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的月亮
　　 这是一年之中天空最后一次悬挂出的满月。
　　 旧历腊月十五晚上，走出家门抬头就看到一轮皎白的月亮。这月就像是从一个人眼睛里升起来的，带着内心的纯洁。那种美简直是一种绝望，晶莹是另一种冷艳。在这严寒的冬天，在这瓦蓝寂静的夜晚，她似乎已准备好了足够的幸福和忧伤。挂在天上就像一个虚词，或许没有多少人会去注意，但她依然努力散发着光芒。
　　 今晚是一年之中最后一次月圆的夜晚。我还没来得及去细细感受四季转换，月圆月缺，转眼一年又临近尾声。望着月亮，我有点依依不舍。想伸出双手，捧住一缕月光，捧住遥远的单纯和不谙世事的记忆，但我失败了。这纯粹，这空，所有的风都不能将它吹动。时光不能，我也不能。不知不觉，月光在我的发梢上凝成晶莹的一粒。哦，这珍贵的钻石。如果不是寒冷，真想在这样的夜色里持久地站着。记得一位朋友在博客里说，多年来他一直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像一只巨大的蛋壳，被卡在两栋高楼之间，由此内心产生易碎感和焦虑感。人的焦虑往往会外化为对事物的感受。几年前，我去广州送女儿上大学。是夜，走在城市新区，这里有丛林般的高楼，星空被建筑物切割得支离破碎。我被压抑得似乎有点喘不过气，一抬头，发现一轮巨大的月亮，被卡在两栋高楼之间，不能动弹。我捂紧自己的心痛，替月亮感到难过。为了保持最初的完整，我逃离了那里，回到自己住惯的小城。
　　 现代生活没有孤岛，为了寻找生活中诗一样的静谧，我常常一个人在夜色里静静地凝望天空。每次都带着朝圣的心，无论月明月暗，天空都像一块巨大的磁石，而我就是一片铁屑。时光，是需要慢慢来品尝的。我曾在心里默默祈祷：如果爱她，就爱她消瘦成一弯镰刀的憔悴；如果爱她，就爱她美丽丰腴的万种风情。尽管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而我只是滚滚人潮中打着自卑烙记的一颗。但我笃信，除了我，没有谁可以拿出一座天堂来安放她的美。除了我，没有谁心甘情愿可以永恒成这漫漫黑夜……透过薄薄的月晕，我看见我们是彼此的故乡，我可以在任何纯净明亮的事物中辨认出她。今夜，就让我们共享这亮晶晶的心跳和清凌凌地呼吸吧。
　　 现在，我站在爱和梦的身影下，幸福地几乎迷失了自己——这个目光呆滞的人是谁？这个简单、安静、卑微的人是谁？我如一个被月光揉烂的人。一个被时间的分针和秒针一点点剪碎的人。相思，在黑夜里坚持着针尖上的那粒明亮。我甚至相信，当我思念月，月亦倍思我。就让我潜入这溶溶月色，像一尾游荡的鱼。从此愿皎洁把我变得透彻、辽阔。这是件多么欣幸不已的事啊！于是，我把月亮放进我的诗歌，在文字间闪着光，唯有此时那些晶莹欲滴的句子，才神话般地响起，如钟如镝，照彻自己。
　　
　　 这十五晚上的月亮
　　 就像刚切开的橙子
　　 圆圆的、黄黄的、水灵灵的亮啊
　　 像心无杂念的清泉
　　
　　 今晚我看到的月亮
　　 是家乡最美的月亮，此时
　　 我有没有装饰别人的梦
　　 这不管我的事
　　
　　 站得时间久了
　　 那圆圆的、黄黄的、水灵灵的亮啊
　　 就将我的思想漂洗得干干净净
　　 白花花的月光能拧出水来
　　
　　 幸好我是站在故乡的大地上
　　 不然我会从时光的河谷里
　　 舀出一勺，带回去煮至沸腾
　　 泡一杯恬静的月色
　　
　　
　　 二、冬天，站在窗前看雪花
　　
　　 没有比这个角度更好的了。
　　 一大早起来推开窗户，视线之内成了一片雪原。不远处一个小小菜园，昨天还绿得生龙活虎的蒜苗、菊花心，今天已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寻不到丝毫痕迹。天空，一朵一朵的雪花还在下着，除了屋里桌子上的钟声，这个世界如此地安静。
　　 仿佛是一夜之间，有人在大地上铺上一张雪白的席子。又像有人在空中的花园里修剪雪花，那些恣意、放纵、随意的花瓣纷纷扬扬。大地的任何一处，只要你能够想象到的地方，没有一处没有它们的身影。它们开得那么充分，那么辽阔。想开到哪里就开到哪里，想怎么开就怎么开。它们的美，不能承受自己的轻。风姿绰约，就像无数美丽的精灵，从天堂飞来。在寒冷的风中，恣意、野性，无拘无束，使得大地上所有的花朵都失去了开放的勇气。
　　 眼前的一切都是白的，我的心也一片洁白。
　　 那白色的光芒有一种极强的穿射力，仿佛能把人照透。站在窗前，我突然生出一种害怕，不敢在纯洁无瑕的雪花面前伫立，更不敢去面对这玉质的冰清。因为我觉得，它的光芒能够照见我内心隐藏的丑陋、邪恶的东西，譬如惰性、抱怨、贪婪、自私等等，这些会在这白色的世界里暴露无遗。但我还是战胜了自己，勇敢地站在那里，借着这圣洁的雪光，正视起自己的内心，一一剔除去那些丑陋、肮脏的东西。面对下雪的窗外，此刻，我不敢说自己变得怎样，但一定是多了一份纯洁，一份善良，一份高尚。
　　 忽然听到“呼哧，呼哧”的声音，打破了雪花创造的空旷和寂寥。邻居们开始走出家门，挥动扫把，一条条乌黑油亮的小路，扭着腰肢缓慢地延伸着。接着传来一串串话语：
　　 “昨夜的雪下得真大呀。”
　　 “这是新年到来之前的第一场雪，瑞雪兆丰年啊！”
　　 雪地上，一个穿着大红羽绒袄的老人，另一个穿着紫红毛衣的年轻人，他们手握扫把，站在刚被扫起的雪堆旁，额头冒着白气，一脸的兴奋，就像两团火苗。满世界的白雪，只有这两团火苗燃烧得如此耀眼，如此热烈。推开门，我也拿起一把扫帚，踩着嘎吱嘎吱的白雪，走到大门外，开始和他们一起清扫地上的残雪。此刻，飘落进脖颈里的雪花，让我感受到丝丝的凉意，但不像想象的那样冷，而是一种让人心平气和的凉。
　　 冬天，站在窗前看下雪，所有的雪花，都是同一片雪花。或者说整个雪的世界，只是一朵硕大的雪花而已。走出去，身体力行地扫着雪，然后再堆出一个漂亮的雪孩儿，那是一种心态。看雪，仅仅是一个人心灵的漫步，一颗心海阔天空的遐想。走出去，与雪花融为一体，那是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相互照耀啊。
　　 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回屋时，我把落在衣服上的雪，一朵朵移栽进汉字，让它优雅、明亮、自由而从容地盛开在信纸笺上，以送给我的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