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情结】
　　
　　 说起家乡，我的印象里还是土墙木窗土街道，满大街的家禽。其实，这都是我小时候的家乡影像，如今，乡里人也盖上了楼房，村子里几乎看不到土墙了，也很少看到鸡鸭鹅和猪羊，以及牛马一类的动物了，走在街上，如果碰不到人，就很是冷清，偶尔有一条狗走过，也没有兴致，因为怕它伤人。
　　 好怀念那些消失了的旧房子。那斑驳的土墙和屋顶上的高粱秸秆，深深地扎在我的脑海里，那里面，储满了故事。
　　 那满街的鸡群，时而欺负母鸡的公鸡，和笨笨的鸭子，伸长脖子嘎嘎叫的大鹅，以及敏捷的猫，和瘦骨嶙峋的狗，都是大街上的风景。我们小孩子经常与它们打仗，拿小土块去扔它们，追得它们满街跑，到处藏。
　　 特别是那些聚在一起唠嗑的妇女们，是我自小就如影随形的精神大餐，这样说，是因为她们说出的话，对于我，是最美味的精神食粮，就像听说书唱戏一样。可惜说书唱戏的一年也来不了几次，我们太饥渴了。于是，我就跟着她们，她们在哪儿干活，我就扛着粪筐尾随到哪儿，在她们旁边割草，听她们说话。 她们大多讲一些家长里短，但是，爱憎分明。她们狠狠地鞭打那些丑陋的行为，赞美着那些善良美好的东西，常常，我也跟着他们陷入深深地惋惜里，或者由衷的叹服中。
　　 一些老人们，经常在饭后坐在一起，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她们说的很轻松，我却听得很投入，时不时地会插上一句问话，傻傻的，她们也会回答，问了很多以后，她们就会说：“唉，你不懂的，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
　　 可是，现在，那些老人们大都不在了，而我，却仍然觉得她们还活着，在我的回忆里。她们是那么真实，没有一丝伪装和做作。她们生活在现实的农村，讲着自己生命里的感悟，常常，她们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生活印迹，比如揉面时粘在衣服上的面块，喂猪时溅在身上的饲料，抱孩子时得到的一些“回馈”，像被孩子的脚蹬上的土泥，以及抹在衣服上的脏物。
　　
　　 【大娘】
　　
　　 大娘去世快十年了，但是，我总觉得，她还在。只是每次回娘家，我站在她的门前，摸着陈旧的门框，踏上门下面的石头，再用头去顶门上面的门框，量一量自己的身高时，再也看不到大娘。我不敢开门，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大娘就在屋里睡觉，不要惊动她。
　　 是的，大娘睡着了，永远不再醒来，她放心的睡着，是不是，她的魂魄却在看着我们，看着她关爱的亲人？
　　 从小，大娘是我的心灵依靠。她特会分析事情，眼光远，心胸大。不光是我，我们家，以及我们这一大家族里的人，有事情都爱找她，就是村子里很多人家，平常遇到一些婚殇嫁娶之类的难题，也会去请教大娘。更不用说那些夫妻吵架，公婆不合，邻里斗嘴，等等一些纠纷，只要大娘出面，肯定会摆平。村里人都尊敬大娘，她的话，大家都听，哪怕当官的，见了大娘，也会亲热地跟她打招呼，尊称她为“您老人家”。
　　 我自小跟在大娘的身边，因为家里房间不够住，我经常在大娘家里睡觉。我家与大娘家是前后院，中间仅隔一条大街，总是，吃饭的时候，我端着自家的饭去大娘家里吃，或者，和大娘一起蹲在大街上一起吃，而且，我大都是和大娘换着饭吃。大娘吃我端出来的，我吃大娘做的饭。当然啦，我觉得，大娘做的饭总是比我家的饭好吃。大娘也总是一看到我，就拿出我两个堂姐给她买的零食：“小妮子，你尝尝这个好吃不？”或者：“你看，这是你大姐给我拿来的，我吃着挺好吃的，你尝尝。”或者：“哦，对了，我还给你留着好吃的呢！”然后去里间柜子里，或者床头上的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东西，笑眯眯地送到我面前……
　　 当然，做这些事的时候，都是屋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或者是晚上，串门的都走了，围在被窝里，这时候，便是我和大娘品尝美味的时候。大娘会一样一样的往外拿，当然，我只是尝一下，或者借口不爱吃而拒绝。我知道，那些东西，是平常人家见也见不到的，只是因为两个堂姐孝顺大娘，自己省吃俭用给母亲买来的，我当然不能放开肚子吃了。但是，总归，我都吃过，享受过那种被爱的幸福味道。
　　 我知道，大娘一直偏爱我，喜欢我，也许是因为我比较会理解人，还是因为我心细？反正，我感觉出来，我总被大家喜爱着。就像我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想让大娘也吃一点，不管什么时候，总爱无意识地靠在大娘的身旁，包括长大后一些感情上的纠结，我不跟父母亲说，却会跟大娘交流，虽然，我独断专行，不听劝，但是，我会把自己的委屈跟大娘说，因为，大娘会把我心里的一团乱麻梳理顺了，让我心平气和地去应对。
　　 说出来，可能没有人相信，大娘是从24岁便守寡的，大爷生病去世时，她还怀着二姐，而且，大爷去世前，他们的儿子也病逝了，还不到十岁，长得可帅了，一头浓浓的黑发，大家都叫他“小凤头”，大爷和小凤头都是死于严重的痢疾，就是这普通的病，在那个时候，却夺去了很多人的生命。
　　 要知道，我是到了25岁才结婚的，而大娘却从24岁就开始独自地撑起了一个家，一辈子，她是怎样熬过来的，直到我三十多岁时，才稍稍地感觉到了大娘的不容易。
　　 一直以来，不光是我，很多人都觉得大娘很幸福，是的，她的饭比一般人家的饭要好些，她好像不用操心，很是清静，但是，我知道，她孤独，失落，所以，她好客。好客到什么程度，大概是世上少有的。
　　 只要大娘在家，她的家里总是有串门的，常常是一屋子，院子里也有。白天，什么人都有，男女老少，拄拐棍的，抱孩子的，傻子，精明的人，真的是一个集会。人们一出门，脚就不自觉地走向了大娘家。晚上，坐了一屋子的人，哇哇的唠嗑，把门都快挤得打不开了，因为门上靠着人。
　　 这样，大娘家里便是牌场了。家里有两幅骨牌，人多的时候，就会拉开两桌。人们都是打一分钱的，后来，上升到了二分。我从小时候的看牌，到渐渐地也参与打牌，以致后来也成了骨牌通，就是专家。
　　 我爱看大娘打牌，她总是会知道对方手里是什么牌。拿着手里的牌，她总是说，她扔下去这张牌，会引出来什么牌，会导致什么结果，另外三个人的手里，谁的手里有什么大将，她都会算出来。谁赢谁输，手里攥着一大把牌，她就知道了。
　　 我也总是玩牌，但就是没有学会算牌，只知道莽莽撞撞地打牌，守着自己的阵地，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别人的手里是什么牌。看来，这与我一根筋的脑子有关系，也和我毛毛躁躁的性格有关系吧。
　　
　　 【姑姑】
　　
　　 一直以来，不敢提起姑姑，现在也是，与任何人都不提，唯有我自己，在心里与姑姑说话，因为，我觉得，唯有我，知道姑姑的苦闷，理解姑姑的忧郁……说到这里，我禁不住又想抽自己的耳光，我多么无能，多么无知，是我的失误，才酿成了惨剧，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姑姑，让我的父母背上沉重的枷锁。
　　 姑姑的耳聋，不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好象是年轻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因高烧而失去了听力。
　　 姑姑有婆家，在离我们家十里地的一个集镇上。但是，姑姑是给人家当后妈，而她自己，却一直没有生孩子。我那个所谓的姑父对我姑姑并不好，而且，早早地就死了。姑姑一个人在婆家生活，还病死后又复活过一次。那次事件我常常听大娘说起，她是当一个传奇来告诉我的，意思是人是有魂魄的。因为那次姑姑复活后，告诉人们，在大家都围着她哭的时候，她正站在门后面，看着大家围着一头猪在哭。
　　 奶奶临去世前，担心姑姑一个人在婆家，没有亲人照顾，就把姑姑托付给了我的父亲和母亲。是的，奶奶深知我善良的父母亲会照顾好姑姑的，况且，那时候，我刚刚三周岁，大弟弟就要出生，奶奶也是让姑姑帮忙照顾我们。是的，姑姑在我们家，就像我的奶奶一样，她撑着我们整个家，照看我们姊妹四个，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为我们做衣服，鞋子，做家务，做饭，等等，完全是奶奶的角色。经常，我的小伙伴们会误以为她是我的奶奶。
　　 我是在姑姑的脚头上睡大的。我和姑姑睡一个小房间，一张床，一人一头，都是姑姑收拾床铺，房间。其实，在我的心里，姑姑俨然是奶奶。记得小时候，我生过几次病，把姑姑吓坏了，她坐在我的床前，抓住我的手，流着眼泪。我常常肚子疼，姑姑总是给我揉啊揉。那次，我割草回来，忽然发烧，迷迷糊糊的说胡话，把姑姑吓得不知怎么好。她一边叫着我的名字，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说着：“快去叫医生，不得了啦，把孩子烧坏了，你看，这是咋啦？”我只是朦胧的感觉，我在地里割草，和同伴吵起来了，要打架，所以，躺在床上的我闭着眼睛，嘴里却不停地嘟囔着，手还一挥一动的，想来真是把心疼我的姑姑吓坏了。
　　 姑姑的耳朵几乎听不见声音，与她说话，要用最大的喊声，喊着跟她说话，所以，看起来，就好象在大声的训斥姑姑一样，其实，每一个跟姑姑说话的人，当时心里可能都有一点训斥姑姑的语气含在里面吧，而且，小小的我感觉得出来，人们认为我姑姑听不见，所以，无意中，都在认为自己在姑姑面前懂得很多，脸上也就不自觉的摆出了一种挺自信，挺高傲的姿态，哪怕是一个傻子，也会对着听不见他说话的姑姑指手划脚，振振有词，而姑姑，总是显出一副很无奈，很谦虚，很茫然的表情，因为，她确实努力的去听，去猜测，去观察说话者的口型了，但是，说话者没有顾及到她的困惑，说的太快，以致姑姑无法判断……
　　 姑姑的世界是多么的孤寂，我们这些在各种噪声里生活的正常人是体会不到的。何况是没有成年的我！但是，我从心底里疼姑姑，曾经因为心疼姑姑，我仇视乡里人，看着他们在姑姑面前说着姑姑的缺点，叫着姑姑“聋子”，我小小的心里愤怒着，在心里咬着牙，那时候，可能我的眼睛里也喷着火吧，我真想打人，骂人，但是又不能。那时候，自卑把我的头压低了，在村子里，我是一个最没有礼貌的女孩子。直到高中毕业，走在村子的大街上，我不习惯与人打招呼，甚至于不会，因为自小我便不与大人们打招呼。现在我才醒悟，那时候，我讨厌他们，是因为我曾经听到他们嘲笑姑姑，而且，听母亲说，他们还作弄姑姑。
　　 姑姑什么活计都会做，而且做得又快又好，还学会了打牌，不知道她是怎么学会的，打得还不错。记得母亲生气地说过多次，那些诱骗姑姑打牌的人们，故意商量着，怎么合伙赢姑姑的钱，或者，让姑姑“失算”，他们跟着分姑姑的钱。因为那时候家家都非常的贫穷，一分钱都是大钱，母亲是心疼姑姑憋闷，就和父亲商量着给姑姑几毛钱去打牌，没想到，却被母亲发现了这样的事情。母亲左右为难，相对闲适的冬季，不让姑姑打牌，看着姑姑无所适从的样子，母亲又不忍。于是，母亲就在家里跟父亲唠叨这件事，我是无意中听到的。要知道，那时候，一分钱就能买一只铅笔，买两块糖，可是，我们兄妹，谁也没有花过一分钱，可是，那些可恶的大人们却从姑姑手里骗走我们家的钱。我的小手握紧了拳头，真想去打人，去怒骂那些作弄姑姑的人。
　　 其实，现在我释怀了。那时候，人们都穷到平时见不到一毛钱的地步，挖空心思的想赢几分钱，也是能理解的，何况现在打牌的人们，还有那么多作弊的手段呢。
　　 姑姑去世那年七十岁，她对我说，她活到了七十岁，也行了，因为上一辈子的老人，也都是在七十岁上去世的。那时候，我正准备高考，各种压力使我处在精神失控的状态里。不知道为什么，姑姑也在那个时候忧郁起来，她天天哭，觉得人们都对她不好，都讨厌她。其实一点也没有，一点也没有！姑姑，我真想对你说：没有啊，没有，姑姑，我们一家人和以前一样的疼爱你。只是，那是麦收大忙后，紧接着收拾地里的庄稼，晾晒刚打下来新麦子，抓紧入仓的紧张阶段，我的父母亲和妹妹每天忙的团团转，忽略了姑姑不正常的情绪变化，没有把心思过多地放在姑姑的身上。就在那天下午，家里人都去场院里收拾满场的麦子，回家过周末的我收拾好行李要返回学校的时候，姑姑跟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似乎她一辈子的话都在那天跟我说完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眼泪顺着脸颊哗哗的流，我没有去擦拭，因为我想痛哭，大哭，哭得天昏地暗，让眼泪冲走所有的：姑姑的委屈，姑姑的委屈啊！其实，姑姑，我都知道，你活的委屈，活的憋闷，你说，你为了我们这四个孩子活着，现在，我们都大了，不用你照顾了；你说，让我不用再担心你，好好上学，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就不在农村受罪了；你说，你活了七十岁，在我们家也没算受罪；你说，你说，你说的太多了，太多了，你说，你要走了，让我不要难过……傻子也会知道你的意思，我当然知道，我劝慰你的话，你听不见，可是，当时的我，只想着要回学校学习。我背起书包，走出房门，剩下姑姑一个人，我直奔一里地以外的邻村堂姐家，所幸，在路边的场院里看见了堂姐，我告诉堂姐，让她去接姑姑到她家里住几天，散散心。正在收拾麦子的堂姐说，她收拾好麦子，把麦子入了粮仓，下午就去接姑姑。我放心的回学校了。
　　 在学校里，我坐不住，耳边都是姑姑的话语，眼前都是姑姑流泪的脸。我故意对一个同村的男同学说，我这次回家忘记带钱了，让他回家给我捎过来，因为他这个星期没有回家。
　　 我挺到下午四点多，在东西两个路口换着去接那位老乡。终于接着了，他不多说话，只是对我说：“上车，快回家，你姑姑有病了！”
　　 我夺过自行车，载着老乡，一边用尽全力蹬着自行车，一边急问：“我姑姑没事吧？”
　　 “没事，现在在医院里呢。”
　　 好不容易骑车来到了县城，老乡执意的骑车载着我，向着家里的方向走去。我急问：“怎么回家了？我姑姑不是在医院吗？”
　　 “你姑姑在乡里医院。”
　　 经过去乡医院的大路，老乡说，回家看看吧，你姑姑也许回家了。
　　 晚上九点，我回到了家。
　　 堂姐和几个近邻在院子里，看到我就说：“回来了。”
　　 父亲在院子里干什么，我忘记了，我只是问他：“我姑姑呢？”
　　 父亲站起身来，说：“在东屋里呢。”
　　 屋里很黑，不知道那天为什么就停了电，我顾不上想这些，径直走进屋里，走进姑姑上午与我说了那么多话的屋里。我抓住姑姑的手，冰凉，僵直，摸摸姑姑的脸，冰凉冰凉，没有一丝的温度。
　　 我疑惑地抬头看看父亲，父亲提着一盏煤油灯进来，照着姑姑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还有那双紧紧闭着的双眼，带着埋怨的口气对我说：“你回学校的时候，你姑姑都跟你说啥了，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啊！你说你，唉……”
　　 我傻着，回头看看身边的堂姐，堂姐说：“姑姑喝农药了，没有救过来……”
　　 “不！不要！”我一头扑在姑姑身上，疯狂地大叫：“我不！我不！我不要！我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