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三毛
　　
　　 一
　　
　　 雪儿终究没能抵御住感冒的侵袭，她的肺部已严重感染，呼吸困难。
　　 “全身放松，咳嗽，用力咳，把痰咳出来。”沈老师在雪儿身旁轻声说。他目光充满焦虑，眉宇间拧成了两坨疙瘩。
　　 雪儿的氧气罩已经取下。她眼眶呛满泪水，呼吸越来越急促，喉咙里不间断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那是大量痰液积聚在气管，造成的缺氧状态。由于体力消耗过大，她苍白的脸上挂满汗珠。
　　 “压紧她的胸口，防止伤口崩裂。”沈老师向护士交代。“雪儿，用力咳，一定要把痰咳出来。”
　　 我紧抓住雪儿的手，感觉她的手在不停地用力，但是她的力气越来越弱，就像一叶在风浪里争扎的小舟，面对汹涌的波涛，已经再没有力气抗争，马上就会倾覆。
　　 “通知病人家属，准备手术，切开气管。”沈老师似乎在下命令。护士们迅速散开去准备手术器械。痰液潴留在雪儿的呼吸道内，随时都会让她窒息。
　　 雪儿肺部感染来得十分猛烈，病情迅速恶化，吃东西无法下咽，全身不能动弹。护士给她插上了胃管，将每天的用药和食物由胃管注射到体内。几天下来，她原本瘦弱的身体更加憔悴，颧骨也高高隆起，一双大眼深陷进眼窝。
　　 打过麻药后，沈老师在雪儿颈部正中切开皮肤和皮下组织。鲜血沿切断的血管涌出来，我用止血钳夹住血管，护士立刻将血管扎住。沈老师切开气管后插入套管，再放进内管，把周围分泌物吸净，用带子把套管固定在雪儿的颈部。护士把吸痰机上的塑料管插进雪儿喉咙，抽出痰液。或许是麻药的作用，雪儿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呼吸逐渐变得平稳。
　　 沈老师喘一口气，摘去手套。护士过来给他擦汗，他微低下身子对护士说：“注意观察，有情况马上向我报告。”护士点点头。沈老师嘱咐完，推开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重症监护室。
　　 “老师——”我跟在沈老师身后，小声喊道。
　　 沈老师停下脚步，看我一眼，好像知道我要说什么。“尽最大努力吧。”他说，“先去吃点东西，我去休息一下。”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从昨天到现在什么东西也没吃，可一点饥饿的感觉也没有。我走进电梯下到一楼，大厅里病人和病人家属摩肩接踵，嘈杂的人声透着内心的焦躁和不安。那一张张面孔饱含了痛楚、等待以及长期煎熬近乎麻木了的无奈。在这个生与死、健康与病痛交织的场所，人间的悲喜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而这种生与死的纠结已经成为医护人员工作的主色调，以至于在大悲大喜面前处变不惊、见怪不怪了。
　　 省医大附属医院是三级甲等医院，我在医院实习已经三个月了，指导老师就是沈大夫，他是医大教授，胸外科主任医师。每天，我们跟着沈老师查房，还有每次手术，那些被病痛折磨的患者一看见沈老师，脸上充满希冀的表情总是揪住我的心，让我感到震颤。一起实习的同学总说我过于敏感，心肠太软。我不知是褒还是贬。我时常为自己选择医生这个职业感到惶恐，因为不能解除所有患者的病痛，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去却无能为力。
　　 从大厅出来，我向对面的大街走去，我想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穿过住院部中央花园时，一股幽幽清香飘过来，我的脚似乎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不觉地走向花园。花园左边有一排花池，里面长满了栀子花，清香味就是栀子花散发出来的。
　　 “罗医生，这花好香啊！”雪儿快乐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她穿着淡蓝色的带有白色花边的圆领睡衣，脚上穿一双粉红拖鞋，鞋面上各有一对毛绒绒的兔耳朵。她俯下身，闭着眼睛嗅一朵洁白的栀子花。
　　 “如果有来生，愿做一棵栀子花，用最美的姿态拥抱阳光，绽放生命的枝叶，不忧郁、不彷徨……”她打开长长的睫毛，眼睛里盛满陶醉。“罗医生，这是我模仿三毛的《如果有来生》写的诗，你觉得好吗？”
　　 雪儿清秀苍白的脸竟浮上一抹红晕。
　　 “你很有才气嘛！”我笑着说。
　　 “哪有，”雪儿羞怯地低下头，“我只是喜欢诗歌，喜欢三毛的作品。”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我吟起三毛的诗，竟不觉得自己酸。
　　 雪儿抬起头，睁大双眼，好像找到知音一般，惊喜道：“罗医生也喜欢三毛？”
　　 “在学校读过三毛的作品。”我说。
　　 “嗯，三毛是性情中人，她热爱生活，敢于追逐……可惜她不在了。相比之下，我算是幸运的，我会珍惜每一天，享受每一天，一直到老。”说着，她举起双手，将掌心对着太阳，看阳光从指缝间穿过。她回过头，眼睛略微眯着，“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真好！”
　　 “真好？”我有些不明白。
　　 “是啊，活着，真好！”她笑起来，还咳了几声。我忙把她扶到轮椅车上。
　　 “别光顾得意了，你看，累着了吧？想当诗人也得先把病治好。我送你回房间。”
　　 雪儿点下头，变得乖巧起来。我推着轮椅车送她去病房。她仰起头，轻声对我说：“谢谢你，小罗——医生。”
　　 这是我第一次和雪儿交谈，四周弥漫着栀子花香。
　　
　　 二
　　
　　 雪儿是师大二年级的学生。她是去年秋天患的病，开始时觉得脖颈酸软，头抬不起来，似有千钧重量，去了几家医院都无法确诊。最后来到医大附属医院，由沈老师接诊，确诊为全身型重症肌无力，属于自身免疫性疾病。
　　 我们交谈后的一天早上，我去给雪儿送一份单子，推开病房的门，看见雪儿侧身立在窗前。清晨的阳光洒在她身上，高高的马尾，清丽的脸庞，乖巧挺括的鼻梁。她穿一件白色长款卫衣，蓝色牛仔裤，手里捧一本书正看得入神。阳光在她周身闪耀流转，真像是一幅剪影。这静美恬淡的画面在一瞬间便深深刻在我的心底。
　　 许久，我不愿打破这静谧，直到她发现我。“小罗医生，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这么傻傻地站着，吓我一跳。”她合起书本抱在胸前，歪着头冲我笑，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小扇子。
　　 “雪儿，好听的名字，你就不怕阳光把你融化掉。”我走到床前随手拿起一本书，是三毛的《梦里花落知多少》，床头还堆放一些大学课本。
　　 “我姓雪，是冬天生的，爸妈就给我起了这么个简单的名字。”
　　 “这名字看似简单随意，却透着父母对你的疼爱。”我不假思索，随口说道。
　　 “是吗？”雪儿狡黠地看着我。
　　 “不是吗？把你捧在手掌上怕你像雪花一样飘走，攥在手心里又怕你融化。”
　　 雪儿笑了，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有很多优点呢，如果将来我嫁给你，你不会介意吧？”
　　 她竟和我开起玩笑。我们面对面站着，我感觉脸上发烫，手脚无措。我把书放回床头，笨拙地掏出沈老师给她开的CT单子。“一会儿你去做一个胸部CT。”
　　 “好吧。”她故意抿着嘴，接过单子，突然用书捂住嘴巴哈哈大笑。“看把你吓的，还男子汉呢，胆小鬼，真像个女人。”
　　 我臊得无地自容，红着脸说：“你这毛丫头伶牙俐齿，我可不敢娶你，将来还不得受你的气！”
　　 雪儿把三毛的书往床上一抛，一本正经地说：“好啦，不和你开玩笑了。你读过三毛的作品，你最喜欢她什么？”
　　 “说不上喜欢。”我说，“但是我欣赏她的随性、真诚、无拘无束。”
　　 “我喜欢三毛个性中的真诚。荷西为了她，一直追随到撒哈拉沙漠。我想应该是三毛的真诚打动了荷西，才让我们见证了爱情的奇迹。”雪儿说着走到窗前，出神地看着外面。
　　 我不知说什么好，没有接她的话。屋里一时沉默了。过了好久，她转过身，拿着CT单子对我说：“小罗医生，你说我的病能治好吗？”
　　 “当然，我还等着你病好了娶你呢，”我玩笑道。“做CT主要是看胸腺是否有瘤或是增生。”
　　 “嗯，我现在就去。”说着，她的身影飘出门外。
　　 我看着雪儿离去的倩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在翻腾。雪儿，一个高贵又让人怜爱的名字。虽然带个雪字，却暖暖的富有色彩。而她的性格开朗阳光，能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怀。
　　 接下来的日子，我常常看到有人到病房里探望她。家里人也带了好吃的饭菜来，还有各种水果。系里领导和同学们也时常来看她。看得出，她人缘极好。不管是长辈，还是学兄学姐，大家都聚拢到她身边，病房里总是欢笑声不断。
　　 “你真幸福！”看到她周围那么多同学和朋友我真的很羡慕。
　　 “是啊，大家一直都很爱护我。现在生病了，大家对我更是百般呵护。”她开心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咦，什么时候多了这个花瓶？”她的床头柜上有一个玻璃瓶，里面装满了幸运星，这是雪儿没事的时候用彩色纸叠的。玻璃瓶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蓝色的长颈瓷瓶，瓶子里插了几株栀子花，花瓣微微向外翻卷，洁白素雅，散发一阵清幽的芳香。
　　 “你现在才发现？都好多天了。这是我偷偷在楼下摘的。”她轻轻地将瓶子托起来，脸上带着神秘的笑。“我不喜欢来苏水的味道，花的香气能把这种味道冲淡一些。你看，这些花已经谢了，我把它们都收集起来。”她放下花瓶，摊开一本橙色封面的杂志，里面收集了许多栀子花瓣。“这是花园里落下的栀子花。早上或中午我都会去花园里坐一会儿，去看那些栀子花。我把凋谢的花瓣当书签用，很别致吧？书本里都带着栀子花的香味。”
　　 “有创意，栀子花不会因为凋零而消逝，而是用另外一种方式复活了，你真是个古怪的精灵。”我心里一阵感动，由衷地赞叹。“黑夜给了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我想起大学一位老师常说的话。这是诗人顾城写的诗句，此刻用在雪儿身上十分贴切。疾病不但没有把雪儿击倒，在医院这个令人畏惧的地方，她竟找到了美的所在。也许她是用顽强的毅力表达对生命的追逐，对生活的渴望吧。
　　
　　 三
　　
　　 “这是我们医院接诊的第二例重症肌无力患者。”沈老师翻看着我递给他的雪儿病历资料，“十年前我们医院也收到过一位重症肌无力患者，通过做胸腺手术逐渐恢复了健康。”
　　 “老师，我是通过这次实习才了解这种病症，对于这种病，教科书上说得很少。”
　　 “这种病很罕见，学校不会深入涉及，重症肌无力主要是神经内科的疾病。小罗，你通知科室的实习生们下午三点到会议室集中，请十六床的雪儿给大家讲一下她的病史。”沈老师看着雪儿的CT片，头也不回地说。
　　 “知道了，老师。”我答应道。
　　 下午，沈老师带着我们几个实习生到会议室，刚坐下，雪儿就走了进来。
　　 “雪儿，这边坐。”沈老师招呼雪儿坐在自己身边的座位上。“下面就请雪儿给我们讲一讲病情。”
　　 雪儿穿的病号服，面对我们这些医大实习生一点也不怯场，神情自若。“沈医生，可以开始了吗？”雪儿扭过头，平静的问。沈老师做了请的手势。
　　 “大家好！”雪儿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开始她的讲述。“我是去年九月份发的病，刚开始感觉颈椎无力，抬头很费劲，蹲下来后眼睛不能平视。”雪儿两手交叉放在桌面上，像是做报告。“很多医院认为是颈椎病，也有大夫说我是神经衰弱或是低血钾。就这样，几个月里跑了几家医院，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治疗也没有效果。到今年五月份四肢也没力气了，上下楼梯会摔跤，手也没有力量握笔、打字，就连简单的梳洗都难以完成。严重的时候扣一个纽扣，或是拉链都无法完成，吃东西嚼不动，咽不下，喝水容易呛着，一个馒头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吃完，都可以打破吉尼斯纪录了。”雪儿说着笑了起来。她说话大方得体，不愧是师大的学生。我甚至能想象出将来她在课堂上讲课的情景，天马行空，行云流水……
　　 不过，她后面的话讲得有些费力，显然是气力不够，句子还有些含糊。她稍作停顿，喝点水又接着说道：“你们看我很多时候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话走路都没问题。可是严重的时候全身没一点力量，无法动弹，更不要说站立或下蹲了。在床上想翻个身，拉一下被角都做不到……”说了没几句，雪儿又出现气喘，语气的节奏跟不上。
　　 沈老师打断她的话：“雪儿，你累了，今天就说到这，我们扶你回房间休息。”
　　 “我不累，沈医生，我很高兴能有这个和大家交流的机会。”雪儿似乎有些不情愿。
　　 “以后天天都有机会，到时候就怕你自顾不暇。”沈老师笑道。
　　 大家站起来搀着雪儿，送她回房间。
　　 “你们看，”回到办公室，沈老师拿起雪儿的CT片子对另外两位大夫说，“CT显示，病人的胸腺组织出现明显增生。对于这种病目前有激素冲击疗法、胸腺切除以及血浆置换。这个女孩到我们医院后，通过药物治疗，病情得到暂时缓解和控制。但要根治这种病还很困难，如果做胸腺切除手术，患者也许会很快痊愈，也许没有什么改变。”
　　 听了沈老师的这番话，我心情十分压抑，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住了，让我喘不过气，后面的话我根本没听进去。我想：如果雪儿做了胸腺切除手术，应该能够恢复。以前沈老师已经做一次这样的手术，那个和雪儿一样的患者不是康复出院了吗，这次也一定会很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