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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梧桐】雪中残梅(散文)


作者:晚风抚笛 白丁,89.3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123发表时间:2015-01-16 11:20:51


   透过飞驰的车窗,天空吐露出宝石蓝色的光芒,天隐隐的亮了。祖母用温暖的手摇醒熟睡中的我,我像是坐在遥远梦乡里悠悠的船上,极不情愿地被一只手拽了回来。寒气袭来,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一股气流堵在嗓子眼里,站起身,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窗外依然流动着城乡的风景,祖父走在前,一手提着一个大帆布包,祖母随后,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弟弟,顺着下车涌动的人流,一步一个踉跄地往列车门口移动。火车渐渐放慢了行驶速度,缓缓地、缓缓地,终于稳稳地扎在铁轨上。
   天已经大亮了,站台上,人流似水,由于没有完全睡醒,我的两条腿直打软。跟着大人一路小跑,又转乘挤上一辆破旧的公共汽车,而后又雇了一辆人力车。爷爷、奶奶带着我和弟弟挤在人力车上就上路了。那时我上小学,是第一次回乡下。
   严寒的冬季,笼罩在豫东的大地上,路边光秃秃的树杈无力地向外挣扎着,凹凸不平的土路被冻的结结实实,阴霾的天空更增加了几分颓意,一切都如同煎熬着冬天的疲惫。一路上,除了看到沉睡的庄稼地和干枯的树木,一片苍凉。路过的村落散发着玉米杆发酵和粪土混合的味道。路过的村庄里,老人两手抄在袖筒里,圪蹴在墙根下打着盹,享受着冬季暖暖的阳光;小媳妇、大婶子们坐在草墩子上纳着鞋底子,拉着家常。大老远就直盯盯地看着我们的人力车一路过来,停下手中要做的针线,定定眼神,扯着大嗓门,像唱戏一样拉着浓重的乡音吆喝着:
   “大婶子,这是打哪儿来呀?到哪村去啊?下来喝甜口水儿,歇会儿吧……”。
   “他大嫂子,不喝了,我们打西边来,到殿上村去啊……!”祖母也不例外地扯着嗓门,拉着甜美的乡音。
   到底是回到了老家,空气中飘香的都是浓浓的亲情。就连水都叫甜水。“甜水”是老家的叫法,或许是苦日子太多了,现在的日子都安稳了,加之老家吃的是井水,透着凉凉甜甜的味道,一语双关,
   可能这就是“甜水”的由来吧。
   老乡边说边带着羡慕的目光上下一丝不苟的打量着我们,生怕露了哪一点没看仔细,一直看到车走的很远,嘴里还相互嘟囔着什么,直到在视线中消失,才慢慢收起笑容、回过头去做自己做手中的针线活。
   冀东乡下人把城里人称“外边人”,一说“外边人”就是吃国粮的,给公家干事的,挣的不是工分而是钱。不同庄稼人,靠老天吃饭,一年下来,光景好了还罢,光景不好了连肚子都填不饱。那时,村里人见过火车的寥寥无几,家里能有个吃国粮的“外边人”,也觉得很光鲜,就算有机会能和“外边人”搭几句腔,也蛮稀罕的。
   经过一路的颠簸,终于看到了殿上村。一座座破旧低矮不齐的房屋组成的村落,村头上正围着一大群人在看什么或是在议论着什么。女人们边议论边做着手里的编织活儿,男人们摇头的、叹息的,也有看热闹的,久久不愿散去……
   回到家已快晌午了,脚冻得都不听使唤了,大爷赶紧让我和弟弟坐到早已烧热的土炕上,盖上被子。
   大爷,是我爷爷的亲兄长,今年已七十开外,孤寡一生,无儿无女,佝偻身体像一条弯曲的弓,独守着一个大院,一间长方形屋子,用土培墙隔成东、西、中不大的三间套屋,中间是堂屋,对着两扇已经看不清颜色、关不严实的对开门,门内垂钓着一张用破布兑成的旧棉帘子,用来遮挡严寒。
   屋里弥漫着散发不出去烧炕的麦秸味。坐在炕头,问过虚寒,听大人们说,刚才是村北头四跛子家过门不久的哑巴媳妇又挨打了。
   殿上村是一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组成的小村,世世代代都居住在这里,全村人除了媳妇外都是一个姓。什么三婶子、四大爷的都是排辈份不是乱叫的。村的中央有一条约5米宽的土路,从东贯穿到西,有个百十米,叫“殿上街”,把个村子分成南边和北边,也就是路南边、路北边。
   大爷家就住街南边,出门就是街,北边的中央是村大队,面朝街面。大队有两间土胚房和用土胚墙圈起的很大一个麦场,堆着几个像蒙古包一样的麦垛,散发着潮湿的霉味,旁边还有一个小卖铺,叫供销社。村民们有事没事都爱来这里。就连吃饭端着碗,也爱往这里跑。
   农村人吃饭简单,一天两顿,晌午收工一顿,临黑一顿。收工的男人们蹲到街边,手里拿着黄面窝窝头,一口下去能咬半个窝窝头,就着一颗大葱,腮帮子撑的鼓鼓的,嘴巴有节奏发出吧匝吧匝的声音,再溜着碗边喝一大口黄面糊糊,呼呼噜噜发出浑厚的响声,最后留一口黄面馍,把碗里剩余的饭根,搽得净净的。边吃边谈论着村里一天的街边新闻。
   “唉,昨天黑了,四跛子又打哑巴啦,打得狠着哪。”
   “我也听到了,哑巴喊得响着诶!”
   “可不是唉!哑巴跟了他可没少受了屈儿。”
   “听说象这冷的天,把被子都掀了,不让哑巴盖,这也忒狠了唉!”
   “那王八小子,孬着哩,”
   “唉……”
   ……
   村北边隔着街,离我家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二十左右,个头不高,稍稍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一件用土染料染的掉了色的粗布红棉袄裹着她单薄的身体,两条大辫子歪歪扭扭地搭在胸前,一直扭到腰间;两只手操在袖筒里,微微弓着的身体倚在土院墙门口,眼睛直勾勾地朝这边看着。我的直觉,她就是哑巴,就是来的时候,在村口被一群人围着议论的、被男人打了的“哑巴”。
   我走出家门,走到离她几米远的地方站住,冲她笑了笑。她迅速直起身来,眼睛里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亮光,迅速抽出两个操在袖筒里的手,捂住冻红的脸蛋,只露出两只惊恐不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你冷么?”她象一只受了惊吓的鸟,愣了一下,似乎不相信我在给他说话。我又重复地问了她一句,这才断定我是在问她。她放下捂在脸上的手,露出冻的粗糙的脸,张了张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嘿嘿…….”,边笑边往后退,一直退到土院墙门后面,只露出个脑门和半边脸。
   哑巴的真名不知道叫什么,按惯例,村里人也叫她“四跛子家”,有的也干脆直接叫她哑巴。四跛子家住在村北边头一家,由于在家排行老四,再加上腿有点跛,可能这就是“四跛子”绰号的由来吧。他整日里穿一件露着棉花套子的黑粗布棉袄,左右一裹,腰里系着一条分不清颜色的布带,东游西逛的。由于家里穷,都四十的人了,也没寻下个媳妇。喏,前年春上,经媒人牵线,也算是和屯上的哑巴成了亲,可结婚快两年了,哑巴也没给他怀上个一男半女,四跛子可就急了,看着母鸡一窝窝的报鸡仔儿,这么多年白养你个吃闲饭的,哑巴便成了他手中宣泄的工具,挨打也成了家常便饭,嘴里的脏话像吐痰一样随口就出。
   哑巴家住在屯上,离殿上村4、5里地,要说娘家,娘早死了,哥已成亲,进门的嫂子管着爹还要管着她,多一张吃饭的嘴,巴不得早点给她找个人家嫁出去,还管得了她死活?这不,把哑巴嫁出去也如同扔掉一个破抹布一样,不理不睬,哑巴在人家受了委屈,连个撑腰说话的娘家人都没有。
   自打那天见了哑巴,她也不再对我有戒备,哑巴见我和她说话,也觉得好不得意。先是看到我笑,然后放下手里的活计,嘴里咿咿呀呀的说些什么,两只手还不停地比划着,谁也听不懂。我隐约知道她在说“你是街对面大爷家来的亲戚,我家住在这里,离你家不远,我们也是一家的,都是一个姓……之类”,我点点头表示应合,继而她又露出无助和悲切的眼神,嘴里咿咿呀呀地边说边比划,翻开袖子,让我看她被打的伤痕,撸起脊背,一道道血痕泛着青紫色的淤血,印在她单薄的身体上,我幼小的心也像被划伤一样和哑巴一起阵痛。我知道她在讲述她男人打他的经过,眼中的泪水和鼻涕交织在一起往下流,用袖口擦着。我听不懂,但我也没离开,我不忍心离开,我认真的“听”着,尽量释放她满腹的委屈,只想为她做点什么。这时“四跛子”就会大声边骂边喊他回家,哑巴抹着眼泪仓皇地往回跑,眼睛里透出惊恐的眼神,生怕她男人过来再打他。
   这样以来,我便成了她第一个忠实的“听众”,每天我都要听哑巴“说话”。有时,她也像小孩子似的和我们一起嬉笑玩耍,村里的小孩子也围着他打趣,欺负她,拿起路边的土块和小石子砸她,然后满足地哈哈哈大笑,哑巴也不还手,只是下意识抬起胳膊遮挡,向后躲闪,咧着嘴露出一嘴的碎牙,和孩子们一起嘻嘻地傻笑,这也可能就是哑巴最“快乐”的笑声吧。
   冬天是农闲,趁这个时候,村里的男人编筐子,打土培垒院墙;女人纳底子做鞋、编织草帽和草甸子。哑巴也是个勤快人,和其他女人一样,从没闲过,手中总是拿着编制的活儿或是针线活。纳的鞋底子,粗针大麻线的,分不清左脚还是右脚,绣的花不仔细看,还真辨认不出是什么花,绣出来的鸟像刚孵出的小鸡娃,和细法人比起来那就是天壤地别,没得比。村里人,有空就用麦秸秆编制草帽,挣点闲钱补贴家用,等着有专人登着自行车来上门收购。编制手艺好的每挂可以卖到5毛多,手艺不太好的也能卖到3毛多钱,哑巴的最多也只能卖到2毛钱,还是勉强的收购她的编织物,不过,哑巴还是从没闲下来过。
   村民们不让我和她说话,说他脏、傻,让我离她远点。四跛子也不是吃素的,也知道哪是里、哪是外,再不行也是自己的老婆。吃晌午饭时,四跛子也像往常一样,端着大老粗碗,一摇一晃走到街中间,边吃边扯着嗓门喊叫着:“奶奶的,别看俺娶了个傻媳妇,晚上黑了油灯,搂在怀里和城里百货公司里的小闺妮儿一模一样……”
   满街的后生意会的还真快,把刚喝到嘴里的饭还没来得急咽下去,一口喷多远,只笑得前仰后合;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们,用舌头吧砸吧砸舔舔碗边,斜一眼四跛子,起身离开;小媳妇、大嫂子们的笑声混合在一起,拿着手中的筷子,敲打着四跛子的脑袋蹦蹦地响,嘴里骂着:“王八家小子,嘴里竟说孬话……哈哈哈哈……”直说得满殿上街笑声沸腾,响彻十里八乡。这也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笑料,说了一遍又传一遍……..
   十哑九聋,哑巴也知道自己男人在说自己,但不知道说的什么,看着别人笑,也跟着嘿嘿、嘿嘿地傻笑,四跛子立时拉下脸子,撇她一眼,吓得她瞬间收回笑容,就往后撤几步,低头只看着碗里的饭,小心地吃着,不敢抬头。
   后来的几天,我很少见到哑巴,说是回娘家给娘烧纸去了。
   日子过得很快,一转眼回老家半个多月过去了。临走的前一天,我刻意往哑巴家门口多看了几眼,也没见到她的影子。因为明天一早还要赶路,我就早早的睡了。煤油灯忽闪忽闪的,大人压低着嗓门说着话,我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一阵刺耳的叫声传来,绝望而凄惨,撕心裂肺,夜很深、很静。我的心揪到一起,手紧紧捂住胸口,很痛、很痛……
   天蒙蒙亮了,有鸡的叫声,打开门,寒气从门缝直往屋里挤,昨晚老天悄无声息的下了一场雪。薄薄的雪铺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白色的绒毯,低矮破旧的村庄银装素裹,和大地融为一体。
   昨晚的声音还在我耳边嘶绕,我和弟弟跟着爷爷奶奶坐着队里的马车上路了,我看见了她……
   身体倚在土院墙门口,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一件用土染料染的掉了色的粗布红棉袄裹着她瘦小、单薄的身体;两条大辫子歪歪扭扭地搭在胸前,一直扭到腰间;两只手抄在袖筒里,身体微微向前弓着,眼睛直勾勾、绝望地朝这边看着,泛白的嘴唇像一弯残月,蓬乱的头发上已飘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我想跟他说句话,不知说什么。我看见她眼角有泪,慢慢的溢出来,流过脸颊,流到嘴角,很长很长,他没有擦,任其流淌,我的心也湿润了。她不知道我们要到那里去,也不知道“外边”是什么地方,离这有多远,在天的哪一边…….
   马车无情的向前走着,车咕噜艰难地转动者,吱吱呀呀发出沉重的声音,碾过雪地,碾过她的影子,也碾过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一道道清晰的辙痕……
   那个红点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渺小,定格在低矮不齐的村落中,定格在那个土院墙门前,在冬季的寒风中颤抖,在白皑皑的雪中瑟缩,留下一副“雪中残梅”。
   我同情无助的生灵,同情那些在寒风中瑟缩着的生命,并与之共鸣。
   十多年过去了,我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那个影子总是在我记忆中闪现。村民们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是病死的,也有人说……
   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掠过一丝凄凉和隐痛,也有一种释然。哑巴家的土院墙已改成了砖墙,四跛子至今孤身一人,哑巴的影子和她家的土院墙依旧停留在我记忆的一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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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冀东这个说法,本来是作为一个正式的行政区域来源于解放前的“河北省冀东道公署”包括临榆(山海关)、抚宁、卢龙、昌黎、滦县(滦南、唐海)、乐亭、丰润、丰南、玉田、遵化、迁安(迁西)、宁河、宝坻、蓟县、三河、香河(大厂)、通县、顺义、平谷、密云和唐山市。作者通过会老家冀东所见所闻,尤其是关于哑巴的描述,深刻表现了中国北方农村,当年艰辛的生活,又表现出他们在那种环境中顽强的精神,雪中残梅的感动留在读者心里。感谢赐稿梧桐文苑【编辑:江南铁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117002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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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江南铁鹰        2015-01-16 11:21:41
  充满地气,感人至深的作品。
2 楼        文友:那拉格格        2015-01-16 20:23:42
  拜读美文,欣赏学习。
3 楼        文友:晚霞晓文        2015-01-17 13:51:57
  祝贺晚风抚笛喜摘精品。
4 楼        文友:边关草民        2015-01-19 14:32:21
  祝贺作者喜获精品。望佳作连连。
阎保成,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能源化工作协会员。2017年出版散文集《小街》(团结出版社)。散文《父亲的鸽子》选入《大地上的灯盏——2018年散文精品选》(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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