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二百四十(小说)
吃过早饭后正在菜场里买菜的耿师傅突然接到老伴打来的电话,说是家里来客人了。老伴还说是一位电视台的记者要采访他,让他赶紧回家。耿师傅在电话里问老伴记者找他什么事,老伴说不知道,记者没说,只说让他买完菜赶紧回家。放下手机后,耿师傅就纳闷了,电视台记者找我干什么,我有什么值得他们采访的?难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不可能呀,他、老伴,还有儿子、儿媳、孙子都是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平平淡淡的人,会发生什么事呢?
耿师傅本来还想再在市场里溜达溜达看看是否能买到一两样便宜菜的,此刻却顾不上了。他掉转身就朝家里走去,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说句心里话,今年已六十三岁的耿师傅早就想开了,自已也就一工程队的下岗工人,虽也当过几年的技术顾问,可过去那么久,他的那些身份和地位估计没有人记得了。如今的他也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安安分分地过着自已平静的日子。尽管这座城市还比不上北京、上海、广州,但也越来越繁华,越来越热闹了。广场上,公园里到处都是老年人。跳广场舞,学太极拳……随便走到哪里都能遇到几个老年朋友,找到一点老年人的乐子,还怕无人问津?无人问津其实更好,心里倒也清静。每天早起后锻炼一阵,然后吃过早饭上菜场买买菜,随后再回家收拾收拾,陪老伴聊聊天,看看电视什么的,接着做好中午饭,待儿子儿媳下班,孙子放学回家后有口热饭吃,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打发了,这日子过得也挺悠闲挺实在的。电视台记者到底找我干什么,耿师傅边走边琢磨着,他还真不愿有人来打扰他这样平静的日子。
刚进家门,耿师傅就见一个长得帅气的年轻小伙子坐在客厅里与他老伴聊着天。耿师傅还来不及放下手上提着的一塑料袋菜,那年轻人就很客气地迎上前来,一边问候着耿师傅好,一边握着耿师傅的手。耿师傅急忙招呼着说:“记者同志,你坐吧,你坐吧,等我把菜放进厨房再陪你聊。”
待耿师傅再回到客厅时,那长得帅气的年轻小伙子看着耿师博说:“老大爷,不好意思,我得先确认一下,您确确实实是耿天惠师傅吗?”
耿师傅听了这小伙子的问话心里有点不舒服,心想我不是耿天惠你找我干嘛!而他嘴上却说:“这还有假,我不叫耿天惠还能叫啥,户口簿上写着哪,要不要给你看看?”
“哦,不用不用,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开始喜形于色,声音一下子变得又甜又亮了。
“是这样的,大爷,我是省电视台百姓之家栏目组的记者,有件事想咨询并与您核实一下,请您将您知道的情况如实地告诉我好吗?”
电视台记者来找他耿师傅,本来就令他颇感意外,甚至有几分不安。心想,我一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怎么让记者找上我了?此时见记者态度这么诚恳和蔼,想想自已哪有不配合之理呀!
“好的好的,不知你要问的是什么事,知道的我一定告诉你。”
帅气的记者听耿师傅这么一说心里很是高兴,在确定耿师傅就是他要找的姓耿名天惠这个人时,他就已觉松了一口气。加上他看耿师傅年纪也正好与他要找的人差不离,眼下耿师傅又态度积极乐意配合,他更是觉得完成这次艰难的采访调查任务应该是十拿九稳了。他尽量抑制住内心的兴奋,用平和的语调对耿师傅说:“耿大爷,想问你几个问题好吗?”
“好的,你问吧!”
“二十多年前,你在本省A市一家建筑工程队当工人,后来升为一程队的技术员。对不对?”
“恩,是的。”
耿师傅顿了顿,接着说:“成为工程技术员时是1989年。”
接着又问:“后来队里是不是派出了一部分技术人员去支援贫困山区建设,您也是其中的一员?”
“对,单位里一共派了两组技术人员,共20人,我还是第一组的组长呢。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吗?”
记者立即摇了摇手说:“不不不,您别担心,我说的是好事,不是坏事。”
“好事!什么好事?”
“你们那组是不是负责帮助当地新建一座希望小学?”
“是的,那学校规模还挺大的。”
“在那里你是不是认识了一个叫陈乐乐的小男孩?”
“陈乐乐?小男孩?你让我想想,都过去几十年了。”
“这小男孩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他的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艰难度日,因为家里穷,孩子上不起学,在家里帮着母亲种地砍柴的。”
“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个小男孩,当时大伙儿都叫他乐乐,长得挺秀气,性格活泼。大家叫惯了乐乐,连姓什么我都不知道。这孩子怎么了?”
“这孩子现在挺好的。你先给我讲讲这孩子小时候的情况,你熟知他的经过吧?”
“都过去几十年了,好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不过大致的我还是能想起一些。”
那记者听后说:“耿大爷,没关系的,你就把你想得起的说来听听就行。”
“当年我们单位派了两个组的技术人员到来到外省的一个大山深处的穷山沟里搞扶贫建设,那地方叫什么村我都想不起来了。那村子根本就不像村子,十来户人家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山窝及半山腰上,全是些破旧的土墙房。我们这一组是负责在那儿建一所希望小学,工作、吃、住都在工地上,只有晚上的时间才会去村民们家里走走。那地方的确很穷呀,穷得叮当响。村民们吃的都是一些粗食杂粮,就是煮的粥里也只能看到漂浮的几粒米星子。孩子们穿得也是破破烂烂的,没有几个在念书。那几个念书的娃每天都要翻山越岭走十几里山路到邻里的一个村子去上学。其实那个村子跟这村也差不多,就一间用牛棚改成的教室,主要是教孩子读书的那个老师住那儿,所以孩子们都到那儿去上学。”
听到这儿那记者插话了,说:“那儿的情况你就不用说那么多了,你多说说那小孩乐乐吧。”
耿师傅说:“记者同志你别着急,在那个地方我生活了二年,虽然我们这些去帮他们搞建设的人跟当地的村民不一样,至少生活上比他们优越多了,但村民们的苦难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呀!本来几十年过去了我都把它忘了,可是你来采访我又勾起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哦,对不起对不起,耿大爷!您慢慢说慢慢说。其实你们在那儿也挺艰难的,吃了不少苦吧。”
“我们再艰苦也比村民强啊。”
“那是那是,后来呢?”
“我们十个技术人员住在那儿,自然给村里增添了些热闹,后来又找来了当地几十个民工就更加热闹了。大白天村里的孩子总爱跑到工地上来玩,经常跟我们说说笑笑的。我们也很喜欢这些孩子,与他们一起打打闹闹寻寻开心解解乏。”
记者又追问说:“陈乐乐也经常来吗?”
“来呀,他同三四个孩子几乎天天都来,我见乐乐长得秀气性格开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整天乐呵呵的不知忧愁,我就觉得他挺可爱特喜欢他。有一天,我发现这几个孩子当中就他最大,大概有六七岁了。于是我就把他拉到身边问他几岁了,怎么不去上学念书。那孩子被我问得哭丧着个脸半天不说一句话,再也乐不起来。我不再问了,我猜想一定是家里穷上不起学。那天傍晚时分我没让乐乐回家,收工后我把他留在工地和我一起吃晚饭。很可惜你没看到当时他吃饭的样子,看着他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将那白米饭扒进嘴里时,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挨饿受冻的日子。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这山里的孩子为啥还过这样的日子呢?”
说到这儿耿师傅声音有点哽咽眼眶有点发红,坐在一旁的老伴赶紧递给耿师傅一张纸巾,耿师傅接过纸巾擦了擦眼睛接着说:“记者同志,你们年轻生在好时代呀,不会再过那样的苦日子了。”
年轻的记者立即对耿师傅又摇了摇手说:“不不不,耿大爷你别这么说,我也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孩子,其实我们现在活得也挺辛苦的。”
“吃完晚饭后,我就同乐乐一起来到他的家。那是个什么家呀,一栋破土墙屋半边倒塌半边用塑料簿膜加稻草遮盖着,两张用木板凳搭成的床。床上地上到处都堆放着乱七八糟的杂物,简直就像个狗窝。我进他家时,他母亲正在做晚饭,还有个比乐乐大几岁的小男孩正在往灶里添柴,看他的长相我估摸着应该是乐乐的哥哥。乐乐很高兴地向他母亲介绍说我是工地的耿师傅,还很得意地对他妈妈说他已吃过晚饭了,吃得饱饱的,是耿师傅请他吃的。他妈听后很是高兴,张开笑脸连连对我说谢谢。我与他们家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变得亲热起来了。乐乐妈一边做饭一边与我聊天,一直聊到母子俩吃完晚饭,我见两个孩有点打瞌睡了我才离开。”
耿师傅说到这缓了口气,他老伴见状赶紧倒了杯水递过来。耿师傅咕噜咕噜地喝了两口接着又说:“哎,记者同志,我都不忍往下说啊,这一家子命太苦,两个孩子太可怜呀!孩子的父亲患病后因没钱医治已经去世了,留下两个孩子大的十二岁小的乐乐七岁,就靠他母亲一人支撑着。他母亲也就一农村妇女,又没文化除了种田还能干什么呢。大孩子靠他爷爷帮衬在读小学五年级了,可爷爷家也苦拿不出更多呀,小乐乐七岁了家里供不起他上学。就这样小乐乐每天除帮家里干点活之外,有时间就跑到工地上来玩。”
耿师傅说到这又拿起杯子喝了两口水,顺势也给记者倒了杯水说:“记者同志,你也喝口水吧!”
记者接过杯子也喝了两口然后说:“耿师傅说得好说得好,蛮感人的。那后来呢?”
“你说这村子生活这么贫困,生了孩子又负担不了,生那么多干吗?孩子不读书没文化,将来能有出息吗?第二天我就请了会假跑到他们学校一趟,找到他学校老师问他读书要缴多少钱。老师告诉我说一学期四十元,一年两学期共八十元。我当时工资也不高,身上也没几个钱,我就对那老师说陈乐乐的读书钱我替他缴了吧,缴三年一共二百四十块。我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四十块钱交到老师手上,那老师说这事我做不了主,你得去乡里找管教育的领导说再办个什么手续,免得日后人家说我私下里乱收费。我想了想觉得老师说得在理,谢过他之后我就回工地来了。第三天我又跑到乡里找到乡主管领导,我说要替陈乐乐交三年的读书费用共二百四十块。那乡主管领导听了很高兴,一再地替陈乐乐并说代表乡政府向我表示感谢,还说他们这样的贫困地区太需要这样的帮助了。后来他还开了一张收款条子给我,那张条子上写有捐资人耿天惠,受益人陈乐乐,金额二百四十元。他把条子塞到我手里时说乐乐明天就可以开始去上学了,他们会负责通知乐乐。我还交代那位主管领导说,别对乐乐说是我给他缴的读书费,再说这点钱也算不上什么。”
耿师傅讲述这一段往事经历时,就如同他当年捐出那二百四十块钱一样心里觉得很自然而轻松。他接着又往下说:“缴完费用的第二天,乐乐果真去上学了,来工地的时间就很少了。偶尔来一两次脸上总是显得很高兴,活泼乱跳的,见他开心我心里也觉得很快乐。”
说到这记者就问:“那张条子你还保存在吗?”
“两年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地方,后来的事我也就不知道了。乐乐这孩子书读得怎样,如今长大了过得怎样我也无从知晓。那张条子我留它干吗?二百四十块钱这样的小事根本不值一提。”
耿师傅摊开双手,两眼看着记者:“记者同志,该说的我都己经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年轻的记者没有正面回答耿师傅地问话,他不紧不慢地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字条,然后对耿师傅说:“耿大爷,你看是这张字条吗?”
耿师傅接过字条一看,那字条与他当年收到乡主管教育领导给他的一模一样,只不过是个存根副本。他好生疑惑:“记者同志,你怎么会有这张字条的存根呢?”
这下轮到记者说了,他用标准的普通话不疾不徐地说:“耿大爷,这陈乐乐现在己经长大了,跑到广州工作去了,他的具体情况还是让他自己来告诉你吧。两年前他就在四处找你,只可惜这字条上只留有一个名字没有地址,也没有任何联系方式。他曾在北京、上海、广州、湖南、湖北等各省及大中城市通过电视媒体寻找你,可都没有找到。虽然在网络上也查找到几个叫耿天惠的人,但那几个人的经历、年龄都与事实不相吻合。这次他找到咱们江西来了,我们通过查找发现本市的你,于是就派我上门采访调查来了。今天看来,大爷你还真就是那个二十多年前曾经资助过陈乐乐孩子上学的耿天惠。找到了你,我的采访任务就算完成了,也算了却了陈乐乐的一桩心愿。谢谢你了耿大爷!”
说完这话记者站起身握着耿大爷的手,似乎要向耿大爷告辞。临了却又说:“耿大爷,你想不想见见陈乐乐这孩子?”
耿大爷想了想说:“见不见都没什么关系,知道他过得好就行了!”
“如果陈乐乐执意要见你呢?”
“那有什么办法,你就带他来吧!”
“那好,再次谢谢你,耿大爷!”
记者走后的第三天上午,一辆红色的宝马轿车开进了耿师傅住家的小区内。率先从车内出来的是那位年轻帅气的记者,接着是一男一女和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后面还跟着个扛摄像机的,一行人来到了耿师傅的家。耿师傅一打开房门,记者就把那个男的拉到耿师傅面前说:“耿大爷,你瞧瞧这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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