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天算 (短篇小说)
终于放年假了。
其实,洪瑶的单位早几天就没甚大事,同事们纷纷在上班时溜出去置办年货,办公室唱起了“空城计”。
洪瑶本想早些离开市里,去县城的娘家找老妈商量点事。之所以滞留到腊月二十九,是因她算了一笔账,丈夫吴德在市电力部门任办公室主任,那可是个肥缺。权利仅次于局长。“县官不如现管”,某些地方甚至比局长还要吃香。在这年末岁尾,给他“上供”的肯定不少。丈夫虽不是个面嫩的人,但还想顾忌面子,若是任他假惺惺地推辞,而恰恰再碰上个来做个样儿的,岂不是白白推掉送上门的财宝?所以,她洪瑶要替老公把好年关,做这个“恶人”,她要守在家里,接收那些外财,赚它个盆满钵满。
前一天,她便去地下室查看了自己的战利品,沿着三面墙特制的铁货架上,摆满了吃的用的。有高邮的双黄咸鸭蛋,骆马湖的特级银鱼,微山湖的优质黄鱼,丰县的上好牛蒡、淮山药,有符离集的烧鸡,正宗的王老五香肠,以及整袋的粳米、花生米,整箱的色拉油。靠近门边的架子上是穿的用的,包装精美的盒子里,大到名牌鸭绒被、羽绒服,真丝睡衣,小到皮鞋、真皮腰带、领带,应有尽有。简直是个小型超市。
洪瑶像一个将军检阅她的士兵,沿着货架转了一圈,摩挲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箱子盒子。又情不自禁地摸了摸斜挎在身上的真皮包包,那也是人家进贡来的,价值一万多呢。可更宝贝的是那里面的东西,那可是好几十张面额不等的购物卡,足可以够一副扑克牌。
洪瑶眼睛巡视着货架,那上面有些东西还是中秋的,该淘汰一部分了。没办法,东西太多,自己四口儿吃不完,又舍不得送人,有的都过了保质期。对了,挑一些过期和快过期的,后天回家带给“老不死的”。反正一家几口提着花花绿绿的盒子箱子,别人看了体面就行,谁还扒着你的箱子看保质期?
“老不死的”,是她对公公的“尊称”。其实,公爹也不是个寻常的小市民,退休前也是个公务员。人们公认的忠厚且勤谨的老头儿。惹人厌之处,便是十年前婆婆死了后,公公又找了个伴儿。过世的婆婆,那可是洪瑶手心里的软柿子,想咋捏咋捏。给她带大了两个孩子,平日里张罗家里的吃喝洗涮,忙得像个陀螺,上公厕去撒泡尿都是一路带着小跑。一家六口的衣服,洗起来就是几大盆,那洪瑶的内裤,甚至连大姨妈的卫生巾都懒得撕掉便扔在衣服堆里。
可是,一个忠实于儿孙的勤劳仆人突然没了,洪瑶还真的不适应了,她才不管外面议论纷纷,说是那憨女人是做牛做马活活给累死的。她只知道从今后家里的琐事都要自己亲力亲为了。
但她宁愿自己劳累些,也不愿公爹续弦找那种半道儿的老伴。毫无血缘关系不说,想到要来享用公爹那份本该属于她的工资,洪瑶割心般的难受。因此,她从一开始便仇视那相貌平平却温厚善良的女人,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由此而迁怒于公爹。原来公爹身上的优点,在她眼里全成了缺点。忠厚成了窝囊,老两口的和睦,她说是老不正经,公公家锅门的草往外抱,吃里扒外了等等。总之,想起那两人她就来气。
腊月二十九下午,吴德的小舅子开了车把他一家四口接回了县城。丈母娘早给拾掇好两间卧房,做好了饭菜。吃罢晚饭,吴德钻进卧室去斗地主,洪瑶则进了母亲的房间去说体己话。
洪瑶的妈柳飞絮两年前寡居,在地处红灯区的家里开了个网吧。那女人年过花甲,保养得很好。一张不显老的白皙面皮上有一些浅浅的雀斑,额头眼角连一道皱纹都没有,薄薄的两片唇微微翻卷着,焗得乌黑的短发,露出贼亮的金耳环。早早晚晚地去广场上打拳耍剑,那身手、那穿着打扮,简直敢跟年轻少妇争奇斗艳。
此刻,柳飞絮坐在沙发上,后背的按摩垫振动的她双肩和脑袋随着晃动,惬意地半眯着眼,却从眼缝中打量着自己的女儿。
这孩子,真是得了她的真传,比自己那个窝囊儿子强多了。丫头不仅是嘴一份手一份能说能干,对人处事练达圆滑不亚于她这个当妈的,那份阴毒狠辣有过之而无不及。柳飞絮的丈夫和吴德,这辈子就没出过这俩女人的手心。让朝东不敢朝西,让打狗不敢撵鸡。哪怕他们在外多么威风十足,回家就是一滩软泥。岂不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洪瑶架着二郎腿倚坐在沙发一头,捏着根牙签在剔牙。她遗传了母亲的全部优点,个儿一点不像武大郎的爹,比高挑的柳飞絮还要高出几公分。脸上的皮肤白里透着红,一星儿斑点都没有。那两片薄唇像极了柳飞絮,高耸的丰乳,微翘的肥臀,大约杨玉环再世也就这模样罢了。无怪那吴德见了她就雪狮子见火酥了半截身子,当作活菩萨来敬着供着。可老邻居们遇到花枝招展的洪瑶,当面夸一句:“哟!这闺女,越长越俊,天仙玉美人似的。”背地里撇着嘴:“老洪家祖坟没这么好的风水,瞧洪来宝那三寸钉得熊样,能养出这样的闺女?活脱脱是那年在这住着的采购员模样。”
甭管是谁的种,你外人管得着吗?他洪来宝认准了的就是自家孩子,反正,杂种不杂姓就是了。
洪瑶剔罢了牙,将牙签扔进垃圾筐,往妈跟前挪了挪说:“妈,今年我就在这过了呗。”
柳飞絮睁开眼,看了看闺女说:“不行,大年下的,人家千里迢迢奔家里,你咋能有家不回在娘家过?好说不好听的,我可不想留给别人闲磕牙。”
洪瑶蹙起眉头:“我不想看那讨厌的老太婆,还有那老不死的。”
柳飞絮劝道:“忍忍吧,你一年不就回来这几天?再说晚上还要回这来住。不过是在那边吃两顿中饭,几个小时还不好打发?对了,你公爹前些时又犯了老毛病,现在咋样了?”
“能咋样?两年前得了脑梗动不了,只说是去见阎王了,谁知那女人伺候得仔细,把他又给调理差不多了,前些日子听说天冷又重了些。哼!早死早了,也能把这些年撒出的礼金给连本带利地收回来。”
想了想,洪瑶说:“妈,今年回来,我准备让吴德出面,招呼两个老厌物一起拍张全家福,你看行不?”
与自己讨厌的人合影,洪瑶会有这份善心肚量?柳飞絮太了解女儿了。她接着话茬说:“行啊,拍全家福是幌子,你不就想给老头子拍单人照吗?”
“是啊,到底是我亲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那老不死的平日里懒照相,连张像样的单人照都没有,要是哪天蹬了腿,遗像都没有。借着拍全家福,再让他来张单的,直接让他拍单人照,老东西会瞎寻思,以为我咒他死呢。”
柳飞絮点点头:“嗯,有张好遗像也是丧事上的体面。别像你爸,死的时候找不出一张好照片,弄张呲牙咧嘴的难看。”
大年三十中午十一点多,在娘家睡足了觉的洪瑶才和丈夫孩子回了几里外的夫家。打开后备箱,拎出几个纸盒来。提起这几盒吃的,洪瑶肉疼。本来从市里专门带回给公爹的过了保质期的年货,没成想昨晚放在停放在门口的车子里被小偷给撬了。偷去那些吃的她倒不心疼,心疼的是车里还有人家送的没来及放家里的一台取暖器和两床高级拉舍尔毛毯。还有,年货被偷了,总不能空着手回家吧?只得从娘家挑了几样拿来。这底翻上的损失是多少?可不是让她肉疼?
见到几乎一年没见的儿孙,老吴兴奋得脸上的褶子都乐开了,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与他等高的孙子,眼里闪着泪光。在他心里,儿孙就是他生命的延续。想到十几年前,孙子还是个奶娃儿,自己和老伴小心翼翼地捧着抱着。孙子的亲妈甩大袖子,管生不管养,是老伴儿一把屎一把尿的带到五岁。没成想,老伴儿夜里得了急病,一句话没留就走了。
老吴觉得心里有股热辣辣的东西往上涌,从眼角挤出来。他总觉得自己这辈子疏忽了那个小个子女人。那女人从嫁给他就任劳任怨,满足于嫁了个端铁饭碗,且长得高大英俊的男人。她的遗憾很卑微,仅仅是无论去哪里,他总是和她拉开距离,不愿与矮半截的妻子并肩行走。
老吴把眼光投到身边的后妻身上,这女人跟了他也有十年了,模样儿比发妻强得多,心地善良,手脚也麻利。不是她悉心照料,自己这把老骨头早化成灰了。想到这里,他的眼光里多了一份柔和。
洪瑶不愿看这一幕,她想起这次回来的主要任务,赶紧喊住正要发动车子的弟弟,让他给拍张全家福。
六口人,站在小楼前拍了张全家福。醉翁之意不在酒,拍单人照才是洪瑶得最终目的。她搬来两张凳子,先让公公和那老女人拍了张合影,然后说:“爸,瞧您这气色多好?再拍张单人的,回头让人给洗了,您孙子带学校去,早晚也和在您身边一样。”
老吴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两只手扣在一起放在膝头,拍了一张笑眯眯的单人照,洪瑶很满意。
年夜饭很丰盛,盘盘碗碗摆满一大桌子。洪瑶全没了淑女形象,一双筷子在盘子里拨拉翻找自己爱吃的,筷子头儿几乎要起火。
吃着吃着,右肋下那股疼痛又来了,这次好像疼得更厉害,头上冒出许多虚汗来。
坐在对面的公公看在眼里,放下筷子关心地问:“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吴德接过说:“老毛病了,光是疼,却查不出毛病,挂了好多消炎药也不顶事,前天又做了一项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呢。大概是神经痛吧。”
老吴松了口气:“哦,没大毛病就好,人哪,钱多钱少都过得去,身体好才是根本哪。”
年,就在这一餐团圆饭中过去了。老吴看着儿孙们钻进轿车越开越远直到望不见影。心里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明白,自己的身体越来越不济,不知还能活到再见自己的骨肉不?
他的确是再也见不到活的洪瑶了。因为,在市医院肿瘤科主任医师的桌子上,洪瑶的化验单被签上一行字:胰腺癌,晚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