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冬，寒夜，凛冽的北风从山巅倾泻下来，狂暴威猛，仿佛盛夏的山洪，撞击得紧闭的门窗哗啦啦哗啦啦响。肆无忌惮的狂风，愤怒地吼叫着，跳跃着，发泄着，在屋角墙根、门坎窗边、瓦脊檩上搜寻，想要挤进每一丝缝隙，甚至撕裂裱糊在窗棂上的报纸，扑灭灶炕里的柴火，摧毁所有的防御与抵挡。
　　 我躺在被窝里，蜷曲着身子，抱着父亲温暖的脚掌，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父亲读书。父亲半坐半躺在床上，靠着床栏，就着油灯，捧着书本，抑扬顿挫，轻轻读来。父亲的声音轻柔舒缓，轻轻地抚过我的耳膜，静静地注入我的脑叶。偶尔一股寒风挤入屋里，吹到床边，豆点星灯，左飘右忽，他轻重缓急的语气如飘忽的灯光，一忽儿近一忽儿远。
　　 窗外寒风呼呼，夜雪飘飘。屋内油灯飘忽，一闪一跳。父亲的声音愈来愈远，愈来愈轻，仿佛怕惊醒夜里的精灵，仿佛怕惊散缕缕书香，由明明白白而嘤嘤嗡嗡，由近在耳畔而远到天边。不知不觉，我眯上眼睛，酣然入梦。梦里，我长大了，识字了，能断句读书了，正捧着父亲刚才捧着的书本，摇头晃脑地顺着父亲刚才读给我听的篇章词句继续读下去。
　　
　　 二
　　 儿时，随父母居住在月溪场上的杯子坪村小。小学背山面坎，左塘右壑，房呈丁字，坝似矩阵，石础木柱，黄墙灰瓦。虽位居杯子坪的中央，是好多条泥道土路的汇聚点，却远离村落，不与任何房舍挨邻搭界，遗世独立的样子，仿佛一座道观，仿佛一丛古刹。
　　 学校里，父母与几位民办老师一起，分级分班守着百多位孩童。孩童稚嫩的读书声朗朗传送，流播至杯子坪的坝沿屋下，山岭沟壑。在田间地头劳作的农人，听到夹杂着自家孩子的朗朗书声，如饮甘泉，如啜琼浆，精神一振，劳累顿消，有说不出的快慰与醉意。我坐在教室的最后，呆头呆脑地听着父亲的讲述，似懂非懂地沉醉其中，有些疑惑，有些痴迷。
　　 春晚饭后，天已漆黑，我们兄弟姊妹几人坐在灶旁，一边等母亲烧水洗脸洗脚，一边听父亲给我们读书。父亲的声音如跳动的柴火，清脆锐利，有着不及而立的急切，急切里有一丝毛躁，毛躁中有些许遭遇不公的无奈。有时是一段寓言，有时是一个传说，有时是一则成语，远古的情节娓娓道来，方外的掌故如数家珍。“排排坐”的我们渐渐忘记了柴火，忘记了学校的泥屋，忘记了杯子坪的山山野野，游离于现实之外，进入文字的世界，与故事情节一起起伏跌宕，与作者笔下的人物一起历险经难。
　　 陶醉有之，嬉闹亦有之。父亲火眼金晴，全神贯注于书本的眼神笼罩着我们的身影，见我们不认真，便提高声调，当头棒喝。如谁再不自觉，便举手敲谁一个“毛栗子”，蜷曲的中指高高举起，轻轻落在头上，如敲击，有点疼，似抓挠，有点庠，充满警示，充满爱意。被敲者满面无辜，束手挺胸，端坐如仪，没被敲到的吃吃偷笑，蜷脚低头，暗扮鬼脸。
　　 山风徐徐，院树簌簌，门窗吱吱。屋外的黑暗里，木门前，仿佛站着一人，正举手轻扣门环，正试探推开木门，想要探身进来，听父亲读书。
　　
　　 三
　　 其实，杯子坪的岁月，是父亲人生最为灰暗的日子。因被人检举“翻文化大革命的案”，父亲被开除留用，只发基本生活费，从月溪场上的完小下放村上，一边教书，一边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母亲亦受牵连，带着我们兄弟姊妹来到杯子坪，与父亲一起安家于大队村小。幸而农人纯朴善良，既不嫌弃，也不斗争，不但给父母应有的老师尊敬，而且要求自家孩子对我们谦让呵护。
　　 父亲经常提及杯子坪，却从来没说起过他当时的心境。勿需揣测，在那样的冷酷环境高压态势下，出生大地主和工商兼地主家庭的父母，肯定有临渊履薄的危机与寒彻。但在我的记忆里，杯子坪的七八年里，父亲并不沮丧，也不阴郁，甚至听不到他的唉声叹气，我们一家，杯子坪的一切，充满浪漫与温馨。
　　 朗月夏夜，父母坐在学校的操场纳凉，驱蚊的艾蒿燃起丝丝白烟，淡淡的药香萦绕鼻翼。见我们几兄弟姊妹疯得差不多，父亲一声令下：好了！我们便既有些不情愿又有些企盼地收住奔跑的脚步，规规矩矩围坐到父母身边。父亲靠在凉椅上，一手拿书，一手拿扇，就着马灯，给我们读书。父亲的声音如沉静的月光，平静悠远，有着而立之年的稳重，稳重里满含磁性，牢牢地粘吸着我们的目光与神情。读着读着，父亲伸出拿扇的手：打扇！哥哥急忙接过父亲手中的蒲扇，一会儿给父亲扇，一会儿给母亲扇，一会儿给自己扇，那份自得意满，令我、弟弟、妹妹眼馋不已。读到最紧要处，父亲突然提高声调，吩咐：茶来！沉浸在故事里的我以为是书里的话，呆呆地看着父亲，好一会才明白是父亲下给我的命令，急颠颠地绕到父亲身后，捧着母亲泡好的山茶，双手奉上，父亲端茶在手，细啜慢品，一饮三咏，啧啧有声。
　　 清辉遍地，夜凉似水，万籁俱寂中，父亲的声音搅起清幽月光，舞动斑驳树影。我觉得书里的一切，就在父亲的嘴里。我不明白父亲的故事为什么如此绵延不绝，我想跳过那些精彩的过程，一下子到达结果，用最短的时间知晓故事的结局。
　　
　　 四
　　 初中毕业，才十六岁的父亲无法继续学业，被安排到月溪场上的潘家沟教书。潘家沟远离月溪场，蛰伏于深山丛林里，一排低矮的土墙房子，一个小小的院坝，几十位年龄参差不齐的学生，大的超过父亲，小的刚及冲龄。父亲既是学校唯一的公办教师，也是唯一守夜人。
　　 每天放学，学生散去，村里的民办、代课老师回家，学校只父亲一人。父亲打扫过教室操场，忙乎好简单晚餐，批改完学生作业，便就着油灯读书。土改公家收缴家里藏书时，祖父冒着风险悄悄藏留下来的十几本书，成为父亲渡过孤寂夜晚的精神食粮。父亲边看边划，边划边读，有时无声默读，有时高声朗读，油灯下，暗夜里，父亲读书的声音传得很远很远。
　　 秋天到了，考校我们的时候也到了。父亲精心挑选一则故事，声情并茂地读给我们听。父亲的声音如秋天的果实，低沉深稳，有着而立已过的成熟，低沉里带着一丝沧桑，沧桑中蕴含着缕缕世事的艰辛，甚至还有难以察觉的悲苦。读完，父亲命令我们几兄弟姊妹从大到小学着他的样，将他刚才读的故事复述一遍。我们一个一个领命而行，哥哥大大方方往前面一站，配合着他自创的手势，气定神闲地讲得完完整整；我扭扭捏捏侧着身子站起，搜肠刮肚七拼八凑，好一阵子才结结巴巴完成任务；弟弟站着时，低着头，红着脸，边讲边笑边偷觑着父母，简简单单，有点不知所云；而妹妹则享受着父母特殊的恩宠，坐靠在母亲膝边，只开口说话就行。父母庄重地进行评比，虽排出一二三四，但表扬人人有份，我们皆大欢喜。
　　 有时，父亲也动员母亲出题。母亲不读书，不讲故事，而是教我们唱歌。教上几遍，也命令我们一一唱来。于是乎，杯子坪村小的操场，响起一阵五音不全的咿咿呀呀。年龄最小的妹妹一下子大气大方起来，以操场为舞台，边唱边跳，赢得我们阵阵掌声与喝彩，每次都能独占独占鳌头，排在第一。
　　 这样的故事会兼演唱会，开始只是我们一家的娱乐，后来，渐有周围农家孩童的加入，日甚一日，最后演绎成秋夜杯子坪学校的特殊风景。秋萤纷飞的夜里，一声声稚嫩的话语，一阵阵快乐的笑声，从杯子坪学校的操场激荡开来，掠过树梢，掠过田野，令沉静的山野多了一丝馨香，一缕人文。
　　
　　 五
　　 潘家沟村小的教学质量在父亲努力下，很快走到全学区的前列。因口碑好，人年轻，又好学，父亲被调回月溪场上的完小。同年，初师毕业的母亲离开县城，被分配到月溪完小教书。
　　 在月溪完小这个小天地里，父母的相遇、相识成为必然。但他们为什么相知、相爱，终成眷属，却是个一直解不开的谜。是父亲的好学与母亲的美丽使他们互相吸引，还是同样受打压的家庭背景使他们走到了一起？父亲没有说起过，母亲更没有提及。但几十年风风雨雨、相濡以沫、不离不弃走到今天，完全可以印证他们当初爱恋的真诚。
　　 冬夜，则是另外一番景象。父亲早早地将我们塞进被窝，他也偎到床上，披着棉衣，给我们读书。父亲的声音如堆垒的冬雪，涩滞凝重，有着即将不惑的圆满，圆满里已然渗入沙哑，沙哑中潜藏着隐约可察的感喟。年岁稍长的我们已没有小时的痴迷，睡在父亲脚头揎臂蹬脚，嬉闹不停。父亲宽容地假装不知，不予理会，如果动静太大，便祭起家传的绝活，用脚趾夹我们的腿。我们兄弟三人，都被私下里称为“庞氏夹”的功夫处罚过，但只有警戒，没有痛感。睡在母亲床头的妹妹，刚刚到达我们痴迷父亲读书的年龄，尖着耳朵，仔细倾听，不断嘟囔着提醒父亲：我听不到，我听不到。
　　 嬉闹过了，听过一会，我们在父亲的读书声中渐渐沉入梦乡。梦短夜长，好多次从梦中醒来，那一头，油灯下，父亲还披着棉衣，沉溺于书的世界。
　　
　　 六
　　 有时，放学后，父亲会搬出一把藤椅，双脚搭在阶沿，仰靠着藤椅的靠背看书，看到陶醉处，会不自觉地朗声读起来。父亲的声音如辽阔的森林，幽远深邃，有着年届不惑的睿智，睿智里有看透世事的豁达，豁达中虽透露出星星点点的苍老，却依然令我入迷。读到情深处，声音拖得很长很长，读到紧张处，语气急速如临大敌，读到平淡处，单调如一池秋水了无波纹……在一旁顽皮的我们，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惊奇地盯着正摇头晃脑自得其乐沉醉于书里的父亲，百思不得其解：那书，真这么好吗？
　　 好几次，趁父亲有事离开，我也装模作样地坐到藤椅上，想像父亲般仰靠着椅的靠背读书。但都因人矮腿短，脚搭不到阶沿，仰着的藤椅失去平衡而仰面摔倒，后脑壳被磕得生疼生疼。
　　 读中师时，我特别喜欢如父亲般高声读书。每天上课之前，都会捧着自己喜欢的诗篇，直奔天楼，在蔼蔼晨曦中读书。我来来回回踱着方步，声音尖锐犀利，穿透蒙蒙朝雾，令正赶往教室准备上课的同学侧目。许多年后，一些中师的校友见到我，都会提及此事，戏谑着故意问：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天天在天楼上读诗的黑大汉吗？
　　 后来，我参加工作在一个小乡场上教书。春秋课余，我都会学着父亲搬出一把藤椅，双脚搭在阶沿，仰靠着藤椅的靠背看书。其时，温暖阳光照在身上，跆荡山风抚过脸庞，沉醉于书的我偶尔会有一丝走神，目光迷离处，场景离奇般变成月溪，而仰靠在藤椅靠背上看书的，好像是自己，又仿佛是十多年前的父亲。
　　
　　 七
　　 现在，父亲拿起书来，看着看着，依然会读出声来。父亲的声音如广漠的原野，苍老沙哑，早已超越了知天命、耳顺之年的开阔，进入古稀渐至耄耋的处变不惊、自然达观。读出的东西，很多都是我早就知道的，但我依然很倾心地听。
　　 父亲的读书声从清脆锐利到平静悠远，从低沉深稳到涩滞凝重，从幽远深邃到苍老沙哑，跟着父亲迈动的脚步，我由孩提而始龀，由黄口而舞勺。父亲的声音越来越厚重，越来越苍老，在父亲读书声的荫庇下，我由志学至弱冠，由而立至不惑。
　　 几十年光阴弹指一瞬，世道迁延却并不轮回。我拿起书本，读出声来，可听我读书的人却不知何所在。顾盼之间，夜梦萦回，我好想回到窗外寒风呼呼夜雪飘飘，屋里油灯飘忽一闪一跳的夜晚，抱着父亲温暖的脚掌，一动不动静静地听父亲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