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季是个寒冷的季节。在南方，尤其感觉冷，因为南方的冷不同于北方的冷，南方的冷是湿冷，而北方却是干冷。印象中，每到冬季，总是很少出门。每逢清晨，一开门，路上的雪便是厚厚的一层，时不时地听到枝桠被压倒的声音，之后便是静悄悄一片，这便是寒冬的存在。
　　 印象中那个冬季浮现了，那个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故乡。阴惨惨的天空中让人望而生畏，仿佛积压以久的雪就像一大块黑棉絮一样，直接砸向这人烟稀少的村落。然而最深的一幕却是我与伙伴们玩耍的经历，它就像是我成长中的伤疤一样，随着时间越陷越深，直至深入骨髓。我的记已不由得随着它飞啊，飞啊……
　　 “枫儿，进屋来吧，外面冷。”这是奶奶奶奶亲切的呼唤声，我一个人庭院外拨弄着雪花。雪花轻扬，从天空中簌簌下落，一点点地下着，听到奶奶的叫声我就从外面庭院里走进屋来，站在门槛上，跺跺脚上的雪花，便踏进屋内。那时候，我是留守儿童，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长年与奶奶相依为命，父母都在异地务工，奶奶已经六十多岁了，还得照顾我这个淘气异常的孩子，可日子还是那样度过的。记忆中，那些年与奶奶生活的时光总是那么亲切，似乎是童年中最美的一段历程。奶奶坐在火炉旁，烤着火，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而庭院就在屋子的右侧。奶奶生有二子，大伯们已经搬走了，然后那右边的一间大房间也拆了且当作院子用。现在基本上种了一些蔬菜花卉之类的，奶奶尤其爱种花，树，其中有一棵柚子树，那时候树还没长大，蔬菜便是一些卷心菜，上海青，生菜，菠菜，萝卜之类的，花就是菊花，木槿花之类的。我坐在奶奶旁，也烤着火，奶奶一把抓住我冷得通红的手说：“枫儿，下雪天，不要到处乱走了，外面冷，好好待在家里就行了。”我连声应诺：“嗯。”奶奶穿着一件黑色的大棉袄，里面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背心，头上常年带着红色的头巾，脸上的皱纹仿佛已经打结了，再也理不清了，粗糙不堪的手使人感到如同一张砂纸一样。火炉里的火光照亮了奶奶的脸，千沟万壑的脸愈发显出岁月的痕迹。一中午我都在在奶奶身边安分守己，不越雷池半步。
　　 可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小孩子的天性不会那样就被束缚的，屋外的世界毕竟比屋内的世界更具有诱惑力。临了下午，冷板凳再也坐不住了，趁奶奶不注意，一股烟地溜出去了。
　　 向门外走去，屋外白茫茫的一片，屋檐的冰都有几丈长，因为笼罩着雾气，显得模糊不清。然后我一直跑，跑到一个叫垴上（因这里开阔，一般人都喜欢在这晒太阳）的地方，见到了一群孩子，年龄与我不相上下，可能是因为孩子之间的默契，我们才聚在一起的。
　　 地面上厚厚的雪层，使我们不由得冒出打雪仗的念头。所有的孩子分为两派，正派与反派，正派抓人，反派逃避偷袭，规则是只能用手抓雪扔出去，不能通过其他方式。组队随机分配，人数大致平均，我与好友刘光辉在正派，顿时一群孩子就来到了靠近草原的一片红色的土地上，里面有很多一堆又一堆装着小蚌壳的蛇皮袋子，正好成了我们掩护的防御工事。紧锣密鼓的雪伏打响了，孩子们就各自跑散了，个个都伪装着很好。当时我穿着一件暗绿色又有白色斑点点缀的老虎皮（因外面是毛茸茸的，又有条纹）袄子，头上戴了个毡帽，脱下了手套来抓雪。雪被我们扔来扔去，有的砸在脸上，有的砸在帽子上，有的打在眼睛上，整个队伍都采用攻与守，守与攻的局面，中间有一条大道隔开，雪堆在两边飞来飞去，刚开始正派明显占优异，个个都打得不错，而我们隐约地听到对面一方有撤退的声音，砸过来的雪更少了，正当我们欲冲进对面战地，生擒俘虏之时。有一个人拎起用半麻袋的袋雪向我们砸来，欲有摧毁整个战区之意，正派的一些战友，因他这一举措，便跑散了。我为了继续战斗，竟没走，依然藏在袋子后面，乖他走近的时候，我才看清了他。
　　 二
　　 他便是刘武莱，绰号呆胖子，他是个富家子弟，家有装修别致的房子，还有一个大工厂。呆胖子一副凶狠的样子，目光里似乎在燃烧，脸上通红通红的，还留下一个印迹，咬牙切齿，怒火中烧。呆胖子衣着光鲜，一身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红色大衣将他裹着严严实实，腿上是一条黑色裤子，一双蓝色的雪地靴，走起路来，声音自是不同，而我连最心爱的衣服在他面前都显得黯淡，只是他的眼里似乎没神，看起来来傻头傻脑的，难怪叫呆胖子。他走近我，对我嚷道：“小子，你好大胆，别人都走了，你为啥不走，还死守阵营。”我从沟里走出来，靠近他，愤怒地说：“胖子，你怎么不遵守规则啊！”胖子二话不说，对着我的脸，扇了一个耳光，并大声地说：“我管什么规则不规则的，你们竟敢用雪仍在我的脸上，老子这脸除了父母谁还敢打？”我一只手放在火辣辣的脸上，脸上感到剧痛，与呆胖子比起来，力量悬殊，自知敌不过，只好忍着痛说：“好，你给我记着，你打我了。你来玩游戏，玩不起就别玩，别在老子面前逞痞子！”呆胖子听我这一说气更来了，誓要与我单挑，我哪里是他的对手。不过，那时候，我争强好胜，这点骨气还是有的，奶奶那句：人是不可能打败的又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我毅然地接受他的挑衅。那些孩子，也有些看热闹的。四周静寂无声，人们都紧闭着大门在家烤火，哪里还知道外面正有两个人正在雪地“厮杀”着。呆胖子磨拳擦掌，便向我冲来，一把抱住我，直猛向地一摔，我当时穿了很多，所以他摔起来有些困难，而我又在阻碍着他的力量，经过呆胖子左一下，右一下，我感觉我的身体在晃了，汗也直滴下来，不好！快要倒地了，呆胖子的脸上也露出奸笑，并对我说：“还跟我斗，真是不自量力。”我反击他道：“即使你打我打败了，我心里一百个不服输。”胖子不在乎地说：“我管它呢，倒地吧，该死的家伙。”话音未落，他用尽全力，将我狠狠地摔在硬硬的土地上，我正欲爬起来，呆胖子并对着腿猛地一踢，我又躺下了，只觉得腿在抖，然后又对着我踢了几脚，呆胖子见我还有站起来的趋势，便走近了，大声嚷道：“服不服？你就是个失败者，你看看你，怎么不站起来啊！你就是个懦夫，还逞强？有本事给老子站起来，别嘴硬了。”我死死地盯着他，口里蹦住一句：“不服！”在众人的眼里，呆胖子一向具有老大的权威，而我再一次否定了他，他恼羞成怒，便用靴底踩在我的手上，作旋转动作，我哪里受得了，一圈便把我弄哭了。我强忍着哭声可却止不住泪水，热泪融化了我脸上的雪花。呆胖子准备来第二圈，另一个扯了他的衣服，示意让他走，可是他粗鲁地将他甩开，再后来一群孩子都反对他了，在人群中，我在寻找我的希望，我最好的朋友刘光辉呢？他去哪了？为什么他不帮我？为什么？“走吧!呆胖子，枫也是咱们的伙伴啊！不能这样对他。”呆胖子这才在孩子们的簇拥与劝说下离开了。有的人想扶我起来，可是我却躺在雪地一动没动，我心里一直默念着：“难道我是个失败者，难道我是个失败者……”孩子们都陆陆续续地走散了，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躺在雪地上，望着天空，心里一直在淌着血，可那血却怎么也不能给我温暖。我一直追忆着过去的事，回想着爸妈陪伴在我的身边，回想着奶奶给我讲的床头故事，回想着我无忧无虑的生活，回想着徜徉在在爱的海洋中的点点滴滴。可是，如今，我却躺在了寒冷的雪地里，我再也没力量站起来，这就是我的困境，我是在积攒着我的力量吗？然而那个爱呢？那份温暖呢？除了奶奶与我的相依为命，没有任何力量源泉鼓励着我站起来了。我的眼泪如同泉涌般流出来了，流到了我的脸上，嘴巴，下巴，我感到一阵刺骨的痛，整个天地都在为我呐喊，那一朵朵白色的雪花，难道这不是在掩盖我的脆弱吗？
　　 三
　　 雪渐渐地下大了，呼呼的风也在吹着。我还在等待着，等待着精神的鼓舞，等待着融化我内心寒冷的温暖，等待……四周阒然无声，除了偶尔听到几只留鸟在鸣叫着，内心的委屈却无从诉说。我开始后悔，我为什么偷偷溜出来，而不待在那个温暖的家里；我也怨恨为什么我的力量不够强大以致于我变得暮气沉沉，这些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隐约中，我听到脚步声了，一个节奏快，一个节奏慢。忽地，刘光辉出现了，他喊我起来：“枫，快起来，你奶奶来了，那呆胖子没把你打伤吧。”我没有说话，只是眼里一直在流着泪，泪痕早已成了脸上一道道红线，牵引着伤痛与无奈，也显示了我的软弱与无助。也不知是谁在喊着刘光辉的名字，于是，刘光辉就先走了，并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
　　 奶奶走近了，看到我躺在雪地上，奶奶老松树皮般的手在颤抖着，一边把我抱起放在怀内，一边说：“枫，你怎么了？刚才光辉跟我说，你被打了。”我还是默不作声，奶奶用手将我的眼泪擦干，并说：“孩子，走吧，奶奶回头找他算账，不管是哪个王八羔子，奶奶都要向他家要个说法，竟公然打起人来了。”我还是沉默着，沉默占据了整个世界，雪花在飘荡着，落在在奶奶的帽子，落在了棉袄上，周围还时不时地传来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奶奶突然看到我发紫的手，忙放在手上窝暖着，并说：“枫儿，这是谁干的？是那家的野孩子干的，这可是没人性啊!”声音里夹杂着恼怒与颤抖，我号啕大哭，一直哭着，泣不成声，并说：“奶奶，奶奶，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我的手好痛啊，好痛！”在家人面前，我总是表现得很脆弱，我的失败顿时转化了自己的独自生活。内心的伤痛再也压抑不住了，奶奶把我搂得更紧了，安慰我说：“奶奶也是刚才才知道啊！我不是让你别出去吗？那群孩子，也有刁钻的。”我抽泣地说：“可……我不喜欢一个玩……而你又怕冷。”奶奶说：“枫儿，回去，奶奶给你堆雪人去，别跟野孩子混在一起。”我还是哭着，奶奶继续说：“来年，让你母亲别外出了，奶奶虽保护不了你了，可奶奶痛你啊！你是奶奶的心肝啊！”我抽泣地说：“奶奶，以后再也不能让别人欺负我了，我再也不想过早地成为‘失败者’了。”奶奶说：“好，好，枫儿，咱们回家吧。”我便从奶奶身上下来，眼眶里的泪珠还打着转儿，奶奶紧紧地牵着我的手行走着。路上的积雪好深，早已没过了脚踝了。当我快走到家门里，回过头一看，只见远远近近的，有四个脚印一点点地印在了雪地上，脚印离得很近，或许那就是我与奶奶亲情的脚印吧，这些都早在我的心里定格成一幅画面。
　　 我的手伤养过十几天后，便有了好转了，我从低迷中的状态恢复了。这一天，奶奶早早的起来了，生好火，做好饭，便张罗着我吃饭，而当我吃过之后，我走到了庭院里，奶奶已经用铁揪堆起了一个大雪人了，现在只差两个眼睛和一个鼻子了，奶奶喊着：“枫儿，快，去厨房拿个胡萝卜来。”我拿来了，走到院子，便放在雪人的鼻子上了。奶奶看到我开心的样子，便笑了，我又给他做了两个眼睛，雪人就栩栩如生了，而我也一直站在奶奶的身边，奶奶拽紧我的手说：“枫儿，奶奶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保护你的。”祖孙二人，一直看着这座由亲情堆建起来的雪人，它可爱，它美丽，它无价……
　　 尽管事隔多年了，奶奶也在消失在我人生的旅途中，但这些我还记得。我记得一个守望的孩子被击倒在雪地上的无助，一个孩子与慈祥奶奶共同守候一片蓝天的日子，我记得一个孩子曾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落，我记得一个高大的雪人站在院子的场景，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