对方打死,才能把生存留给自己。夜色越来越凝重,大会上开始萨满教的舞蹈,非常壮烈。篝火燃起雄壮的马背上的力量,那颜在榻坐上大声的笑着,他的脸是青色的,耳朵上闪着一边的铜光,像一把利剑刺向对方。他高声的拍着手,“三搭头”士官踉跄的弓着背递着清酒,那颜痛快的饮干,像啮噬掉羔羊的最后一块肉一样。他习惯性的把一只脚挂在“三搭头”的肩上。
   “你说,他们谁会赢。”那颜醉醺醺的指着搏克场上的两个奴隶,这些奴隶是战败的公国俘虏,他们费劲力气纠缠在一起,身体上缠绕着彼此的器官企图把对方杀死。这边,那颜和他的贵族们披着裘皮,快心的大笑。
   “尊敬的那颜先生,您是草原上的主宰,你赐予谁的胜利,就是谁的荣光。”“三搭头”至始至终没有抬起头,喘着气说道,一边的巫教舞蹈把篝火升起一团鹰头的形状。
   “哈哈哈哈···”那颜笑得非常满意,喝干净坛子里面的清酒,随手往后砸到地上,“嘭——”清脆的声音在嘈杂的格斗与舞蹈面前也能震慑出一道鲜亮的光芒,像撕碎黑夜一样。“好——”他大声的鼓掌,看见一个俘虏被另一个俘虏掐死在搏克场上,接着又笑着捋着胡子和发辫高兴的侧坐在榻座上,顺势把脚继续勾在“三搭头”的另一个肩上。他们把尸体丢弃在一旁的坑里面,上面堆起的身子已经隆起到地面以上,草原上的水有一股腥臭的难闻的味道。布忽木的内心又因为自己的一丝丝怜悯而产生反胃的状态,周围的蒙古士兵和步兵侍从以及底层士官都挥舞着复合弓和蒙古弯刀,高亢的喊叫冲破了漠北向漠西的天际。此刻,出征向西,塞北高原上的雪水也融化不了战士的心,布忽木的内心没有一丝草原上战士的荣光。
   “我的武士···”那颜高兴的抚摸着“三搭头”上的那一撮稀松的头发,像抚摸着温顺的狮子一样,“我亲爱的武士,你可以战胜那个高傲的奴隶吗。”那边,胜利的巴依勒德奴隶将倒下在一旁的鲜血擦在自己的身体上,身体上散发着男性的自然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我亲爱的那颜先生,我是你忠实的奴仆,是你最温顺的家人,我的职责···”“三搭头”停止了说话,他不敢看着那颜奴隶主的眼神,那颜收敛了刚才的笑容,露出凶悍的要杀人的光芒,一声拔出驽钝的声音闪过,割开了大地的号角。
   “哈哈哈···”那颜突然又大笑了起来,抚摸着“三搭头”的发抖的头发,“你是我忠实的奴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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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部非常厚重的作品,带着黏稠的血污,裹挟着大漠的风尘,从遥远的年代走来,那时一个充满战争的冷兵器时代,在那无边无际的大漠和草原上,战马嘶鸣、刀枪作响。无数的草原英雄和大漠豪杰,在一次次的战争里化作皑皑白骨,究竟谁是英雄?谁是生命的主宰?主人公布忽木是西夏人,却成了蒙古人的统帅,因为战争,因为一次次的攻城拔寨,他终于在不断的流血中找到自我,只是当他可以找到自我的时候,亲人——安达、妹妹、妈妈,都不复存在……作者用厚重的笔触,给了我们回到从前的际遇,感谢赐稿梧桐文苑【编辑:江南铁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111000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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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江南铁鹰        2015-01-10 14:04:37
  在厚重的历史中展望未来
2 楼        文友:晚霞晓文        2015-01-11 11:02:56
  祝贺甲申喜摘精品。
3 楼        文友:宏声        2016-08-17 05:50:35
  向远方的老师问好!读了您的作品增长了我的知识,开阔了我的眼界,使我在写作技巧上更上一层楼。江山文学网这个培育文学新人的大网站使我们相聚相识,我们不再陌生了,携手在文学大道上多交流。伸手遥握!
回复3 楼        文友:甲申之变        2016-08-17 08:10:20
  谢谢你,问好远方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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