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思故我在。
　　 日复一日的沉思默想，消耗掉我大部分的时间。那些思绪，沿着一条奇虬的树枝，一根奇形怪状的藤，一只马路上被碾成一张皮的猫，一个跌倒在地哇哇大哭的孩子，一颗红彤彤的宛如大地的心脏一样的太阳，一路风景，一路思绪，而无限地延展下去。很多时候我是不能远行的，我如同一棵扎根在故乡的树，丝毫不能挪动，一动就会伤筋动骨，就会不知所措，就会像一株失了“姥娘土”的植物，缺失掉水份，四处爬动的根须受到伤害，很久缓不过劲儿来。所以，我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来进行我的旅游。
　　 要么是一本书。那么多人物和风景陪着我一起走。那些静止的平面，其实是有声有影有像的。喧闹的一切，陪着我宁静的内心，这浮躁的世道，需要我认真坚守着一些声音和底线。现实生活里的一切，一些人的嘴脸，皮影戏一样影影绰绰，我分不清黑白和真假，在那些似梦似幻的表演中，真实的脸庞掩盖在面具下，咸涩的泪水在幕后流成清澈的河流。我能在一本书里触摸到一些呼吸，急促的缓慢的；我能在一本书里听到一些声音，低沉的或高亢的。书本仿佛是我的一双脚，替我走遍千山万水，它仿佛是一面风月宝鉴，为我照出许多我看不透的人事，捉摸不了的人心。在一本书里，你是简单的，也可以是复杂的，你是单纯的，也是有心机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都是一本书可以教给你的。
　　 要么是一些音乐。那些轻音乐，是一些水，足以润泽我内心的干涸与焦虑，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音乐，原本是上天赐给我们的天籁，它代替锯木头的声音，狂风暴雨的声音，柏油马路上一只动物的尖叫，车喇叭一声接一声的噪音，多么好。我沉浸在里面，那些没有人声，没有世声，没有一切浮躁和喧嚣的世界。在逼仄有限的世界，我拥有了另一个世界，它是那样透明，它所带来的轻轻的雨滴，打在我的青枝碧叶上，你的眼眸被洗得干净，明亮，整个世界都是值得赞美的。多么好。音乐给我们带来如此感恩的心态，人间原本是这么值得留恋，吃安眠药的人，跳井自杀的人，想尽办法扼住自己呼吸的人，如果在死亡前聆听一首轻音乐，要么是《大悲咒》，要么是《高山流水》，再要么是《月光曲》，又会如何呢？我无限制地夸大一首音乐的力量，哪怕这种夸大是那种不理性的盲目的热爱，可是对于一种美好事物的热情，足以让我们对生活充满激情和讴歌，它是对周遭世界的一种感性审视，对生命的一种感性肯定。
　　 要么是一支笔，一张纸。——是的，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键盘。它们像一个容器，可以容纳我所有的情绪，爱恨情仇，忧喜甘苦。它不是冒着异味的垃圾桶，只能引来苍蝇和蚊蚋，它是一个睿智的篮子，尽管盛装的并未全是幸福，生活中的多元化多角度的审视与怀疑，肯定与鄙夷，却自此有了安放处。在它里面，那么多动物植物并存，天空的辽阔与大地的包容俱在，魔鬼的邪恶与天使的善良，人间的繁乱与天堂的和平，这一切都是可以并存的。它们是有手的，帮我择尽一些残枝败叶，指引一些正确的途径，它们是有脚的，能带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它们是有眼睛的，能看到我所看不到的黑暗和光明，它们是有感情的，能催生出我的眼泪和笑声。在它们面前，我才发现我是一个自由快乐的人，我的欲望是可以无止境地继续下去的，虚拟或现实的满足，都足以让我感到如此充实而幸福。是的，这就是写作给我带来的一切。我坐在书桌边，望着一张纸，或一支笔，或一个键盘，让我变成无数个我，体会不同的悲欢人生。
　　 ……
　　 生活在很多时候是简单的，简单得我们只需维持一具肉身所必需的能量。可是有时它的复杂性，又远远超越我们所能接受的程度。就像在简单的水面之下，却有无数生命在蠢蠢欲动，有无数欲望在持续进行中。那么多的生物，小的，大的，恶的，善的，软弱的，强悍的。有时我看《人与自然》的电视节目，常常惊叹于造物主所掌控着的千变万化，那些热带森林，雨季里的复苏与碧绿；旱季里的争夺与死亡，大象拖着沉重的身子去淤滩上饮水，鳄鱼露出尖利的牙齿等待着猎物；被一只狮子扑倒的斑马在痛苦地嗥叫，而在更不起眼的小生命们也在发生着一切生存活动，甚至一只浮游微生物也在显微镜的照射下，快乐地求偶，恋爱，繁衍子嗣。这一切是多么真实可感，在某种意义上，它们实质上是人类的翻版，人类生活其实和它们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的简单，是对现状的知足与感恩，我们的复杂，是更高精神层次上的需要，虽然这种需要，有时我们会付出很多心血，青春，乃至于生命。
　　 无论是拥有安静如斯的生命现状，抑或是动荡不安的生活，都改变不了我们对于生活永远的追求。那种骨子里的不安与对胶着现状的叛逆，让我们在路上，或者在故乡，当身体不能流浪时，让精神流浪着。
　　
　　 二
　　 一个人平静好还是动荡好
　　 飞翔好还是走路好
　　 长好还是短好？
　　 诗人王小妮在诗中的思考是充满沧桑感的。我在想，一个人骨子里其实是希望自己平静下来的，是希望自己能飞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身上的羽毛终于被太多风霜一片一片剥落下来，有时连着血肉，硬生生地，一片一片凋零下来，面对日渐稀疏的梦想以及青春，你也会发出和王小妮一样苍凉的声音：是平静好，还是动荡好？“烽火连三月”是所有人的梦靥，“一日看尽长安花”是所有人的理想。可是一切都会沉淀下来，静如落英，安然地飘落向大地，化为春泥。
　　 常常坐在母亲的对面，和她闲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总会回忆起很久以前，和外婆一起逃荒的日子。那些鲜明的印记，扎了根，长了叶，结了果，常常永久地留在她的脑海里，成为平静寡淡的日子里，她时时在现实中逆流而上，追寻久远的自己的理由。她和外婆还有阿姨一起，遭受了很多磨难，后来受到一户人家的资助，落脚在那户人家，吃穿暂时有了保证。可是这一切却不是天上掉馅饼，原来是有条件的。那户人家的户主托村长来说亲，男方正是那户人家的儿子。那户人家家境殷实，却有个傻儿子，智商低下，痴呆傻气。他们答应可以供外婆一家吃穿住行，以后不用再四处要饭，但前提是要我的母亲嫁给他的傻儿子。外婆以女儿幸福为第一要义，带着两个女儿逃离了那户人家。
　　 在逃荒的过程中，她们遇到了很多事情，一户大门楼前面，主人家端出了一碗面粉，外婆拿着袋子去接，突然那户人家的大黑狗蹿了出来，照着外婆的小腿就狠狠咬了一口，外婆倒了下去，腿上鲜血汩汩而出。到现在，外婆腿上还有一道明显的伤疤。还有一次的经历更是惊心动魄——天黑了，外婆带着阿姨和母亲到了一户人家，那户人家也很穷，茅草屋子简陋破旧。主人家安排她们住在隔壁的一间旧屋子。那个晚上下大雨，雷一阵雨一阵，房梁柱子簌簌有声，好像要倾轧下来，三人吓得发抖，一夜没睡。第二天乡人看到她们三人从那间屋子出来，都吃了一惊，说是那屋子一星期前刚刚暴死了一个人，没病没伤，就是突然死的。三人脑后感觉一阵寒风袭来，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向那主人家辞行时，那个老太太的神色怪异而诡谲，热情搭讪着，却又不知从何而来。在逃荒路上，小小的母亲跟着外婆经受了很多苦难，饥难餐渴难饮，兵灾人祸纷至沓来，阅尽人世炎凉，尝够比纸薄的人情，母亲在这漂泊流浪的生活中渐渐成长起来。
　　 当母亲在叙述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语气是平静的。整个人显得波澜不惊，可是我相信，在她波澜不惊的外表下，却有一颗动荡不安的心灵。母亲童年缺少暖色调，缺少快乐，她一出生，便面临着最低的生活需求不能满足的窘况。可是她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外公一辈子忠厚老实，生了六个女儿，却没有一个儿子，这在重男轻女的当时，被毫无疑义地称为“绝户头”，尝尽了村人的欺凌和侮辱。这样的童年，在母亲回忆起来，是绝不会轻松和无动于衷的。我的思绪跟着母亲的讲述向前移动，我仿佛看到一个身着旧衣的女孩子挎着篮子，在田野里挖野菜，她清秀的面容却是满带菜色，在三月的天气里，只着单衣遮体的她身上瑟瑟发抖，阳光，棉花，怀抱，那些温暖的事物与她了无关系，缺少温暖的童年像一间年代久远的旧房子，四处漏风漏雨。
　　 我坐在母亲的对面，安静地听着她说。母亲老了，她已经老得像一棵秋天的树，枝枝叶叶开始凋落。栖落在她身上的那些鸟儿们，也已纷纷离开了她，她是孤独的，也是恬淡的，这种孤独和恬淡，让她的身上笼罩着一层气氛，苍凉的，忧伤的，抑或是哀怨的气氛。更可怕的是，那么多老人斑正在侵袭着她，她的脸颊，她的双手，都开始长出了老人斑了——虽然还很少，但那些老人斑，就像一声声黄昏时浮起的暮色，掩盖着属于母亲的今天的光明与温暖，迎接她的必将是永远的寒冷与黑暗——这意味着，她将比我们更早地，走向我们每一个人都必将经过的人生的终极地。
　　 缺少温暖和光明的母亲，最终也不能永远拥有真正的温暖和光明，在时光面前，我们真是一穷二白的呀。谁也不能阻截一波波的苦难对我们的冲击。那些苦难，像野草，而野草，又像随处可见的农民——农民像野草，相互之间搏斗了一辈子，农民死后，野草又从他们的坟头钻了出来。这仿佛是一种天经地义的轮回。而我的尚且健康的父亲和母亲，正是农民中的一员，也是野草中的一株。
　　 在乡村，我听到消息说，太多老人临死前留话，强烈要求自己不要火葬，临死了就直接埋在土地里。为此家人不惜在半夜行动，悄悄把老人的尸骨埋到地里，有的运气不好被仇人举报，曝尸田野不说，最终还是一把火烧了了事。偌大个人变成了一抔小小的骨灰，一个人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地从人间撤退，他的声音，他的影像，他的一切痕迹，竟然是以这样的形式终结的，可是他们毕竟还是回到了土地里，也算是不幸中之幸事了。我还知道一个女孩子，刚刚三十出头，未婚，未育，因急病猝然死去，火葬归来后，其母要求将她葬在自家田地里，将她葬在祖母身旁。却遭到其兄弟的强烈反对，道是未出嫁的闺女如果葬在地里，会对自家风水不好，不利后代。其母不能为了死去的女儿和活着的儿子由着性子作对，只得由着儿子找几个人，将女儿尸骨葬在荒沟野畔了事。下葬那天，其母哭声撕心裂肺，几度昏厥，女儿死了，连自家的田地都不能下葬，远离了亲情温暖，自此成了孤魂野鬼，真真令其亲人情何以堪？
　　
　　 三
　　 记忆中曾经看到过两幅画，便再也不能忘却。
　　 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她背着一捆柴，柴枝蓬着，像一节节的肋骨，柴很重，压得她的腰身微微弯曲。是冬天，身后有很多的雪。还有一棵看不出种类的树，黝黑的枝干，一根根插向云天。她的脸上满是坚韧的表情——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脸蛋很精巧，眉毛弯若柳叶，一对大眼睛里面，珍藏着很多秘密——她背后的一些故事，也许是一个后母，一个贫寒的家境，一个窝囊的父亲，这一切组成了她的背景。而此时，她的一生静止在这个瞬间，寒风肆虐，大雪弥漫，她依着一棵树，微微喘息着，她的美丽的眼睫毛忽闪忽闪地眨着，像黑火焰一样，点燃了冷峻得不见一丝温情的冬天。这个图片当时打动了许多人，网络上自至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同题诗歌活动，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成了一本书，那本书的名字叫《举手的天使》。我忝居其中，写了一首诗《举手》。
　　 请还给我暖。十二月的风太无情
　　 总搅起三尺大雪埋葬我的绿。请还给我一个家
　　 像一只蚂蚁拥有自己小小的巢
　　 请还给我漂亮的衣服，这肮脏的世界布满灰渍
　　 我想保持洁净！请不要污染我的身体
　　 请还给我一个父亲一个母亲。电话那端的声音
　　 透着南方的炙热，却焐不了北方冰凉的冬天
　　 请还给我春天
　　 绿叶站在枝头的时候，花朵需要艳艳长在枝头
　　 如果奢侈一些，如果用七色花完成一个心愿
　　 请还给我一个花园。我需要在里面种满
　　 姹紫嫣红
　　 采一株蔚蓝给天空，采一抹漆黑给夜晚
　　 采一束血红还原祖国红色的心脏，采一把碧绿
　　 给诸多干涸的河流和日渐荒芜的村庄
　　 这首诗也许不能代言出那个小女孩的全部心声，但至少能代表我的心声吧。
　　 还有另一幅画面，看过之后印象深刻，至今也是不能忘却。广东八月台风“尤特”肆虐，以致许多民户家破人亡，疯狂的暴雨骤风侵占了他们的家园，看着老百姓涉足而过，看着一个孩子躺在塑料盆里被父母推着寻找安全之处，看着一些人在水里挣扎，一切都是那么惨不忍睹。我在遥远的河南，作为一个远远的旁观者，看到这一切时，我绝不能无动于衷——因为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也在那里，我们志趣相投，因文字结缘，相知甚笃。他的近况牵动着我的心，却是手机不通，短信电话没人理，QQ留言没人回，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他身在洪灾之中那种炼狱般的煎熬，却又因为距离太远而无能为力。在我束手无措之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朋友在水里挣扎。这样的日子似乎每分每秒都是将一颗心在鏊子上烤着的。盼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洪水赶紧过去。有一天特意去他博客瞧瞧，看到他在博客上记载了洪水中的一些图片，那被洪水侵蚀的家园，早已是伤痕累累，边看边叹，心情沉重。但其中有一幅突然让我速度慢起来——他和爱人一起收拾完残破的家园后，在回公司途中，停留在一处小店吃宵夜的情景：里面没有人物正面像，只有两碗宵夜，冒着滚滚热气，碗上摆着两双筷子。望了许久，我在那一瞬间突然释然了，灾难所带给我们的，在亲人的风雨同舟中，一切最终是过眼云烟；而那个陪你走过火里的，趟过水里的人，才是我们此生永远的依靠。
　　 一个缺少温暖的小女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个爱人之间相互取暖的画面。这世上的风景原是多么的多姿多彩啊。我们所幻想的天堂与我们有时只是咫尺之隔，却因为我们不经意的疏忽，而变成了咫尺天涯。阳光与温暖很多时候从不欠缺；欠缺的，是世界为我们准备好的美好与幸福，而可悲的是，因为身上蒙的尘埃太久太厚，我们的触角已经日渐变得麻木混沌，像久经潮水冲击的鹅卵石，已经失落了那层敏锐的棱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