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沉香(小说)
【一】
他喜欢坐在墙角的沙发上,听着轻缓的钢琴曲,似乎播放的次序都已被他记住,每当喜欢的曲子悠扬的散落在咖啡厅中,就会露出一丝笑意。
这次他又换了一本书,书中有一段凄美的爱情,他看到他们分开,一个去了上海,一个去了云南,怅然的神色轻轻的滑过眉间。修长的食指按着书页,似乎在犹豫,只是片刻,他就离开那处梦境,回到了现实中来。
正巧一段曲终,他拿起咖啡杯,《天空之城》的前奏像是巧克力酱,将一杯美式变成了摩卡。
他知道下一首曲子是《在水中央》,而这首曲子放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她就会走进咖啡厅,点一杯摩卡,坐到窗边。
她像是一朵莲花,在水中央,亭亭玉立。
每当这个时候,他的眼里,只有这位姑娘,和那轻快的曲调。
人与曲合,意与心合,人因曲美,曲因人幽,默然为一。
所以当咖啡喝完,他又坐了许久,才独身离去。
她喜欢一成不变的生活,每天在中午12点,放下手边的工作,拿着散文集,去快餐店点上一菜一汤,用餐的时间几乎都是十分钟左右,再走到咖啡厅,就会听到那首曲子。
咖啡厅老板也是喜欢一成不变的人。
音乐的节奏永远跟着时钟的钟摆。
准时到的情况下,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昨天就是今日,今日宛若曾经的某一天。
她不知道曲子的名字,但就是喜欢,赶上一大半,无论心情如何,都会趋于平静。
而在这份平静里,更多了一丝期待。
早已注意他每次来都会带上一本小说——看的很杂,有张北海的《侠隐》,有契诃夫的短篇集,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夜》,有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有罗斯福斯的《风之名》,还有难以记住名字的网络小说。
一般在《星空》奏响的时候他会慢慢的起身,走出咖啡厅。
她总是看着他站在街口,低着头点火,然后悠悠的吐出嘴里的烟,那股烟散的很快,在他的发间。
然后,她就收回目光,看起书来。
中午休息的时间不多,两点回去上班,第二天又是如此。
又是那首曲子,又是那种感觉......
他,又坐在那里。
老陈刚把三位学生送走,手机铃声便响了起来,他看了眼号码,接起电话:“喂,什么事呀?”
“师傅,我想改一下日子,明天开始学一个礼拜,到下周六正好路考。”
“这样啊,没问题,你来好了。”
电话挂断,他转动方向盘,忽然想起一件事,将车停靠在路边,拨回去电话。
“怎么了?”
“这个......我刚想起来,有一个学员正巧也是下周六考试。”
“可是,我是包车的哦。”
“我知道啊,他也是订的一对一,这不赶巧了嘛,我刚一时又忘了。”
“他也是下午?”
“是啊。”
“会影响我的进度吗?”
“应该不会,他和你一样就缺熟练了,两个人时间也很充裕的。”
“那只能这样了,谢谢了,师傅。”
车子非常干净,安静的停在驾校的操场上。
约的时间是正午12点,他迟了三分钟,背着单肩包,嘴里还有半根烟。
靠近车的时候他将烟扔了,把包提在手里,打开了车门。
她双手叠在膝头,身子顺着椅背的弧度呈现出一幅极自然的画面。
有那么一丝还未消褪的诧异,而他则更是直接的惊讶,流露在脸上。
“你好。”两人一起开口问好,声叠在了一起。
他尴尬的坐了进去......
车往转塘开,那一带人少车少,偏生路边风景又好,有花,有田,有远山,视野开阔,没有喧嚣。
老陈有些奇怪的看了一眼后视镜,今天车里是不是太安静了。
“行了,你来开吧。”
一人开了一段,从一档挂到五档,靠边停车。
如此重复。
老陈忍不住开了句玩笑,是不是帅哥遇到美女,都在害羞。
他轻轻的说了,没有。
她撇着嘴,想笑又忍着。
油菜花谈不上美,但一片片的,蕴着丝丝的甜,黄的色调浓淡相宜,看过许多却不厌。
练车需要安静,自然不会放碟,但似乎有动人的曲子在心里流淌。
偶尔老陈时不时插一句闲话,偶尔另一人时不时的搭腔。
曲子也断断续续,似乎在他这里跳一个音符,在她的心里续着下一弦。
直到车子被老陈接过手,往来路上返回,他俩才又坐到一起。
天有些黑了,车里也开了灯。
两人依然保持着沉默,彼此看着窗外的黄昏景色。
车在驾校门口停下,两人下了车。
“你怎么回去?”他低下头点烟。
“打车。”这个角度和以前不一样呢。
“到哪儿?”他往边上轻轻的吐烟。
“武林路。”第一次发现烟从嘴里出来的样子也挺好看的。
走了一段路,两人又坐到了一起。
出租车司机是位四十左右的男子,秃顶,戴着眼镜,神色寡淡。
电台交通91.8的女主持正在说冷笑话,这位司机则是个好听众,偶尔发出两声轻笑。
进入车里就宛如到了一处独立的空间。路边的树已没有白日里鲜活的模样。林立的灯柱时而飞快的掠过,时而慢慢的停在车边,若不注意,可能目光所及会一闪即逝,但总有一根灯柱,就在不经意间于身边驻足,像是要靠近,走到这个空间里来。
他微微侧过头向她看去,昏暗的光色里,她的眼眸十分漂亮。
不知她是否也正巧看他,昏暗的光色里,他的眉线略带忧伤。
两人没有觉的尴尬,视线带着欣赏,一瞬间,女主持的冷笑话和车外的嘈杂都悄然无声。
“我叫夏云栖,你呢?”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没有交际上的功利与敷衍,像是遇到好久不见的朋友,轻轻的唤了一声,哦,你也在这里。
“肖雨亭。”
她咀嚼着云栖这两个字,若有所思。
两人不再如之前的沉默,那段刻意保持着的距离也似泡沫般一触即破。
话题,是从书开始的。
【二】
在车上不觉间已过了三十分钟。
出租车正停在武林路靠近凤起路口。
“介意一起去吃个饭吗?”
“你留着契科夫从喜剧转型到批判现实主义的话题,我如果不和你去吃饭,岂不是错过了这场讨论?”
“其实认真的去看契科夫的转型,也是一场很经典的存在主义辩证。”他看着前方的红灯,把话题又转了回来,“不如去耶稣堂弄的绿茶,那儿菜不错,又适合聊天。”
“可以。”
“师傅,去耶稣堂弄。”
车转过红灯,不知何时电台里不再讲冷笑话而改成了歌曲,很多人看过《监狱风云2》却不知道《希盼得好梦》这首歌是温碧霞唱的——曲子借了陈百强的《今宵多珍重》,唱的人15岁就独居并且开始拍电影,之后又以性感姿色受广大影迷所喜爱。
1991年的歌,2013年听着,有一种时光荏苒,岁月沉香的味道。
到了耶稣堂弄口,两人下了车,慢慢踱进了弄堂里。
杭州的白领几乎都去过绿茶餐厅,肖雨亭自然也不会例外,但她却从没有试过在绿茶里一边用餐一边谈论契科夫。
“小资环境讨论批判现实主义吗?”她有些小坏的笑着。
“如今是纸醉金迷,享乐主义当道。你的天堂,我的地狱。”他笑起来的样子无风也无雨。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他想了一会儿,终于从迷宫里找到了方向。
她惊讶的说道:“你也喜欢西格里夫·萨松的诗?”
他摇了摇头说道:“有段时间比较喜欢蓝星诗社,所以看了些余光中的文章,当然忘不了他的经典译文。”
她捂着嘴乐,看他不好意思的说,口语是肯定不行的,听她念出来好专业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批判现实主义应该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但两人却有说有笑。
通常谈到西格里夫·萨松就会谈到和平,而和平之后又会回归于艺术,他们也不例外,从一句诗,到二战后的文艺变革,再到存在主义。
肖雨亭引用了西格里夫·萨松的这句诗,却用在另一层意思的表达——身体与心灵的分割,环境与思想的抽离。既然已抛砖引玉,当然会引起夏云栖就存在主义的探讨。
“以前我很喜欢卡夫卡的《变形记》,但之后或许是因为生活所迫,我又将对他的喜爱放下了,尽管那份疏离无法摆脱。”
“我不喜欢悲伤的曲调,也仅是看过而已。那种深入骨髓的疏离感我体会不到。”
“当然和生活环境有关,每个人的环境不同,能够感受到的也会有区别。”
他按下电梯的按钮,很幸运没有别的乘客。
“哲学大多从现实转变成思想,再通过艺术来呈现,但若反过来,人们则难以从艺术表达中还原那本来的现实构成。”
“你心里还藏着悲观主义。”她跟着他走出电梯,发现今晚绿茶人不多,可以直接拿号子上座。
“我现在不会去看悲剧的结尾,或许是怕引起心里的悲伤情绪,如果抑郁就太糟了。”
“我相信缘,看书也看缘,有缘则聚,无缘则散,心是一片海,容万千悲喜。”
两杯大麦茶,淡淡的麦香,空着两三桌,人少,安静。
有一桌四个大学生,俱是壮壮的男青年,点了鱼鸭鸡羊,全辣,偏没有一盘蔬菜,吃的汗流浃背,面红耳赤。另一桌一对中年夫妻带着十几岁的女孩,点了水煮肥牛,糖醋排骨,面包诱惑,上汤菠菜,剁椒鱼头。不仅看着养眼,水煮肥牛的嫩滑麻辣搭配糖醋排骨的酸甜嚼劲,剁椒鱼头的辣与鲜遇到上汤菠菜的清鲜更是口感的升华,最后一道面包诱惑,清新,甜美,把满嘴油腻吸去,平添一份满足。
他把菜单给她,随口报了两个菜,烤肉,炖鱼。
她用笔在菜单上打勾,“茶树菇,西兰花。”
感觉两个人似乎在分工合作,茶树菇搭配烤肉,西兰花搭配炖鱼,简直完美。
“绿茶饼?”他几乎下意识的猜到她不会吃很多菜。
“我不怕胖,但油腻的菜也吃不多。”她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我想你应该喜欢素黑。”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喜欢文艺的姑娘有一些很安静,但缺少一种力量,而你身上有安静也有力量,这样的感觉在素黑的书里似曾相识。”
她抿着嘴笑,含蓄的点头说:“内心平静,不急不躁,文字会很美,但创作是离不开生活的,素黑的学问也离不开她心中的爱,安静的生活和专注的修养是她作品的根源。”
“读懂她的书不难,但像你读懂了她的生活和修养,却是不易。”
“正如你之前所说,通过思想还原现实构成,我觉的,先要做到真正的喜爱。”
他用筷子把绿茶饼放在自己的餐盘上,毫不在意的用手拿着咬了一口。
“能把唯美和一针见血相融的并不多,一味的堆砌辞藻却忘了写作只是言语表达的一种方式,说的漂亮很重要,但如果说不清楚,就失去了意义。”
她用纸巾抹了一下嘴角,看着他就仿佛在看一处风景。
“你是写实的悲观主义。”
“我是乱七八糟的写实的悲观主义。”
她被这句话给逗乐了,捂着嘴哈哈哈的笑着,脸儿都红了。
菜上的快,他们吃的也不慢,桌上还剩了一些,晚餐到了休息阶段。
“今晚我很开心,因为很少有机会谈这些。绝大部分朋友连《存在与虚无》都没有看过,更无从说起。”
“‘关于我所知道的,来自他人认识它的方式。’萨特的书我有许多不懂,好多都已模糊,现在只记得这一句。”
“我很崇拜他。”
“那你对卡夫卡?”
“应该说是欣赏。”
“一个是崇拜,一个是欣赏......我不太习惯用这两个词,我多是喜欢,当然也有特殊的,例如‘最爱’唯有叶芝是最爱。”她似乎感觉到了其中的区别,但不愿贸然作出定论。
“崇拜是卑微,欣赏是平等;卑微而有向往,平等才有取舍。至于喜欢和最爱,你是情有独钟,我是泛泛而谈。”
两人又笑了起来,他付了钱,问她要了手机号码。
她又加了他的微信,看着他的头像和签名。
“我欣赏萨特的学问,但我不喜欢他的爱情观。”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格外的认真。
他发现了,但依然表达了自己的观点:“你不喜欢他和伏波娃的情侣方式,爱,但不忠诚。我却觉的,两个人的爱情会随着婚姻生活而衰退,与其在一点一点增加的烦恼与痛苦中割去爱情,不如做一辈子的情侣。”
“尽管现在人们对萨特和伏波娃的爱情是称颂而不是诋毁,然而绝大部分是不会接受的。”
他陪着她走回家,距离并不远,她似乎也希望能再走一会儿——当然是两个人。
慢慢的,生活节奏随着微信的铃声悄然改变,从不曾注意变成第一时间查看,简单的表情变成了斟酌后的语句和诗词,洗完澡后滑动屏幕时的期待,被窝里微弱的亮光和疲倦中的想象。
当《在水中央》演奏到三分之一,他会对着窗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