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此刻归为原点，请细数，你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题记
　　
　　 当我和儿子家乐面对面沉默地坐了三十分钟之后，家乐首先打破了沉默：妈妈，虽然我回来了，但并不意味着认可你的做法，我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在法律上，我属于限制行为能力人，也就是说，我有权利知道我是谁，那么，请您不要再隐瞒了。
　　 家乐的一席话，将我满腹的话都堵住了，张嘴结舌，不知道该如何说。过去几天的事情依然清晰，未来对于我们来说，真的不知道何去何从，我想说：你错了，你的父亲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但看到他前所未有的坚定，我告诉自己，也许这条路并不平坦，但却是家乐必须走的路。即便摔倒，我也只能看着，即便疼得流泪，也只能面露微笑。
　　 妈妈，我认为，我可以且有能力找到他，我要问问他，为何要抛弃你，抛弃我。妈妈你不要担心，没有什么是我惧怕的，我相信这个决定，不管多么艰难的路，我一步一个扎实的脚印，每一步都绝对不会后悔。
　　 妈妈，你不知道我长这么大，面对过多少次同学的质问，他们都说我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妈妈，我并不怕我是野孩子，但我却怕你听到这些会伤心。这么多年，我都不曾问过你，但此刻，我想知道他是谁？他在哪儿？他到底有何让你放不下？让你一直如此痛苦地等待着？妈妈，我并不希望你为了我付出一切，我希望，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
　　 妈妈，家乐长大了，你要相信我。
　　 看着家乐，刚刚沐浴过的他，短短的头发依然在滴水，眼镜后的双眼前所未有的坚定，只着单薄的卫衣挺直坐着的他显得很倔强。他修长的手指抚了一下自己的头发，紧紧抿着的唇上是一道浅浅的胡须，几颗青春痘在他的额头用红肿彰显着自己的存在。这样的他，是我最熟悉的，却也是最陌生的。
　　 妈妈，你也累了，去休息一下吧，你的身体一直都不好。这样说着，他帮我擦了我铺满脸颊的泪水。我将他的手按在我的脸颊，恣意地感受他的体温，他心的疏离，他此刻的成长。
　　 好，就这样吧！你也去休息吧！这样说着，我们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过去的几天，就像带走氧气的飓风一样，让我依然很难呼吸。站在此刻这个时间原点上，依然做最习惯的那个测试：
　　 将此刻归为原点，请细数，你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结论是：我找回了离家出走五天的儿子。
　　 我失去了对他的掌控力。
　　 家乐如往常一般上课去了，站在他的卧室，我发现他的房间一如既往的整洁。书桌的台灯立柱上，有一张黄色的便利贴：从原点出发，向着爱前行。
　　 我想到在给家乐班主任老师打电话时，老师说的那句话：家乐是一个很内向的孩子，家长要多多关心他。
　　 我非常歉然地拜托老师：家乐在学校麻烦您了，孩子这次的事情，期待不要影响到他的学习。
　　 放心吧，家乐妈妈，家乐可以回来，就是最大的福气，我们都要从这个事情中吸取教训。
　　 吸取教训？这教训是什么呢？难道错不在偏执的家乐，而在为了他付出一切的我身上吗？
　　 我想不通，单身这么多年，一直用心良苦地在家乐的心里营造一个完美的父亲形象。我跟他说，他的父亲在遥远的地方建设边疆，他是一个博爱、高尚的人，他之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他爱上了那片土地，发誓要将那里建设好才能回家。所以，我们要支持他、等待他。
　　 家乐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家里甚至没有一张父亲的照片，父亲没有来过一通电话，发过一封信。家乐很小的时候一直追问父亲的消息，大一些之后，反而不问了。虽然不问，但不能消除他心中的疑问。
　　 这次他离开家，就是去寻他的父亲。他独自去了我的老家，去问我的家人，但家人都绝口不说他父亲是谁。无奈的他在外面转了好几天，茫然不知所归，只好去派出所查询，但因为他没有身份证，派出所干警根本不给查询。又因为他的出现，解决了我报的儿子失踪的警讯。
　　 当我来到派出所领他回家时，家乐愤懑地看着我，说：妈妈，我要求查询爸爸的地址，若不查，我就不走。
　　 没办法，我拿出身份证让民警调出我们家的户籍，上面只有我和家乐的信息。全然没有一点他爸爸的影踪。在婚否一栏中，赫然写着：未婚。
　　 家乐看到之后，默默地跟随我回家。几天的舟车劳顿让他疲惫不堪，先是闷头睡了一下午之后，去冲了一个热水澡，然后一脸正经地跟我对峙。
　　 十六岁的儿子，像极了他的父亲。他此刻的认真，也像极了他的父亲。这些我都不想说。而这么多年我面对过来的疼痛，却无法隐藏地显露在我的眉宇之间。
　　 那日的沟通是否入他的心我不知道，我知道，未来的路，将不由我掌控。
　　 第二天，家乐的房间又有了新变化，他将地理书籍摆放在显眼的位置。我知道，他一向喜欢地理，他总说，期待可以考一所地质大学，将来可以云游全国，去走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去寻找地球演变的密码。我还知道，他没有放弃寻找父亲。
　　 我查看了他昨天的作业，全对，字迹工整。
　　 一切仿佛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拒绝上所有的补习班，在书房里闷头学习。坐在客厅绣十字绣的我，经常扯着一根线发呆，我不知道到底该如何让家乐知道我的过去，而那过去中，充满了太多的不堪，若再直面，我真的害怕，我将真的失去家乐，或者失去家乐的幸福。
　　 家乐的幸福仿佛沙漏中的流沙一般，缓缓地流失，我无奈地看着，什么也不能做。好几次，我拿出手机，默念熟稔于心的号码，但却始终没有拨打出去。
　　 周末时家乐会上网。寻着他的上网痕迹，我发现他在寻亲。但毫无线索让他毫无头绪，他将自己的照片放到网上，寻找看到他有熟悉感的人。
　　 有的人回复，有的人则调侃嬉笑。看到家乐所承受的一切，我更加犹豫不决。甚至几次看到他深夜伏在电脑屏幕前，不停地刷新屏幕时，我真想直接告诉他，他寻的父亲到底在哪儿。
　　 终于，时间来到年末，期末考试成绩优异的家乐，向提出我请求说要出门三天。原因是：有一个人想见他，说有话想问他。
　　 我追问是谁？家乐却绝口不提。
　　 家乐再次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临走时，他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我帮他拉好羽绒服拉锁，将厚厚的围巾细细地围好。说：妈妈等你回来。
　　 家乐离开之后，我拨通那个熟悉的电话，电话的那边传过熟悉的声音后，我却无语泪先流，他听到了我的啜泣声：是你吗？
　　 怎么办？怎么办？我问他，也在问自己。
　　 他追问：是你吗？
　　 我想说家乐，但又突然想到，他根本不知道家乐的存在。我想问家乐见的是不是他？但却徒然地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问。
　　 没事，没事。我挂断了电话。坐下，继续绣花。这么多年来，每次当我茫然不知所措时，就会坐下绣花，我将所有的痛苦都一针一针地留在绣布上，绣布上每一个方格，都是一个原点，向外发散着颜色的同时，也用一幅看上去很美的图案，时刻提醒着我，痛苦，是无时不在的。
　　 三天，我只喝了一些水，直至最后水都咽不下。当家乐再次出现在我眼前时，我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一只手在上，一只手在下，传递着那根绣花针。我的手指肚已经伤痕累累，洁白的绣布上布满星星点点的红。
　　 家乐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许久都没有出来。我强撑着去厨房做饭。雪梨粥，百合西芹，奶香花卷都是家乐爱吃的。做好之后，我唤他吃饭，然后悄然退回房间，昏睡过去。
　　 我看到了他，他温热的手抚摸我的肩，我的头发，我亲吻着他的脸，他的唇，他紧闭着双眼，嘴里呓语着我的名字，我褪去衣衫，投入他的怀里，好暖，真的好暖，好暖……
　　 我好想再看他一眼，但却讶异地发现，他不见了，独自躺在床上的我，怀中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枕头，上面浸润着我的泪水，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
　　 又仿佛看到他和她站在一起，她的脸上满是嘲笑，仿佛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我还看到他看到了家乐，他惊恐的双眼中，没有一丝丝的怜惜。他，她，家乐的模样在我眼前重叠，梦中的真与假，互相交织，将我是身体撕扯，仿佛要死一般难受。忍不住呻吟出声，盼着永远不要醒来。有一双温热的手，抚住我的脸，让我仿佛寻回他的温暖，紧紧地握住，忍不住唤出他的名字。
　　 当我睁开眼睛，逐渐看清眼前人之时，我知道，我精心隐藏了十六年的一切都将被血淋淋地揭开了。
　　 喝了家乐端过来的白粥，倚靠在床头，看着家乐。家乐也在看着我。
　　 他的双眼，没有了过去的迷茫，忧郁，清澈见底。
　　 家乐，妈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如果你现在还想听。
　　 好，我听。
　　 我的声音低哑，语速很缓。听到这个声音的我，仿佛在跟另外一个我对话，我也在静静地听着，想去阻住，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妈妈上大学时，跟一个学长相爱。原本这是一场普通至极的爱情，很多跟我们一样的，都在毕业之时，悄然幻灭。
　　 我太爱他了，舍不得跟他分开。但我却不得不回到这个小城，而他则留在父母的身边。
　　 他父母有能力，帮他安排了不错的工作，我们当时相约一定要在一起，那怕不能朝朝暮暮地相守。但他母亲还要死要活地逼着他成家，他没办法，只能和母亲选择的女人结婚。
　　 许是他一直想着我，对他妻子很疏离。他妻子怀孕之后，有一次看到他经常看的书中有一张我的照片，情绪激动的她质问，打闹，竟然意外流产了。并且，并且他妻子在流产之后才得知，她是RH阴性血，她只能孕育这一个孩子。她主动要求离婚，但他拒绝了，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情到了必须断的时候，人的成长，必须付出爱的代价。
　　 我不甘心，去寻他。酒醉之后，我们共度一夜。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着他没有醒来，我就离开了他。我知道，这个男人已经承受的太多了，我不想让他背负起我的最初。还有，还有你。
　　 家乐，当妈妈知道你的存在时，妈妈曾经问过自己：如果这是一个原点，那么我坚持或者放弃会拥有或者失去什么。坚持，会拥有一个我爱的男人的孩子，会失去我原本可以像一个正常人生活的机会；放弃，则会一生都背负对你的愧疚，我将失去心中最真最纯的爱。妈妈当时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真的舍不得不要你。我一个未婚的姑娘，要多难才能生下你呀！当时是初秋，很快进入冬天，我始终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待开春之时，我装作摔断了腿，回老家休养，在你外婆家的炕头上生下了你。家乐你知道吗？妈妈生你大出血，差点就去了。还好，老天怜悯我，让我可以亲自照顾你的成长。
　　 我想过把你送给你爸爸，想过他的家庭比我好，但我真的害怕，你的出现，反而会让他的家庭离散。于是家乐，妈妈只有独自带你。
　　 家乐听到这里，没有我预想中的激动，而是平静地用面巾纸帮我擦拭泪水。
　　 妈妈，我都知道了。
　　 什么？
　　 妈妈，我见到了他。我寻亲的帖子，正好被他看到，他联系到我，问了我很多，当他知道您的名字之后，就说想见我。
　　 他，他，他……
　　 他很好，和妻子相濡与沫，很幸福。他领养了一个女孩，比我小一些。我也见到了。
　　 哦，那么，他，他们……
　　 他说，他对不起你！还说，谢谢你把我抚养长大，希望你可以放下过去，重新寻找幸福。
　　 家乐的一席话，让我百感交集，我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平静地接受自己私生子的身份。我好怕这个身份伤害到他，一直像大鸟护着小鸟一样护着他。此时此刻，他长大了，拥有了展翅高飞的能力，他有一个更好的家可以去，恍惚间，我以为我失去了他。
　　 家乐，你……
　　 我还能做什么呀，我去看书了。
　　 缓步来到客厅，小小的房子，洒满暖暖的光，坐在沙发上，我拿起绣了一半的十字绣，扯出一根线。此刻，我没有了疼，没有了怨，没有了恐惧，没有了不安，没有了茫然……
　　 绣线继续上下翻飞，我心随之飞扬。
　　 站在此刻这个时间原点上，我再次做最习惯的那个测试：
　　 将此刻归为原点，你细数，你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我拥有了完整的家乐。
　　 我失去了痛苦和迷茫。
　　 站在这个原点，我要归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