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向】姑迪草啊,摇呀摇(小说)
姑迪姑迪,
抽筋扒皮;
今年出来,
明年还你。
(一)故事的发引
月亮依稀,在云团里赶路。
我和我的同学罗志军仰面斜靠在山腰处的一块草坪上,嚼着姑笛草,看着云朵从头顶上飘过。时值盛夏,海边的山上长满了很多当地叫作姑迪的小草,青青的杆皮中包裹着嫩嫩的细细的的芯儿,吃起来既清涩又可口,一股甜味儿。
我摸起小石子往山脚下扔,一只受到惊吓的野鸟从草丛中掠起,惊叫声随着一股山风传来,又遥遥远去,山风过后,周围又是一片寂静。
天上的云朵开始变稠,一团推着另一团走。罗志军说你别看刚刚还是月亮高悬,弄不好今天夜里还要下雨,海边的天气就是这么怪,你看这会儿已经月朦胧鸟不见了。
这时罗志军对我说了一句:你说这学校是不是真变态呀,这半夜三更的把我们弄到这鬼都不来的地方,就为了找个弹落点的位置,我们学的是专业军校,又不是陆战队员,至于嘛!
罗志军说的变态指的是军校的野外生存训练。我们学校野外生存训练一个季度一次,每次2-3天不等。给你一小包盐巴,一块压缩饼干,一支手枪(只有6发子弹,不是万不得已还不能用),一把匕首,一个指北针,外加一小瓶子排毒药(防毒蛇咬伤)。把男男女女一帮学员往大山里拉,拉到山的尽头分组,男学员两人一组,女学员三人一组,每几公里放一组,要求规定时间到指定的地点完成任务,再按指定的时间内赶到指定的地点集中。期间的吃喝住行全部要靠自己的能力去完成。
一般人吃不了那苦,有许多学员就是因为这一项目过不了关而被刷下来,有的女学员直接就说我不干了,你把我退回到原来的部队吧。
说心里话,我也有和罗志军一样的想法,在学校什么专业课文化课悠哉悠哉好玩似的,何况我是农村山旮旯出来的,你平时训练怎么苦怎么累对我来说一点也不怕,那点体能比起农村的劳动真算不上什么,真正怕的是野外生存,特别是在外过夜的那种,实在是考验人的极限。
所以我想说,要做一个真正合格的军队学员,不是那么容易。
……
对面的那个山坳是我和罗志军夜训必须要去的地方,叫笔门坳,标在军用地图xx\\\\xx的坐标上。稍懂点军用地图的军人从地图上都可以看出来,这是一片方圆几公里没有村宅的山林地,三面环山,一面临海,南距前线指挥所7公里,北至后方指挥所4公里,是炮训弹落点的理想位置。
选择这儿作为弹落点标定位置指挥所有政治意图,当年国民党军队抓走了附近好多村宅里的壮劳力,从这个叫笔门坳的小码头偷运到大码头,再送去台湾。
我和罗志军的任务,就是要到这个地方,取到学校教官事先已经设置好了的标志物,再进行下一个夜间训练的任务。
(二)坟地遇“鬼”
起风了,空气夹带着一股鱼腥味,我和罗志军已经在山背面的石坑外侧静等了一个多小时,离预定信号还有十来分钟。罗志军从作训服的内侧口袋掏出烟和打火机,抽出两支咬在嘴里点上,递了一支给我。两根烟头一闪一闪的,引来了一批山蚊子,又驱走了一批山蚊子。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提前把这个位置找到,取到东西提前赶回前指,本来就是演练搞得跟真的一样,你看天要下雨了,等定好方位我们回到最近的村庄都有十多里路。”罗志军有些不耐烦,一边用手驱逐着恼人的山蚊子,一边仰着头看着海风夹带着一团团乌云在我们头顶上掠过。此时我们的肚子饿得叽哩咕噜叫。
我对罗志军说我们还是再等一会儿吧,一两个小时都呆下来了,不在乎这几分钟。
话刚说完,一道绿色的弧线在空中划过,罗伸出手来,拿来烟头在手腕上映了一下,透过表镜,我看见时针正好与分针构成三十度角,在“1”的点上颤动。
“这信号真准时,我们开始。”我们找出指北针、地图和作业板,在袖珍手电光下我们很快确定了弹落点的准确位置----在作业点左前侧500米的小山坳里。
我对罗说,我们分开过去,你从山背下去,我从山腰下去,咱到标定点会合。
罗说,行,到标定地点会合,争取在四点钟前后搞定,赶到后方指挥所去睡觉。
我们说的后方指挥所其实就是学员队在野外搭的临时帐蓬。
我沿着陡坡往下摸索了二十来米左右,才发现到标定点要经过一条干涸的沟堑,沟堑内长满了一人多高的姑迪草,海风一过,一摇一摆仿佛无数只手在我眼前晃动。
手电筒电源不足了,从前指到这鬼地方7公里山路已经被我们耗得差不多了,只发出一缕红色的光。我忽然想罗这家伙真狡猾,一路来一直借我的手电筒光,贼骨头特精。
我冲着山背上的那手电光骂了一句:日你个祖宗。
我索性关了手电筒,顺着流水沟慢慢向山坳摸去。
突然,我的整个身体一沉。当我发觉我踏在一堆软土上失去重心而想抓住那撮芦苇草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顺着沟沿滚了下去。
还好,下面是个小平台,没伤着。
“他妈的,这鬼地方”我仰面看着一撮撮摇摆的芦苇草,在心里嘟呶了一句,想叫一声罗的名字给自己壮壮胆,张开着嘴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一股冷风吹来,我感觉全身好像中了邪,毛孔竖了起来。我听到附近有呻吟声。
的确,这呻吟声分明就在身边,很微弱的,有点凄凉:“唔宝,唔宝,你吗,你回来啦,你真的回来了吗……”
不对,这声音来自我的脚下。当我发现这声音确实是来自我的脚下的时候,我意识到我的双脚正搁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
没待我回过神来,那团东西又说话了:“唔宝,你踩到我啦,你把我踩痛了,快下来嘛……”
我几乎用弹跳的速度跳起来,脑袋里短时间一片空。我拔出手枪喝道:谁,干什么的?!
没声音。
还好,手电筒没丢,我迅速打开手电筒,一束红色的光线照到一团乌黑的东西上面,那东西挪动了一下,竟然坐了起来,从一堆毛发里面钻出一张长满皱纹的脸来。
“唔宝,唔宝,是你吗,你回来啦,你真的是回来了吗……?”
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我看清那是一张人脸,那人脸就在离我不足两米远的姑笛草丛里,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上一双睡眼朦胧的眼睛。
我的妈呀。
我生在农村山沟沟,穷乡僻壤,听着鬼哭狼嗥的故事长大,可我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我感觉整个山坞凝固了,我的意识里那双睡眼朦胧的眼睛变成了一团蓝光,像是黑夜幽冥中的狼。它的表情阴惨惨的,在这个空旷而冷清的天地间十分骇人又十分可怜地盯着我看。
手电筒耗尽了所有的能量,就在它灭了的瞬间,我看到那张脸站了起来,嘟呶着:你不是唔宝啊,你不是唔宝呀……
在我惊魂未定的时候,那黑影已经转过身,沿着水沟往更里面走去,嘴里念念有词:
姑迪姑迪,
抽筋扒皮;
今年出来,
明年还你。
我精神恍惚地盯着他,他像一棵无根的姑笛草,慢慢地移动到斜坡处,隐没在护坡的后面,转眼没有了踪影。
妈呀,真的遇见鬼了。
我想叫罗志军,嗓门儿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
我在《放鸡》那篇杂文里有说过,我年轻的时候不相信世上有鬼,进入中年的时候怀疑世上有鬼,可能到老年的时候可能会相信世上有鬼。你现在要问我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我可能会说不信,只是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而已。
比如灵魂,看聊斋故事,人死后会冒一层烟,离体而去,那烟就是灵魂。现在有许多国家的一些研究人员认为世上的灵魂确实是存在的,我也不否认。
我从小就认为这世上没有鬼,夜里看到对面山坞里有“鬼火”,两三个年龄差不多大的还敢跑到现场去看,一到现场那“鬼火”就消失了,什么都没有,一离开那儿“鬼火”却又神奇般地出现了。
鬼火总是喜欢穿梭在乱坟岗子的空气里,有时还会发出一种怪异的声音,就像蛇吐信子时发出的丝丝声。据我爷爷说,鬼火是带着怨气的灵魂回来讨债的,怨气使他们无法投胎,所以他们就变成鬼火出来吓人。
按照科学的说法,鬼火还有另外一个名字——磷火,那是一种叫“白磷”的东西在作怪。白磷是人的尸体埋在地下时间长了腐朽化学反应产生的一种物质,一旦遇到空气会自燃,远远地看,淡蓝色的,幽幽的,像黑夜里山坞里飘忽的一盏灯。
我知道鬼火是一种物质变的,所以我不是特别的怕。但不管怎么说,那物质必竟是人的尸体产生的。打个比如,如果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一具干尸在燃烧,让你站边上,你怕不怕?
后来我长大了点去当兵,当的又是陆军,给情报站站岗。情报站在一孤岛上,上岗的第一天晚上班长就提醒站岗千万不要睡着,说岛上有“狐狸精”,她会趁你睡着了来和你亲嘴。
事实上,我当新兵的时候要比一般新兵老练的多,农村丰富的生活阅历让我有资格对一些小鬼小怪不屑一顾。我站岗的第三天就把那“狐狸精”给逮着了。原来那“狐狸精”就是当地一种很像狐狸的小动物,它专爱吃人或动物的口水,有许多战士站岗睡着被这厮给吸过口水。说不定好好做着美梦,梦里是跟村里的小芳亲热呢,冷不丁醒来发现是个怪物,不吓得半死才怪。
……
一束光线在我周围画着圈圈,我听到罗志军在叫我。
我梦游似的爬到山背上的石坑外侧会合地,罗志军已经取到标志物在这儿等我。看到我满头大汗,他问我磨磨叽叽地干什么,这么久也没见你过来,也不应一声。
我的嗓子里感觉被塞满了石灰,我用沙哑的声音说我遇到鬼了。
罗志军一边递水壶给我一边说你胡说什么,这种玩笑你别开,要是训练前在大家面前开这玩笑会受处分的,你知道这条纪律。
罗说的一点没错,野外生存训练最忌讳的就是说鬼啊神啊的。我们上野外生存课的第一天,教员就告诉我们这世上绝对没有鬼,所有的鬼都来自于人的自身,大家一定要有这个信念,鬼是人编出来的,世上本来没有鬼,传的人多了就成了鬼。
我喝了口水:是真的,你要不信我现在带你去看。
还没等我说完,罗接着我的话说你神经病,我见得多了,你还想吓唬我啊!
我说你信不信由你,虽然含糊,但我能确定他说的话我听得懂。
罗停顿了一下,打开手电筒晃了晃:走,我们去看看。
我们又摸回到刚才那个小平台。这时我才发现那个平台并不小,差不多有四五个平方,平台靠水沟的一侧有两个小土堆,上面长满了杂草。在土堆的前面我们还意外地看到两个缺了口的粗碗,碗的边上还有燃烧后残留的香烛银纸。
我们都看明白了,这两个土堆实际上是两个坟墓,是两个没有墓碑的坟墓。
由此推断,刚才我遇到的“鬼”有可能就是个人,而且是个精神上受到刺激的精神病人,这两个没有墓碑的坟墓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精神上的家园。极有可能他是在这儿奠祭亲人,恰好被我们撞到。
这世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事实上,在第二天,我就证实我们的推断是对的。
在我们离开那平台的时候,风更大了,带着鱼腥味湿气一阵阵袭来,天要下大雨了。而这时已经是夜里两点钟了,这里到最近设定的“后指”还有4公里的山路。我们得抓紧赶回后指。
(三)寺院借宿
一团团乌云在我们头顶上压过来。尽管有风,但还是感觉热。我们趁手电筒还可以看的见,深一脚浅一脚往“前指”方向赶。走出差不多一公里,头上的雨滴毫不留情在落了下来。
我们又坚持往前走了一段,在路边一个小山垆里隐约露出一段围墙来,黑夜里依然可以看见墙上的姑迪草晃头晃脑,一幢徽式青砖瓦房座落在围墙内(在闽粤沿海一带很少能看到这种徽式建筑)。
我们丝毫没有犹豫(实际上也没有选择的余地),跑过去敲围墙外的门。
围墙内出现了一盏灯,门开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出现在我们面前。当时的情景有些出乎我们意料,老妇人看到我们丝毫没有惊奇,用一种友善的眼光打量着我们。
罗志军是本省人,他听得懂这一带的话。我听不懂,大概是说我们是部队的,路过这儿遇到大雨赶不回去了,借地避一下天亮再走的意思。
老妇人为难地看着我们,有同情的成分,但更多的是表示拒绝。
我听不懂罗是怎么说的,反正老妇人最终让我们进了屋。屋子在外面看着不起眼,进屋才发觉结构不错,是个带有天井的四合院,天井里有一棵大榕树,树叶茂密,在里面看感觉还是有一定规模的。奇怪的是进门的左后侧有个灶台,边上堆满了劈好的方柴。我正纳闷这灶台为什么垒在大门后面,罗扯了扯我的衣服,意思让我别东张西望。
老妇人把我们领到天井边上的厢房里,跟罗轻声地交待了几句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我问罗老妇人什么意思?罗说没什么,老妇人说她这儿一般不留宿客人,也很少有人来这儿,外面下这么大的雨我们走不了,她让我们在前院厢房休息,不要到后院去。
罗一说我才注意到,与厢房一墙之隔还有一个后院,前院后院有一个小木门相通,但小木门是关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