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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大年三十说我家


作者:柴瑞林 秀才,1583.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8982发表时间:2015-01-12 19:51:59

我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时历近60年,经过中华民国和中华人民共和国两个时代,我的家也由民国时期的累世同居到二十多年前的分散小家。这两个时代,我都不是经久之人,才几岁民国结束,中华人民共和国不过五十多年,可是事情变化很大。
   据我母亲说,生下我的前一个月大妈生下我三姐,不久我三妈生下我五妹,奶奶一看全是丫头骗子,也不多顾及。母亲饮食不足,常向进屋来的小孩子讨口他们手中拿的馍馍充饥。不是家中无粮,而是奶奶以传统(生了孩子不能多吃东西,吃多了可能留下终生残疾)的方法对待她的三房儿媳妇坐月子的伙食问题。
   母亲说,我出生之前,我家是累世同居。家中有太爷、太太、大爷、爷爷、三爷,加上他们的家小,还有姑妈、姑姑们几十口子生活在有广大的家庭里。做饭从来不顾人,是媳妇们的事情。一口涝池大的铁锅,做满满一锅饭,一人舀一碗,眼看着锅里的饭降落下去,往往不够吃,大多数用炒面(黑豆等杂粮炒熟磨成面粉,吃时用开水或粥拌起来即食)补充。每日蒸出来的馍馍只供老人和小孩,媳妇不能随便吃。
   现在就只说我父亲亲兄弟三人吧:大爹是一位读过私塾、特别聪明的人。他四季在外经商,可以赚回家中油盐头脚的花费,加上爷爷是一位名厨,家中置买了十顷土地;父亲从小受爷爷奶奶偏爱(他人有奇表,风度飘逸,是我们那一带唯一洋学堂毕业的知识分子,家中因有他蓬荜生辉);三爹因二位兄长在外做事,只好在家中掌管事务了,他神态自信,风度毅然,言辞爽利简约,办事有方。后面任村干部直到去世,受到全村人的敬重。
   我们那个大家其他的长辈都是不太管事的成员,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我在这里不再一一表述。
   父亲三兄弟加上妻子儿女也十多口。大爹的大女儿丑女和我母亲的年龄相差不过一两岁,姑姑大概和母亲同岁。家中的总负责是我的祖母,祖母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聪明能干不让须眉。祖父只管挣钱或下地干活,不问家中积蓄和消费,家中置买土地等大事由大爹掌管。父亲从不过问家中大小事情,只管教书和读书,间或写点东西。
   大妈是庆阳八富之家之首李姓的姑娘,生性孤高倔强,自到家不喜欢小心翼翼服侍长辈,但也不越妇道,耿介磊落。生了两个儿子,长得健壮活泼。据我父亲说他们俩一天到黑能吃一瓦缸馍馍。瓦缸到底有多大,父亲生前我忘记问了,不过再小的瓦缸也是瓦缸吧。一个说明当时副食差,娃娃们吃主粮就吃的多一些,何况他们正在生长发育阶段当然吃的多。可是,有一天两个男孩子突然暴病,不过几天他两一起夭折,这对家中老小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特别是祖父祖母,大爹和大妈。可没过几年,大妈前后又生了两个儿子,补救了他们的心缺。这两个哥哥身体壮实,活泼聪明,调皮得不得了,祖父母给他们起的名字也奇怪,分别叫作牛娃和广牛,致使他们的后代直到现在的小孙男孙女都不好把牛叫牛,而叫“牟(牛的叫声)”。他两出生后,我的母亲和三妈还生不出一个儿子来,可是,不幸又悄然而至,他俩正在读书,国民党又开始抓壮丁。大爹一边经商,一边把他俩由甘肃庆阳老家带到陕西长武躲兵,一边又在长武置买了十几亩土地,供他俩在那里上学。大妈后边还生了两个女儿,大妈在三十八岁上因肺病去世。留下二男三女,我母亲那时候还只是我一个女孩子,三妈一个女子,三房加起来七个女子,还有大爷、三爷的孙儿孙女十多个孩子,没有人好好照顾。那时候家中日子虽然过得可以,家人却不懂什么是营养学,给我们每人一个小碗,捞一筷子面条,一伙子坐在当院里,用手抓着吃,掉在地上了,抓起里再喂进嘴里,连泥带土吃下去。我母亲说这还算是好的,我们庄里另外一个大家庭里有几十个孩子,大人用一根长椽挖出许多小坑,吃饭时每个坑里倒进去一勺饭,孩子们爬过去用手抓着吃,像喂猪儿狗儿一样。后来,我们兄弟姐妹说起来都笑了:“我们还算好,算是每人有一个碗了。”
   尽管生活条件是那样,我们还是渐渐地长大了。家中的日子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没有饿过肚子,也没有吃过好东西。
   解放以后,我也几岁了,记得一些事情(土改浑然不知),毛泽东提倡的“互助合作社”、“农业合作社”、“人民公社”的农业组织形式却清清楚楚地记得,说得上来。
   我小的时候,家中地多人多,是兴传统家风的家道,晚辈对长辈特别孝敬。大爹兄弟三人只要在家中,晚上都要陪父母坐几个钟头,清油铜灯,烟味缭绕,长话细叙。晚辈们心中没有私藏的什么事情,做过的、见到的,都要告诉父母,父母有时候教育他们几句,或对什么事亲谈谈自己的体会……
   接下来,是祖母给家中的伙计分配第二日的活计。比如说:“某某人明儿锄东七亩地里的草”、“某某人明儿耕葫芦把子地”、“某某人去街上卖韭菜”等等等等。儿子孙男孙女站一大地,也一一领事退去,只有要给老人送夜壶(尿盆)的媳妇,不能提早退去,在门外帘子的缝隙里悄悄地往里瞧,等人门散尽了,老人睡了,才送进去,给老人吹灯、关门,方可回自己屋里歇息。有时候,老人兴趣高,和儿子、孙子谈上火了,大半夜不睡,这儿媳妇就“惨”了。最难的是早上起床的事情:奶奶(管家)要求家人都得在鸡叫(五时左右)起床,儿媳妇要进去为她伺候洗脸梳头、缠脚、倒尿盆、扫地、擦桌子,儿媳妇的头该转晕了,接下来就得做饭,必要时,上地。媳妇们的针线活儿太多了,全家的鞋袜都由她们做出来,黑夜不停地赶活。大妈大概十七岁上结婚,母亲十五岁就被娶过了门,多么繁重的事情。那时候,母亲应该还是个幼女,可已经成了传统家庭里的媳妇,都得赶上去,对她幼小的心灵打击太大,据说一度得了猫鬼神病(其实是精神倒置),能看到神奇怪状的东西。
   祖母请来了巫神马脚为她治病:将屋子里的窗户上了荆棘,关紧门户,把母亲的小拇指头用两根筷子狠命地夹住,母亲才清醒过来,“支哇”一声叫了起来,巫神说猫鬼神从窗户上逃走了。从此后,母亲的右手拇指弯成了90度。“猫鬼神”病患了好几年,母亲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无力支撑家中做饭的事情,祖母不相信母亲有那么疲倦,常常说她装病。母亲的年龄渐渐大了,成了祖母得力的助手,最孝顺的儿媳妇。
   事过许久,那个多人口的家庭才开始渐渐“分裂”,大爷、三爷两大家都分开立了门户;大爹带他的子女另置田地另开了门户;因为我父亲在外工作,祖父只有跟三爹一起过了(那时候祖母已经去世)。
   祖父在和三爹另过日子以前,为他的三个儿子分给了他主管的土地和房舍和家具。
   大爹劳苦功高,大妈又去世,七大八小才把大嫂娶(十七岁)过门,分地自然多点,也好一点;三爹一手务农,又要养祖父,当然要抓好地;祖父说我父亲有工作,儿女不多,分点薄地(大约有个十来亩),其中有一块地叫“碑子坟阕”,那块土地倒也平坦,可是不怎么好好长庄稼,有一大坟阕里面立一高大的石碑,记述亡者的身世(现在记不清上面记述的什么内容),从此,母亲就在那里劳作。一次,母亲在干活中突然晕倒,大家把她抬回来放在我家的土炕上抢救:在她脸上泼冷水、掐人中穴,她才渐渐清醒过来。以后,人们说那块地里有鬼,一个女人家支不住。母亲把那块地暂时送给大爹他们家耕种。母亲从此再不下地,因为我要在父亲工作之地上学了。从那时候起,我们那个好几十口人的大家就不复存在了。
   我还没有走上工作岗位的时候,我的祖父就去世了(享年85岁),那是1965年的夏天,父亲对我说你爷一辈子受没有闲过,只是嘴大多时间闲着。这我知道,祖父一生不苟言笑。祖母人才双全,是祖父的骄傲,但是,祖母去世以后,祖父很少提起,只是每到十月一日,我们一同去给祖母坟上烧纸钱时,他就照旧地说:“你奶奶活着的时候针线活好,又一次天都麻麻亮了,她说要给我缝棉裤,我睡了一觉,缝好的棉裤就给我搭到身上了。”他每年这一日都说这样一句话,可见对他治家能干的妻子的深深地怀念。祖父怀念祖母是自然的事情,我们兄弟姐妹到一起也是不断地叙述祖母的“不一般”。
   那时候我们那个家因为祖父祖母的(不一般),因为一大家人的努力,在方圆是很有名声,所以,当地有点(面子)的人家都想和我家攀亲。
   姑姑婆家也是累世同聚之家,家中房楼屋舍,金银财帛随地窖。一般地主多土地,而姑姑家不一样,他们是当地世代权势之家,庆阳所有的重要部门差不多都是她家人主权。她家在外读书的人很多,书香传世,可到了解放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们在各单位的权势人物都被情理出来,规规矩矩做起来公民,生活水平急剧下降。后来连做公民的权利也被剥夺,地主分子的帽子一顶顶扣在他们的头上,斗地主斗的他们全家四零五散。姑父是一介书生,解放后以教书为生,1959年反右时他被打成右派,书也教不成了,逃亡在外,家中留下姑姑和他们的几个孩子,受苦受难地煎熬。后来,反右派的风松了点儿,姑父回到家中,不久病逝。地主家的甜头姑姑倒没有怎么尝到,可是后面的苦吃得九死一生。她和孩子经常吃了上顿无下顿,三天斗,两天批,把她十几岁的儿子,吊在树上拷打,说是不服改造。父亲和大爹、三爹经常偷偷地帮凑她们母子一点,也是杯水车薪,那时候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过了几年,大表弟到了成家的年龄,有一家山里人不嫌她们家是地主,想把女儿嫁给表弟。相亲那一天,姑姑向一位贫农家借了一条毛毡,要铺在光溜溜的土炕上,谁知毛毡还没有拿进屋,相亲的人们已经到了大门外,无法了将毛毡从崖背上(她们当时住在土窑里)吊下去。姑姑心跳胆颤,上气不接下气地招呼他们上炕就坐。这一家人和他们的女儿看表弟老实,看姑姑厚道,竟然把事情定下来了,不久就娶过了门。
   大姐的家庭更加糟糕,文革时说他们家土改的时候搞得不彻底,便有大批的红卫兵等将他们的房前屋后挖地三尺,穿墙破壁,倒没有弄出多少金银财宝。他们马上都要收兵回营了,几个人却在她家小小的鸡窝里挖出来一些东西,这一下不得了啦,大姐的公公被绑起来批斗,拷打游街。从此,他的儿女与他不能往来,将他隔在门外,老人倒在狗棚里,过着孤苦惊恐的日子。姐夫和他的几个兄弟当然也在被批斗中,没有任何自由。这对大爹来说是一种特别大的打击,加上二姐因为肺结核去世,真是雪上加霜。大姐受地主家的多子多福的传统影响,生有四男四女,这些孩子虽然以后都各自成家过日子,但是随大姐夫妻遭受过巨大的生活苦难和阶级压迫。她的孩子天性都很高,但读完中学都得回家,大学拒他们门外,直到我最小的一个外甥幸遇成分论被消除,走进了大学门。总的来说,姑姑和大姐的子女都因为政治上没有出路,一个个学习了泥瓦工,开放改革以后,都成了工头,现在可以说一个个成了暴发户,应该是新型的地主了。真是三十年活东,三十年活西。
   我们这个小家更加糟糕,父亲戴有旧知识分子、和国民党员(认定的)两顶帽子,大会斗小会批。因为这一原因,我和弟弟(唯一)妹妹(唯一)受了多么大的影响,我上学早,还算可以,他们两个都被拒在大学门外,后来(曲线救国)才算走到真正的道路上来。那时候我们兄弟姐妹在单位上,一个个“乖的”和小猫一样,只有老老实实工作,不能随便说话行动。我们没有任何奢想。生活中保持一个信条:吃饱些,穿烂些,少说话,走慢些,习惯了再夹缝里生活。我们觉得自己如同那些不会说话,只会干活的牛马。吃惯了主人分给的草料,挨惯了皮鞭的拷打,现在给了自由,反倒觉得不习惯。
   …………(后来的种种省略)
   大年三十说我家,其实也没有说完整,因为我自身经历的辛酸太多,率然不可细提。只是想说很早之前的那个大家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些记忆,加上神秘和向往、联想成为一方美丽却怪异的天地。说是美丽,是怀念那时候的人们对老人的敬重和孝顺,对家庭的责任心,对家庭的亲和性和伟大的团聚性,如蚁巢一样的令人起敬和怀念。说是怪异,是那时候的许多不合理不如人意的事情(前面都说过了)。
  
   2004年1月21日
   古历大年三十日晚于陕西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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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时间跨度很长,从解放前说到作者的家。从大家庭的三个媳妇生孩子说起,揭示了大家庭的旧俗旧习。然后,以人物为线索,逐一解读,父亲兄弟、大妈、祖母、祖父、姑姑、大姐等,不仅展示了家庭命运和家庭个体的命运,同时展示出了家庭命运和社会命运之间的关系,让我们不仅看到的是家庭历史,而且是国家历史。【编辑:春雨阳光】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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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春雨阳光        2015-01-12 22:13:05
  包括作者本人在内的一大家人,跨越了中国一个较长的历史阶段。读了该文,我感受最深的就是,个人、家族命运与国家命运的关系,这是密不可分的。
语文教师
回复1 楼        文友:柴瑞林        2015-02-07 15:45:34
  谢谢您的高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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