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子
　　 这是一个古老中带点封建的村子，村子里有一个很大很庄严的祠堂，祠堂里供奉着各个姓氏的先人，先人们制定了一条聪明绝顶的族规，族规规定：没有子的人死后是无法进入祠堂的。
　　 在这个普通中带点传奇色彩的村子里，王大海和张静香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村子里有一条美丽的河流，村里人叫它清水河。倚河而建的祠堂时常在水里留下美丽而神圣的影子，因此这条河又被后人改为神水河。大海和静香小时候经常在水边玩耍，曾经羡煞了很多人。
　　 王家和张家是河同畔的两大户人家，两家人经历了几十年的打打闹闹后终于在大海和静香的婚姻下平息了战乱。
　　 被婚姻滋润的静香越发显得优雅，端庄，落落大方。她孝敬公婆，体贴丈夫，很快成了十里八乡人人称赞的好儿媳妇。每当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邻居唐婆婆总会说：“静香啊，你可比我年轻时要漂亮一百倍。”静香总是羞涩得低头不语，看着水中自己姣好的面容，她自己也陶醉了。村里有个游手好闲的刘二，有事没事总过来调戏她。静香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会失掉淑女的身份骂他二流子。被骂的刘二更会肆无忌惮，甚至动手动脚。静香便会拿大海来压压他，因为他是被大海欺负着长大的。
　　 大海是一个木匠，每天早出晚归，直到晚上才能看到自己漂亮的妻子。回到家后，静香会为他准备可口的饭菜，虽然不是很丰盛，大海吃着却比山珍海味要开心。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抱着自己的女人静静地睡到天亮。
　　 三个月后，静香怀孕了，两家人都皆大欢喜。
　　 十个月后，她生下了一个女孩。当大海手足舞蹈的时候，王父的脸却蒙上了一层灰色。没人的时候，他把大海悄悄拉到一旁说：“大海啊，你们得赶紧给我生个孙子，没有儿子，你知道后果的。”
　　 听到父亲的话后，大海忧郁了好一阵子。后来，大海想通了。他们可以多生几个，就不信生不出儿子。
　　 一年过后，静香又怀上了。也是就在这个时候，计划生育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农村。村委会铺天盖地的贴满了“晚婚晚育”“一家只要一个孩子”的大字条幅。村支书家的喇叭天天响个不停，无时无刻不在宣扬计划生育的精神。每隔一个星期，大队就开一次会议，男女老幼人山人海的挤满了整个大队的院子。台上，大队支书有气无力地讲着话，台下村民们议论纷纷，完全不当回事。最后，县计生办调来的领导慷慨有力的几句话顿时让村民们汗了颜。
　　 “我国虽然地大物博，但是人口太多，已经严重制约了整个社会的发展，而计划生育是顺应时代潮流势在必行的一项基本国策。全体村民必须要注意以下几点：一家只要一个孩子是我们的最高目标。普通村民可以生第二胎，但是必须接受罚款。生完第二胎后要接受结扎手术。全体党员只准生一个孩子。有无视法律和制度者，计生办有权给予制裁……”
　　 这一制度下达后，村里一下炸开了锅。有些墨守成规的老人整天破口大骂，一些望子成龙的中年人开始忧心忡忡，至于那些新婚燕尔更是被结扎吓得提心吊胆。总之沸沸腾腾，人心惶惶。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对他们来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一样。
　　 这些日子以来，一向开朗的静香突然变得多愁善感了。王母整天在她耳畔唠叨，使得她寝食难安。怀孕三个月后，她已经消瘦了很多，只有肚子微微涨了起来。这次怀孕，她吃尽了苦头。没日没夜的恶心呕吐简直要了她的命。每当她吐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也是王母最开心的时候。王母深信，吐得厉害，就说明是个男孩子，因为她怀大海的时候也有这样强烈地反应。
　　 一天，村支书风尘仆仆的赶到王家，告诉王父，大海该进行结扎手术了。王父当即吓得面如土色，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他暗想，要是静香再生不出儿子，他们王家就要绝后了。即使静香生了个儿子，他们也要牺牲一年的收成作为二胎的罚款。一想到这，他的头疼病就会犯。
　　 一个星期后，大海被迫做了手术。从此以后，他就丧失了生殖能力。
　　 一天晚上，王母抱住静香说：“孩子，只要你给我生个孙子，让我做牛做马我都心甘情愿。”静香含着泪，没办法答应，也没有理由推辞，她只好勉为其难地点着头，然后心里说：“听天由命吧！”看着丈夫被疼痛折磨得憔悴的脸，她的心如针扎一般的痛。她是多么的爱这个男人啊！她也希望为他生一个像他般聪明可爱的儿子！
　　 白天，静香会到祠堂里上香，期待祖宗保佑她能够如愿以偿。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偷偷地来到神水河边，祈求河神赐她一个儿子。当她回来的时候，累了一天的大海已经熟睡了。她会调皮的用手指刮他的鼻尖。她是如此的小心翼翼，生怕把他惊醒了。这一刻她把一切都放下了，甚至肚子里的孩子。她的心里满满的全是这个男人，一辈子也看不够的男人。她悄悄地依偎在他的怀里，一只胳膊缓缓攀住他强壮的胸膛，嘴靠近他呼吸的地方，害羞地在他的唇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在他的气息中进入梦乡。
　　 每次产检回来，王母都会拉住大海的手问东问西。被追问急了的时候，大海会不耐烦的回一句：“你有完没完啊！”老太太受了儿子的委屈，便会抹着泪向老头子诉苦。王父是一家之主，自然会把儿子狠狠地教训一顿。静香插不上话，只能装作没事的样子一个人躲在一旁，然后偷偷地哭泣。
　　 日子不再平淡的过着，简单而温馨的生活再也一去不复返了。计划生育的风声越来越紧，人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人多力量大的时代已经告一段落，但是传宗接代的理念早在上一辈人心里根深蒂固，成为挥之不去的阴影。祖宗的祠堂依旧熠熠夺目，依然让那些失去灵魂的躯壳趋之若鹜。
　　 静香已经足不出户了，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再过两个月，她就该临盆了。她已经下定决心，把所有的幸福赌注都压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她依旧像个信女一样，整天祷告，整天说着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两个月后，一切都尘埃落定。
　　 当疲惫不堪的静香被人从产房里推出来时，当她看到一张张如同死灰的面孔时，她顿时崩溃了。心力交瘁的她陷入了昏厥。
　　 坐月子这段时间是静香最难熬的日子。公公整天嘘声叹气，婆婆冷着脸，连大海也好像目光呆滞了很多。家里已经凄冷的像一座坟墓，如果没有孩子哇哇的哭声，真是一点生气也没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个算命的。王母鬼鬼祟祟的和他攀谈了很久，直到那人拿着钱跑远了，她才回过神来，急匆匆地奔回家里。
　　 这段时间，王母对静香格外好了，这种冷暖交替的变换让静香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终于，一个适当的机会，老太太露出了自己的狐狸尾巴。
　　 静香听到了婆婆野蛮无理的要求，脸刹那间像刷了一层白漆一样难看。过来几秒钟，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嘶力竭的大喊：“不，妈，我绝不会这样做的！”王母只冷冷地回了她一句：“你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等着和大海离婚吧！”
　　 没过两天，王母又一次劝说：“为自己的丈夫讨一个儿子，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你如果接受了，对大家都好。”静香再次保持沉默。
　　 接下来的一个月，大海动不动就被母亲骂得狗血淋头。家庭矛盾日益恶化，无休无止的争吵时时啮噬着静香的心。静香已经走投无路，束手无策了。当看到大海日渐沧桑的脸，她再也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了。
　　 于是，借子计划在暗地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了，家庭内部矛盾瞬时土崩瓦解。静香做梦都没有想到，偷情这个词会用在自己身上。她确信，她已经把自己的灵魂卖掉了，而且一文不值。
　　 功夫不负老太太的心，静香在羞愧与苦闷中怀上了第三个孩子。
　　 当天真的大海不知所以然的时候，老太太过来解释说：“大海，镇上的医生手术不彻底，你又让静香怀上了。不过，孩子，咱得保密，这事要是让计生办的知道了，非让我们倾家荡产不可。”听了母亲的话，大海像一个孩子般兴奋得又蹦又跳。他在静香的脸颊上亲吻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她眼角噙着的冰冷的泪水。静香只希望这个秘密永远隐藏下去，而他心爱的男人永远沉浸在此刻的欢乐之中。
　　 老太太当真做得滴水不漏，街坊四邻都不知道静香怀孕的事。一次唐婆婆问王母怎么好久没见到静香了，王母拿静香生病了给搪塞过去。她明白，静香一直躲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迟早会被外人察觉的。细心的她把静香安排到了远方的亲戚家里，大海也跟随了过去。以后街坊再问的时候，她就很自然的说儿子和儿媳妇外出打工去了。
　　 一个大雪纷纷的寒冬腊月，寄人篱下的静香终于诞下了一个男婴。
　　 本以为一切的苦难和羞辱都会过去，本以为幸福的日子已为她推开新的一扇门。然而，幸福只是一瞬间便烟消云散。三个月后，孩子被诊断患有脑瘫。王母的如意算盘最终是落了空。
　　 静香天天噩梦连连，她相信，这肯定是老天对她不贞的报复。
　　 医院里，医生问了大海和静香很多问题。当问到他们是否近亲结婚时，两个人都惊呆了。大海感觉医生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会问这么离谱的问题。而静香却陷入了沉思。
　　 几天后，静香回了趟娘家。她有意无意中总在母亲面前议论刘二，张母不耐烦了，最后生气地说：“不要提那个败家子了，他是你妈一辈子的耻辱。”静香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最后的答案：当年刘老汉不能生育，怕进不了祖坟，背着我找你爸借的种。
　　 静香突然感到头晕目眩，瞬间天在旋，地在转，一切都在倒塌，她的世界末日到了。她冷笑了一声，失魂落魄的往家跑，全然不顾追了她很远的母亲。回到家后，她多想亲手掐死奄奄一息的儿子。在儿子奋力挣扎的那刻，她想到了自己还是一个母亲。她心想自己不该这么残忍，不该这样对待一个无辜的孩子。
　　 晚上，她抱紧丈夫上了床，她想体会这最后一刻的温柔。
　　 “大海哥，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
　　 大海憨厚地笑了笑，满脸诚恳地说：“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妻子，一辈子最爱的妻子。”
　　 听到这，静香冷冷地笑了笑，然后扭过头默默哭了起来。
　　 “静香，不要怕，只要你生的孩子，不论健康还是有病，我都会尽自己的可能把他养大的。不要难过，我们的路还很长，我们还有两个可爱的女儿。进不了祖坟有什么大不了，我不稀罕。”
　　 大海的每一句话都像针一样刺痛了静香的心。
　　 午夜，静香偷偷地起床了。她在大海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乘着月色走了出去。不知不觉，已到了神水河边。河面也有一轮明月，风一吹就碎了，然后再慢慢地汇聚成原来的样子。静香看得出了神，心想，要是人的心碎了也能还原就好了。可惜，真实的事物是不存在破镜重圆的。她只想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然后，她悄悄地下了水，朝着河心的月亮走去。她要让月亮保存自己完美的模样，以后大海看月亮的时候就像是在看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自己需要这样纯洁的洗礼。当听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时，她就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初夏的冷水先是没过膝盖，胸脯，然后是脖颈，接着是口腔，鼻孔，然后整个人沉浸在月光里……
　　 第二天，大海一早醒来，静香不见了，只留下一张纸条放在枕边，那是静香的亲笔遗书：万万没想到，因为当时的一念之差，竟把我推向了万丈深渊。我唯有离开，才能给你带走所有的耻辱。不要怪我狠心，因为我活着比死去要痛苦一万倍。我已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为了一个儿子干出了苟且之事。诅咒我吧，诅咒你万恶的妻子吧！是她带给你无穷无尽的折磨，是她给你蒙了羞。上帝已给她最严厉的惩罚，让她怀上了自己同父异母哥哥的孩子，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她本该安分守己的，她本该做一个贤妻良母的……
　　 不等念完，大海疯狂地跑了出去。没跑多远，一群人把静香的尸体抬了回来。大海傻了眼，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双目呆滞。他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十指在地上戳了十个洞。
　　 到了家里，他突然像个暴怒的狮子，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然后关上门，只留下他和静静躺着的静香。
　　 王母一刻不离的守在门外，生怕儿子再想不开。王父在门前转来转去，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
　　 门开了，大海背着静香，不知道要上哪儿去。王母害怕急了，跪在地上，抱住大海的腿，泣不成声地说：“大海，都是妈不好！妈不该听信算命的，想了借子这一招。妈错了，孩子，妈错了，妈求求你，把静香放下来吧！”
　　 当听到这一切都是母亲唆使的时，大海像一棵大树般轰然倒地。
　　 三天后，静香下葬了。对于静香的死，王家对外宣称是失足落水导致的。又过了两天后的一个夜里，祠堂里燃起了熊熊大花，所有能烧的东西全部化为了灰烬。也就是在这个夜里，大海神秘地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