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牛
　　
　　 我们家养过猪，养过牛，养过羊，养过鸡，还养过猫和狗等。在养过的所有动物中，对我们生活影响最大，值得我们尊重和感恩的，要算牛了。我们家最后的一头牛卖掉之后，就再也没养牛了。从那时起，我们家的牛圈就堆放了柴草，犁就被挂在了牛圈外边的墙上，同时挂起来的还有牛笼嘴。梨铧已锈迹斑斑，牛笼嘴的滕条已腐烂，梨上的套绳轻轻一拉，就成了断节。想起没有牛的生活，不知不觉已过去了二十年了。二十年，我们家发生了很多变化，既添丁加口，又添新坟。我们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离开了土地，离开了农村，改变了传统的农耕生活方式，涌向了城市，当起了农民工，依靠各自的技能在城市谋生。走在都市的柏油路上，我感觉我们像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何方？在闲暇之余，就常常想起乡村的生活，怀念养过的牛，和放牛的日子。在梦里，常常梦到逝去的亲人赶那几头牛走在回家的路上，或者正在挥鞭犁地。梦醒时，常常泪流满面。
　　
　　 一、分牛
　　
　　 牛是六畜之一，是人类驯养的动物，主要有水牛、黄牛、牦牛等。六畜各有所长，在悠远的农业社会里，为人们的生活提供了基本保障。实事求是地评价，还是六畜好，世世代代与人和平相处，已是人们生产生活的好伴侣。牛只吃草料，却担负着繁重的体力劳动，是人们生产劳动中不可或缺的好帮手，这理应受到尊重。动物的种类成千上万，惟有六畜和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它们的品种优化，有的一专多能，这都是人类的杰作；人类的社会进步，又离不开六畜的无私奉献，相辅相成，都在争取达到更新，更高的境界。人类在驯养动物的同时也完成了自我驯化。人类与家养动物实质上是一种共生关系：人类在帮助动物生存的同时充分利用动物改善自己的生存。假如没有家养动物，人类将长期处于史前或原始状态。我们家乡的牛，属于黄牛类，主要用于耕地，少数的牛被驯化拉车、推磨。而我们家的有牛的历史，要追索到土地的包产到户。土地包产到户，在我们家乡是在1980年春夏交替进行的。那时，生产队已完成春耕，洋芋正开花，包谷苗已有一尺高了。那时我已上学，念一年级。记得分牛那天，没有上学，应该是星期天吧。三家的饲养员将牛赶到大坪的河畔。几乎全队的人都去了，开会分牛。牛被分成两堆，人也被分成两拨，六人以上的家庭和五人以下的对应不同的牛群，牛编号，人抓阄。六人以上的人家可以分得两头牛，一头乳牛带一头一岁以下的牛犊。唯一例外的是有一头快要下崽的母牛划在这堆，算两头牛。五人以下的人家一家分一头牛，有公有母。我们家那时有八口人，抓阄分得那头快要下崽的母牛。分到了牛，大家都很高兴。将牛各自牵回家，拴在各家的场边或房后。我们家过去没养过牛，还没有关牛的地方。家里人临时商议，将废弃的磨棚稍作平整，安了个门，就作为牛圈了。这一关就是十年，直到后来盖房，才另盖了牛圈。牛圈解决了，下来就是放牛的问题了。大人们要下地干活，这个任务就自然落到孩子们的头上。我那时已上学，就早上上学，下午放牛。以后就星期天、寒暑假放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1980年分到牛，到1996年卖掉最后一头牛，长达16年。这期间，还帮别人家放过两头牛。我们家共计有六头牛。六头牛的际遇和贡献各不相同。
　　
　　 二、怀崽的母牛
　　
　　 那头肚子里怀着牛犊的母牛是父亲抓阄抓到的，年龄四岁，口齿出齐，肚子微微隆起。据原来的饲养员说，已怀崽六个月。春耕时已不让其干活了，说是保胎。这头牛浑身灰白色，青春健壮。一年以前已教会犁地。她能分给大户人家，主要是年龄轻，又怀崽，是按两头牛算的。而且按当时人们的说法，像这样的牛，会很快生几个牛犊的。自然，那年的夏季麦收，也不让其犁地。牛牵回了家，下来就要放牛。在生产队时，牛是成群的，三个饲养员三圈牛，牛不孤单，成群放养。现在，分成一家一户，牛就离群了，特别是我们家的牛，就是孤单单的一个。拴在场边的树下，我们给割些草，牛边吃边抬起头哞叫，不时地抛蹄，想挣脱绳子。吃过午饭后，父亲让我把牛拉到我们家西边的大洼去放，叮咛我抓紧绳子。绳子的一头拴在牛鼻穿上，一头抓在手里。牛还是挣拖了我手里抓的绳子，把我拉到，然后跑了。我是边哭边追，一直追到原来的饲养员家，才追上牛，重新抓住绳子。但任凭我怎么拉，牛都不肯走。后来还是父亲赶来，我们父子俩一个拉，一个赶，才将牛又牵回家。大人们说，牛刚分到家，还需要适应，需要“六休”。六休，是我们对待牲口常用的办法，就是把牲口拴起来或关起来，让其在新的环境下适用。以前对羊、猪、鸡等使用过，现在对牛也要使用。第二天，就不再放牛，而是拴在场边的树下，割草喂，端水给牛喝。开始时，牛不习惯，人一走近，就拼命的逃避，拼命的哞叫。一天，两天，三天，牛就慢慢适应了。六天过去了，基本适用了。六畜中，狗适应的最快。狗的主人将绳子交给新的主人，狗就跟新的主人走。其他动物适应慢，需要六休。猎人需要熬鹰，其他动物也一样。经过六天的煎熬，牛显然熬过了适应期，开始不再害怕我们了。吃草正常，喝水正常。我慢慢的缩短绳，手抓住牛鼻圈，开始摸牛头，摸牛背。牛见我这个新主人并没有伤害的意思，也就不再反抗。我给牛挠痒，牛似乎很享受，卧在哪里，不时的回过头看看。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放牛生涯。
　　 我们家那时八口人，佬爷、父母和五个孩子。我是老四，上面有三个哥哥，下面有一个妹妹。老大和老二已成年，能干地里活了。老三上小学四年级，离家有三里多地。我上小学一年级，离家很近，离家一百多米。妹妹上学比我晚一年，也在家门口的小学上学。小学是复式班，一个老师，三个年级，中间两排桌子，前面坐一年级的孩子，两边是二年级和三年级的孩子，二三年级两边坐不下，坐在一年级的后面。最多时有六十多孩子，少的时候也有四十多孩子。我上学时，教室里很拥挤，一年后因为分牛到户，有几个孩子被家里叫回去放牛，辍学了。我也感到了威胁，因为家里没人放牛。我们早上上学，家里就要有个人放牛。常常是母亲边放牛，一边给猪寻草，还要早点回去给家人做饭，其他的大人都到地里干活。父母们说：“能念进去就念，念不进去就回来放牛。”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边放牛，边读书，害怕因为读不好书而回家放牛，所以读书很认真。
　　 在二年级的时候，家里发生了变故。我们家的老三突然就生病了，父母将其送到县城的医院，不到一星期，就死掉了。那时是秋季，阴雨连绵。我和妹妹被带到离家二里多地的人家，交给一位老奶奶看管，不让我们见到家里埋老三的场面。三天后回家，家里一切恢复正常，只有父母躺在炕上。听人说，邻居们是用架子车将老三从县城拉回的，埋在我家门上边的大洼里。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大洼里放牛。
　　 分到牛的当年秋天，母牛生下了一头牛犊，栗红色母牛。满月后，那头牛就赶上种冬小麦的的时节，开始了我们家的犁地生涯。我们那里，一般犁地都是两头牛拉梨，很少有人用一头牛拉力。由于我们家只分了一头牛，要梨地还需要借一头牛。正好有一家人分了一头犍牛，家里没人放牛，也没处关。两家一商议，那头牛就关进了我们家的牛圈，由我们家负责放养了。这两头牛正好一具。那家人只是犁地时用牛，平时不用管。当然，也不攒粪。地里的包谷杆要给我们，给牛冬季吃。所以那年秋季以后，我们家有了三头牛，两头属于我们家，一头是寄养的。
　　
　　 三、牛犊
　　
　　 我们家的母牛生下这头小牛，而且是一头母牛，应该说还是很令人高兴的。可以想象，再过几年，这头小牛长大，再下几头牛娃，我们家很快就会有一群牛。有人还动了用大犍牛换我们家小牛的念头，但被我们家人回绝了。对于家里只有一头犍牛的人家，的确是个问题，因为犍牛就是一个，不会生牛犊，不管养几年，都不会变成两个三个，更别说一群了。
　　 有了小牛犊，我们很高兴，总是想办法接近小牛。但是，这头小牛惧怕人，从不让人接近。小牛一岁了，该给带笼嘴了，但就是抓不住。从圈里勉强给带上，赶到山上，却卸不下来，一整晌没法吃一口草。只好赶回家，将牛笼嘴给卸下。如此反复几次，都无法驯服。我失望了，不再给其带笼嘴了。其他的牛，出圈就给带上笼嘴，到了放牛的地点，吆喝一声，就等人给卸笼嘴。准备回家，牛带上笼嘴，才向回走。而这个牛犊是个例外。
　　 第二年的暑假，我将牛赶到离家五里地的羊岩，哪里远离村庄，远离庄稼地，草木茂盛。而且在哪里放牛，我还可以挖药卖钱，两不误。就在哪里，我们家的牛发生了滚坡事件。牛犊被另外的牛挑了一下，从半山腰滚了下去，滚到沟底。我以为从那么高的地方滚下去，一定没命了。当我下到沟底时，发现牛还活着，已经站起来了。小牛的头部、身上有伤。见到我后，又准备逃离，但走不动。我也没靠近它，减少牛的恐惧。沟底是庄稼地，牛没有吃庄稼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我等了一会儿，将其赶出地，任由其呆在空地上。在我的记忆中，离这里不远处，也有一头牛滚坡了。那是我们村七队的一头犍牛，在高坡上给乳牛搭圈（配种）时，乳牛向旁边一闪，公牛从山上翻了下去，滚了坡。从半山腰滚到沟底，躺在地上再没有起来。公牛浑身是伤，腰断了。那次，我是亲眼看到的。母牛在下，公牛在上，公牛一跃而上，两只前蹄搭在乳牛的后腰，公牛肚下的牛鞭一下就插进乳牛的臀部。也许是母牛承受不了公牛的重，也许是母牛不喜欢那头公牛，总之，母牛向边上一闪，接着，公牛就翻下山。二尺多长的牛鞭折断了，缩不回去。那头公牛躺在沟底，不时的吼叫，两天过去了，起不来了。队里决定杀牛剥皮，牛皮归队里，牛肉谁要谁去拿。没有几家人要，拿的人家也只挑了点好肉，其他的都埋掉了。那天回家。我把牛滚坡的事给家里人说了，家里人也没说什么。也许家里人对这头牛并不看好，据说这头牛有滚坡玄。玄是毛旋转的方向，牛的身上有几处。一些经常和牲口打交道的人，能分清牲口的玄意味着什么，什么破家玄、滚坡玄等等。时隔半年，在另一地，又发生滚坡。这次是小牛走路踩滑，滚下山去。同样是受了点伤，没有大碍。这年秋季，下着连阴雨，我将牛赶到门前的山上。天快黑时，大牛已下山。小牛跑着追，竟一头从山上穿到河里，折劲而死。等我们家人到跟前时，牛已没了气息。家人只好挖了个坑埋了。
　　
　　 四、母牛的命运
　　
　　 小牛犊死掉了，没牛吃奶了。母牛第二年再次怀上了牛犊。在冬天，生下一死胎。原来分牛的喜悦劲，通过五年时间，已经消磨殆尽了。其他人家已是牛满圈了，犁地不再找人借了，而且有几家还卖了几头牛，实现新老更替。我们家到现在还是一头牛，加上别人寄养的牛，总共两头。那年腊月，家里作出一个决定，卖掉这头牛。牛贩子一次将我们家牛圈的两头牛拉走了。由于我们家决定卖牛，另一家寄养的牛也决定卖了。实际上，自从别人家的牛关进我们家的牛圈的那一刻起，那头牛就面临着被卖掉命运，因为他们家没人放牛。由于我们的坚持，才养了几年。可以说是互有便利，我们犁地方便，攒了粪，他们家犁地也方便。他们也许等我们家再有牛可以犁地时，就卖掉自己的那头犍牛。我们家没有可替换的牛，他们家卖掉牛，就没法梨地了。
　　 卖掉牛，春耕就没有牛梨地了，只好硬着头皮借。好在有几家人和我们家关系好，可以岔开用牛，所以那年就借牛犁地忙完了春耕。没了牛，家里好像一下子失去了支撑，人一下子好像变化很多，好像已不是合格的庄稼人。一家八个人的地，全部借牛梨，而且借两头牛，那是多大的人情啊！背负这样的人情，我们拿什么去还？家里在卖掉牛时，又决定再买牛，只是没有合适的的牛。卖掉牛后，家里决定另盖牛圈。
　　 父亲有点迷信，每年春节都写对联，都要给牛圈贴上“六畜兴旺”。五年过去了，还是一头牛，两个牛犊一个滚坡，一个胎死，说明原来的牛圈不适合养牛，也说明我们家没有靠养牲口发家的命。人常说：家有万贯，邪财不算。牲口一类，属于家里的邪财，无定式。说有就有，说没就没。家里决定换个牛圈，换个牛再养。卖掉的牛，据说是送屠宰厂了。
　　
　　 五、买回的母牛
　　
　　 在那年八月份，哥哥从另一个乡的一家人手中买回了两头母牛，一大一小，是母子俩。大牛是当地的黄牛，毛色黄红色。小的据说是秦川牛的后代，毛色深红。哥哥给我们说，他见到哪里的秦川牛种牛了。哥哥比划着说，那头种牛长得很大，起码比我们家的原来寄养的那头犍牛大一倍，而且高，四蹄粗壮。我们没见过那样大的牛，想象不来。哥哥说不明白，就说，我们一般的黄乳牛，不敢用于交配。一来乳牛承受不起，二来可能生不下。牛配种时，种牛是趴在架子上的。那两头牛我们家掏了八百块钱，原因是两头母牛，而且大牛能生秦川牛，小的是秦川牛。据哥哥说，那家人不忍心把牛卖给牛贩子，毕竟牛给他们家干了很多年活了。牛买回来后，又开始放牛了。这次很顺利，牛很快就适应了。牛的年龄有点大，但很麻利，跑得很快。放牛的时候，要跟紧，否则很快就跑到庄稼地里。那是1988年，我已初中毕业。上初中后，我在学校住宿，放牛的时间就少了，主要在寒暑假放牛。牛买回后时间不长，母牛发情。这次，我们将牛拉倒哥哥说的秦川牛哪里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