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自己是为他而生的一棵菩提树，穷其一生，只等有朝一日修成正果。可她终不知，缱绻经年，他贪恋的并非菩提，只是那菩提树下的一株绛草。
　　
　　 【一】
　　 金秋十月，微风中夹杂的些许凉意不时刺激着裸露在空气的皮肤。他伸出手搓了搓手臂，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推开门。
　　 狂风惊涛骇浪般席卷而来，顷刻间便迷了眼，欲罢不能。
　　 他久久伫立，凝视那身形萧索的女子，背影瘦削，长发漆黑如瀑，落拓地跌至后背，也跌进他的眼眸。周身烟雾缭绕，纤长的手指尖明暗闪烁。他略微皱眉，走上前去，并无言语，劈手拿去她手中的烟，放在地上摁灭。
　　 两手相碰，指尖微凉。
　　 她侧过头去看他，黝黑的眸子，神色沉静。只一瞬间，又转过头去，拿起身边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兀自放进嘴巴里，点燃。
　　 现在应该是晚自习，你怎会出现在这里？他问。
　　 她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始终沉默，不发一言。他亦不语，直至她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在地上摁灭，起身拍了拍裤子，然后扬长离去，留给他一个决绝的背影。
　　
　　 周嘉年初遇苏锦然，满腔的执念顿然失了声色。回转身时，他听到宿命的声音在头顶轰然炸响。
　　
　　 他一直觉得自己喜欢的是那种窈窕淑女，有着姣好的面孔，干净的笑容，一如杨倩般安然美好。他也觉得自己会和杨倩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然后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如果他不曾遇见苏锦然。
　　
　　 是一个月后，周六的晚上，繁星璀璨。他和杨倩一起吃过晚饭，在操场边走了几个来回之后送她回寝室。宿舍楼下，照例他拥着她，亲吻她的嘴角，然后目送她上楼。
　　 转身的瞬间，他又看见那女子，依旧是如瀑长发，自两边倾泻而下，穿黑色风衣，背靠墙壁，一只脚支在墙上，指端一根烟，颓然绽放。
　　 他径直走过去，对她说，女孩子不要吸烟。
　　 她抬起头问他，刚刚那个，你女朋友？
　　 他不禁语塞，随后点头。
　　 她看着他，目光直直的拓入他的眼帘，周嘉年，学生会副主席兼学习部部长，久仰大名。不过，你关心的应该是你女朋友，而不是我吧。
　　 她莞尔一笑，摁灭烟蒂，头也不回地走开。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大声说，苏锦然是吧，我记住你了。
　　
　　 【二】
　　 苏锦然忽地发现，周嘉年开始在自己身边频繁出现，食堂，图书馆，甚至是回寝室的路上，也总会不期而遇。他对她笑，眼睛明亮清澈，一如孩提。她冲他颔首，镇定自若，不曾言语。
　　 她亦是大学校园里一道亮丽的风景，永远黑白衣裤，沉默寡言，低头穿行，一个人走路，对身边的一切漠不关心。
　　
　　 上午在图书馆的时候，接到章逸程的电话，她不由心跳加速。推开阳台边的玻璃大门走出去。十二月的天，气温骤降，寒风凛冽，刺骨冰冷。
　　 她听到他的声音，干净，清澈，自电话那头传过来。
　　 小丫头，生日快乐。
　　 她忽然就感到锥心的疼痛，同时又有些莫名的喜悦。本以为离开了那座生活十余年的城市，就可以逃避过往，逃避一切，不再想，不再念，那个伤心地，那个让她记挂于心却又时刻想要忘却的人。一直苦撑的防线在他一句小丫头中溃不成军。
　　 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章逸程，谢谢。
　　
　　 章逸程，有多久不曾念过这个名字了？
　　
　　 她的父亲是一名驻藏军人，在她五岁那年永远地留在了那座雪山上。母亲一夜之间精神恍惚，从此痴呆的时间多于清醒。她随母亲住在外公家，也是在那时认识了住在同一个小区的章逸程。
　　 年幼的她被同学欺负，嘲笑，总是他第一个冲出来为她打架，护她周全。她们是青梅竹马，却并未产生青梅竹马的浪漫爱情。他叫她小丫头，待她如亲妹妹般始终如一。她苦恋他十年，却最终把他推进好友的怀抱。
　　 安若晴，她高一的同桌兼死党，她向他介绍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章逸程一改往日的嬉闹，彬彬有礼起来，她看他笑容温柔，语气亲切，仿若变了个人一般，顿时就心痛地不能自已。
　　 她笑着看章逸程牵起安若晴的手，看他们在无人的角落里偷偷拥吻，却只能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独自垂泪。
　　 高考之后，她毅然填报了遥远的北方城市，满目陌生的街道，建筑和人群，只是为了不再忆起他。
　　
　　 电话那头又一声小丫头唤回她的思绪，她轻应一声。
　　 小丫头，你手头上有没有多的钱，先借给我一些，急用！下次我去看你的时候再还给你。
　　 她紧张地问，章逸程，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章逸程无奈地说，若晴不小心怀孕了，又不敢让家里知道，我们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
　　 她刹那间如临深渊，良久方说，好，你把帐号发来，我下午就给你汇去。
　　 挂了电话，她久久伫立在风中。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感觉寒风肆虐，眼里吹进了沙子，异常刺痛。她伸手去揉，却触及一脸泪水。
　　
　　 【三】
　　 穆雪辰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就看到那个女孩。瘦削的身体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毛衣里，头发很长，直直的垂落腰间。因为在寒风中站得久了，有些战栗，而脊背却挺得笔直。她此时正站在自己的白色宝马旁边。
　　 她看到他走过来启动车子，便径自打开副驾座的车门坐了进来，黝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他，开口问他，你能不能送我回学校？我不知道路，带来的钱全部都给了出租车司机。
　　 明明是询问的语气，经她说出却仿佛坚定地不容拒绝。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点了头，询问她地点然后开车。
　　 他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从刚刚那段对话之后就一直垂头不语，听到他的话，才抬起头来半晌方回答，给朋友汇钱。
　　 他想起公司旁边确实有一家建行，便不再言语。随后两人一直沉默，她始终不发一言地看向窗外。
　　 到了学校，在大门口他停下车，她解开安全带对他说谢谢，然后下车。当他正准备发动车子，她又折回来，敲了敲车窗。他摇下窗户，她说，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作为答谢下次我请你吃饭。
　　 他笑着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她说，小丫头，快进去吧。
　　 她忽然就蹲下去，双手捂面，哭的不可抑制。
　　 他莫名地心疼了，下了车，拉她起身，轻轻拥她入怀。良久感到胸口一片湿润。
　　
　　 他们开始频频地联系。周末的时候他带她去公园，游乐场，听她叫他辰，看她璨若星辰的笑靥。
　　 转眼即是寒假，她没有回家，在一个咖啡厅里做服务生，寄宿在他家里。她做美味的饭菜给他，穿着他很大的外套在客厅里来回穿梭，赤脚站在阳台上浇花。每天晚上她会掂起脚尖亲吻他的眼睛，对他说，晚安，辰。最后转身消失在另一扇门内。
　　 她始终不知自己这般坚持究竟是为何。那个俊朗的男人，年近三十，头发精短干练，脸颊轮廓分明，声音低沉，动作轻柔，与他一点都不相像。或许只因了他的名字，穆雪辰。
　　 辰。程。
　　
　　 【四】
　　 开学之后她又搬回了学校，穆雪辰送她回去，又是搬行李，又是买零食，待她体贴入微。学校开始有人传，她被有钱的男人包养。她听后暗觉好笑，并未作任何解释。
　　 周嘉年找到她，满目哀伤亦是愤怒。苏锦然，你为何这般作践自己。
　　 她忽然就觉得可悲，抬起眼嘲讽地看着他，周嘉年，连你也认为我是这般？
　　 她径自离开，不知为何，心底却有一道伤疤隐隐作痛。
　　
　　 今年的元宵节与情人节正赶上了同一天。寝室的其他三个人都结伴游玩或是与男友约会，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一动不动。睡得昏昏沉沉的时候枕边的手机开始不停作响，她伸出手接起，未曾想到竟是章逸程。
　　 小丫头，我已经到了汽车站，再有一个小时左右就可以到你学校了。
　　 她愣愣地在床上躺着，良久才起身洗漱。
　　 未及开春，冰冷的水浇在脸上刺骨的疼痛。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突然就觉得疲惫。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给周嘉年打电话，电话接通，她说，可不可以请你帮忙。
　　
　　 学校门口，她终于又见到章逸程。他穿着灰色的休闲棉袄，提着包从公车上跳下来。许是舟车劳累，一脸的疲倦。见到她后笑起来，小丫头，半年不见，你出落得越发标志了。
　　 她笑，挽着身边的周嘉年向他介绍，这是周嘉年，我男朋友，大我两届，读国际法。
　　 周嘉年微微一愣，稍后立即反应过来，笑着伸出手对他说，你好。
　　 他轻轻回握，然后从包里拿出一大袋东西递给她，小丫头，阿姨让我给你带来的。
　　 她接过，不由红了眼眶，不再多言。
　　 中午他们在学校外的一家餐馆吃过饭，周嘉年带他回寝室休息。由于第二天要上课，他买了晚上的票回去。
　　 并没有过多的寒暄，她看着他忽然有种陌生的感觉。半年的时间，半天的路程，已经将这十余年的痴恋淡化。她原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等下去，爱下去，可是再看见他，却突然连言语也省去了很多。
　　
　　 送走章逸程再返回学校已是晚上。他们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慢慢走回寝室。周嘉年忽然开口，锦然，我和杨倩分手，从今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她看着他，眼眸幽深的如一口井，让人浑然不觉深陷其中。许久她才说，周嘉年，我是罪人。
　　 他握住她的肩膀，极其认真地说，锦然，请让我来救赎你。如若不然，就让我们一起沉沦。
　　 眼里忽然就硌了沙子，她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他，泪水在他的衣服上氤氲了一片。仿佛过了很久，她轻轻推开他，周嘉年，你真是一个令人欢喜的人，但是多么可惜，我注定无此福分。
　　 她向前走去，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他看着她的背影，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忽然就没来由的心痛。苏锦然，我会一直等你。
　　
　　 晚上睡觉的时候，收到章逸程的短信。
　　 小丫头，我和若晴分手了。我终于明白，原来我并非她的归宿。
　　 她看着屏幕，忽然就泪如雨下，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他。原来三年的感情，竟也可以如此鄙薄。
　　
　　 【五】
　　 苏锦然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台笔记本，每天开始没日没夜的写作，和几家杂志社约稿，困了就在寝室睡觉，不去上课，亦不在乎别人的言论。
　　 由于缺课太多，她被通告好几次，后来索性退了学。她收拾好了行李离开寝室。虽然相处半年多，她和同寝室的人并没有太多言语。她笑着与她们一一告别，提了行李走出学校。
　　
　　 近几个月来她与穆雪辰联系极少，她知他工作繁忙，亦没有过多的打扰。她打的去他家，发现他尚未回来，便独自一人坐在门口等着。
　　 等了许久，她感觉手脚开始发麻，穆雪辰方才出现，看到她时一脸惊讶。她起身对他笑，辰，我被学校退学了，现在来投奔你。
　　 他叹了口气，掏出钥匙开门。
　　 厚重的防盗门打开，她雀跃着跑进去，在原地转了个圈，忽的愣住不动。
　　 墙上挂着一个巨大的镜框，照片里穆雪辰拥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穿洁白的婚纱，肤如凝脂，笑眼千千，依偎在他怀里，一脸温情。
　　 他进了屋，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照片。半晌他说，那是我未婚妻，不久前刚从美国回来。我们即将完婚，婚礼定在下个月初。
　　 她仍然看着照片，不发一言。
　　 锦然，对不起。他走上前去伸手抱她，企图拥她入怀。
　　 她推开他，笑着说，我从未交托于你任何情感，道歉亦是多余，祝你们幸福。然后她提起身边的行李，决然离去。
　　
　　 她拖着行李在路上一直走着，大街上人潮汹涌，她站在街角看着眼前的车水马龙，忽感沧桑。拿出手机看时间，发现有十几通未接电话，全部来自周嘉年。她正准备回过去，他又打来。
　　 接听，周嘉年在那边大声吼她，苏锦然，你跑到哪里去了，整整一天都不见你人。
　　 她想象着周嘉年生气的样子，忽然就轻笑出声来。周嘉年，我退学了。
　　 停顿了十几秒后，周嘉年问，锦然，那你现在在哪里？
　　 她并未回答，自顾自地对他说，周嘉年，再见。然后挂掉电话关机，兀自对着天空笑起来。
　　 对面的广场上一群小学生踩着滑轮相互追逐着，天黑的时候，天空上绽放起一簇簇焰火，绚烂璀璨。她一直伫立街头看着，待到人群消散才离开，一个人在阴暗逼仄的地下道里坐了一夜。
　　
　　 【六】
　　 她在一个年迈的婆婆那里租到一间房，房间不大，干净，清爽。她很快就喜欢上了这里。经常伏居在房里写字。她喜欢赤脚在木制的地板上行走，偶尔会去阳台上吸烟，电脑里永远放着王菲的歌。她渐渐习惯这种平淡清闲日子，只是在无法安眠的夜晚依然会想起某些人。
　　
　　 杨倩出现的时候她尚在床上睡觉。近来异常嗜睡，总是赶稿子到深夜，通常醒来的时候也已是第二日下午。
　　 门铃一直持续不停地响着，她挣扎许久终于起身去开门。待到看清门外的人时却又久久呆立。那个安然美好的女子此时正看着她微笑，眼角眉梢尽是憔悴。她看到她眼里的自己穿着睡衣，蓬头垢面，霎时就失了言语。良久她侧开身请她进屋，忽觉眼前天旋地转，然后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的病床上，手上正打着点滴，杨倩在旁边坐着，看到她清醒询问她，你感觉怎么样了？
　　 她笑着摇摇头，发现杨倩的眼睛有些红肿，显是刚刚哭过的。她叹口气，即使得了什么绝症，她也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不料杨倩紧接着说，医生说你只是劳累过度，睡眠不足，身体有些虚弱，要好好修养，并无其他大碍。然后稍顿一会看着她，眼里满是忧伤。还有，你已经怀有两个月的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