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啊，妈给你跪下了。”话音还未落稳，翠妮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尘埃里，灰蒙蒙的尘土立刻就飞了起来，迷住了国宏的眼睛，他拽着母亲的手让她起来，“妈，你这是要干啥啊？快、快、快起来，起来说话。”可是他母亲猛地甩开了他的手，指着他的鼻尖哭道：“儿啊，你就答应了吧！你难道真的忍心咱家绝后？让我们到那边也无颜去见祖宗？”他望着母亲近乎绝望的神情，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好面对面地跪在了母亲面前……
　　 （一）
　　 傍晚的天怎么看起来像是在喘息，黄红色的太阳正拖着尾巴往西山坠，落日的余晖就斜刺刺地照在门框上，正房的暗影里，国宏的老子就坐在那张紧靠着墙的斑斑驳驳的老椅子上，直楞楞地看着这母子俩，他眼光好像呆滞了一般，灰渣地上荡起来的尘土就迷住了他的双眼，一声重重的叹息后，他老泪纵横……“孩儿他妈，你莫逼他了。”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胸脯，“造孽呀！造孽呀！这都是我造的孽，当初我若没有回家嫁闺女，何至于害苦了一家？”
　　 看着老泪纵横的父亲，跪在对面的母亲，母亲眼神里的绝望，让国宏感到冷飕飕的，透到骨头缝里的寒意一下子就扫到了他的心底。他感到脊背一阵一阵发冷，一直坚持着的意志开始慢慢崩溃，他原以为他可以坚守着那份爱恋……他，指关节都抵在了地上，身子后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屋顶，“啊……啊……”地喘了几口气后，终于开口了，“大（当地父亲的称谓），妈，你们都不用作难了，我依了你们就是，娶吧、娶吧，我认了。”
　　 听见儿子这样说，翠妮兀自站起来，扭头进了里间，爬到炕上，靠在被子上，从兜里摸出块蓝花手绢蒙在脸上就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她知道孩子心里装着什么，也知道儿子为什么都三十岁了还不愿意成亲，一有介绍对象的来家坐坐，他就生鼻子瞪眼生气，在院子里把些家什摔打得噼里啪啦快要散架了。可这不就是命吗，谁让咱家戴了个“反革命”的帽子呢？
　　 戴上这顶帽子或许就是老人嘴里说的命，一个无法逾越无法改变而又恰恰赶得那么巧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家里。
　　 四马（国宏的父亲）老汉给大闺女找了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亲家是个远近闻名的看病先生，家里就一个儿子，家道殷实，也算是配得起自家容颜俊丽的姑娘。闺女十六岁了才嫁人，在当时来说，已经算得上老闺女了。那个年代，那个乡下，男方家出聘礼一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论年龄，一岁十块，大部分女孩子不是早早订了娃娃亲，做了童养媳，就是在十多岁上就被男方家着急忙慌地娶过去了。把一个女孩子养到十六岁才给寻婆家，也只有四马这个“有钱人”才做得出，他在府了（其实就是当时的省会，乡下人就管那个地方叫府了）的柳巷开了一间很小的调料店，平常就独自呆在府了料理他那个小店，就那个城里人瞧不上眼的店面，在乡下人眼里可金贵的不得了。都说四马是个“有钱人”了，开店挣来的钱不是置房子就是添地，他把从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十八亩地一直增添到了七十余亩，家里这些地就雇长工做活，有孩子他妈和两闺女照应着，他也不用操太多心。
　　 大闺女完婚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十六，年末，四马回了家，给孩子操办婚礼，就是因为这次在家呆的久些，才惹上了天大的麻烦。过完年后，他们家张罗婚事的档口，村上的村长病故了，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是那天村上好几个人却来找四马，让他出任村长，说上面让找一个有文化的担任村长，他们几个合计来合计去，村里最有文化的就属四马了，只有他最合适。四马说什么也不答应，说自己的店现在还关张呢，哪有时间做这个，况且他也干不了，他只是一介书生，一个小本生意人，哪懂那些官场里的沟沟壑壑。那伙人里年长的赛诸葛就瓮声瓮气地开了腔：“大家伙也别为难老弟了，咱这些人没见过世面，连个城都没进过，你在府了的良民证和咱这老农的一样么？四马，把你的良民证亮亮（拿出来给大伙瞅一瞅的意思），也让我们这些乡巴佬长长见识。”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了，四马只好从匣子里把良民证取了出来。当他递良民证的时候心里就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可是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就是心里突然紧了一下。四五个人把良民证传来传去，最后赛诸葛一把抓了回去，就塞在自己的贴身衣兜里，语重心长地对四马说了句：“四马老弟，你安心地嫁闺女吧，有啥用得着兄弟们的，吱一声，咱这几个兄弟，帮不上什么大忙，出把力气还是有的，你先安心安顿，哥替你把良民证保管好了啊。”然后就呼呼啦啦把那帮人带出了屋子，临走还告诉四马过几天再来。
　　 四马半是惆怅半是无奈，也只好先给孩子张罗婚事。那天来的几个人在婚事前夕，还真的来帮忙了，打理照外，好像给自个家办事情，可是四马心里一点都不巴望他们来，又担心搞得太僵，往后自己走了，老婆娃娃受他们欺负，也就打着哈哈趁由他们虚头巴脑地帮忙。把闺女嫁过后，他心底的担忧还真应验了，赛诸葛扣着良民证就是不给，没有良民证就进不了城呀！这不明摆着就是要挟么？央求来央求去，那伙人最终答应让四马先给代几天村长，等找下合适的，就放他走。
　　 可惜哪有那么好的事情，若是一下子就能找到个合适的，他们还用得着使这阴招么。四马就在这位置上诚惶诚恐地坐着，不想得罪任何人，他只是一个小商人，家里多几亩地而已。东边的人（当时村里人都把八路叫做东边来的人）来了，他极力应付，白狗子来了，他也应付，他就盼着赶快有个人把他替下来，好做自己的事情去。还没等他盼来那个人呢，时局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他代理了村长一个多月后，全县就解放了……
　　
　　 （二）
　　 国宏答应了这门亲事后，家里所有人生怕他改了注意，赶紧就近选了个良辰吉日迎娶那个病怏怏的儿媳妇。对于那个妻子润梅，国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不是欣喜，不是厌烦，只是觉得那个女人其实就是个可怜人，本来都在一个村子里住着，虽说年纪相差甚大，不算是一代人，总多多少少知道一些梅子的底细，早早死了母亲，一直和父亲、哥哥相依为命，可惜老天总是不眷顾苦命之人。梅子若不是自己体弱多病，若不是家里娶了个新嫂子，若不是自己成日里跑医院针灸吃药，若不是自己觉得成了老父亲最沉重的负担，也不至于要答应嫁一个比自己年龄大上十几岁，家里成分又不好的男人。
　　 十八岁的梅子也曾有过喜欢的人，她就喜欢那个壮壮实实的秉生，那个趴在院墙上就可以看见的后生，梅子总是喜欢坐在自家的鸡窝上，纳着鞋底，透过院墙边那几株树的空隙，偷偷地看着秉生在他家院子里忙来忙去，一刻也不得闲。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里总会涌过一股暖意，曾经有一次梅子看着看着就想象着趴在那个宽阔的背上，蹭秉生耳边悄悄说话，想着想着就觉得耳根子发烧，回过神来竟然已羞红了半边脸。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偷偷恋着，还得不露声色，就远远多望几眼心里也是甜丝丝的。还没等到梅子的情愫生根发芽，一场大病竟然席卷而来，浇灭了她所有的梦想。
　　 梅子的关节开始持续的疼痛，开始变形，无论她跑了多少医院，针灸了多少次，喝了多少苦不拉几的汤药，病情并未遏制住，而是把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折腾得渐渐失去了灵气，憔悴的掉了形。看着年迈的父亲愁眉不展，就着晚上昏黄的煤油灯，蹲在墙角里一锅子一锅子的抽老旱烟，梅子的心就碎了，她不想拖累任何人，甚至想到了死，也许死了就解脱了……可是拉的饥荒怎么办，自己九岁的时候失去了母亲，是父亲把自己和哥哥拉扯大的，或许活着才是对父亲最大的报答。
　　 四马两口子把儿子的新房安顿在了西厢房，新房用石灰水粉刷了两遍后，墙壁就粉白粉白的了，丝毫看不出以前被烟火熏过的痕迹，窗户也换上了崭新的毛头纸，糊得展生生的，窗棂格上还贴上了红艳艳的窗花，中间是一个圆形的龙凤呈祥，四个窗户角上，一对儿喜鹊登梅，一对儿连年有余。翠妮不愧是一个女红高手，一个个窗花剪得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虽说喜事办得有点仓促，可是翠妮一下也没敢含糊，毕竟这是自己唯一儿子的婚事，新缝的两床被褥针脚细细密密的，就连褥子两端的地方，翠妮用偷针（一种针线手法，从外面看不到针脚）缝得让那些个婆姨们赞不绝口，看不到一个针迹，棉花絮得特别均匀，她的针线活一直就做得极好，更何况是儿子的终身大事，做这些营生的时候，她的表情朴素而虔诚，一针一线里承载了她太多的期待。
　　 婚期渐近，国宏不喜也不悲，木木然地做着他大分派给他的活计，也不言语，像个木头人，指东打东，指西打西，不反抗不辩驳，只是像个哑巴一样，终日里不言不语，旁人问他也不答话，只管自顾自地干活。
　　 结婚那天，天公不作美，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好在两家并不甚远。没有骑马没有坐轿，梅子就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穿一件立领对襟红色灯芯绒上衣，下身着一条藏青色毛哔叽裤子，脚上是嫂子做的毛布底黑灯芯绒方口鞋，这是她第一次穿这么好的衣服，可她心事重重，就像这天气，心里一直阴沉沉的，甚至于有点茫然若失。她把头佝出去些，眼眉一直低垂着看着自己的脚面，右手抓着车子后支架，左手里的伞却微微倾斜于前面那个推车子的人，以至于崭新的衣衫都有点潮乎乎的了。
　　 国宏推着车子闷着头走路，梅子嫂子有点急了，气呼呼地说起了梅子：“梅子，你今天是新娘子诶！别把自己整得灰头土脸的。”
　　 “嫂子，少说一句吧。我能有啥事？别让人家笑话。”
　　 梅子的哥哥虎娃扯了扯自己媳妇的衣襟，递了个眼神，她嫂子也就不言语了，只是把个脸子拉得有丈二长，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欠她钱似的，回头狠狠地瞪了虎娃一眼，捎带着还暗暗翻了国宏一个白眼。所幸国宏推着车子走路，也没看到他的大兄嫂在后面又是瞅又是瞪的眼神。
　　 婚礼如期举行，在众人闹完洞房走后，只剩下一对新人，一对红烛，悄无声息地呆在屋子里，夜静得可以听得见心跳的声音，两个新人相对无言。梅子盘腿坐在炕头上，低着头，一直摆弄着自己的衣角，拧住，放开；放开，拧住，心里忐忑、惴惴不安，眼角的余光扫了扫坐在长条凳上的男人，见他身子靠在柜子与墙壁的倚角里，左胳膊支在柜子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脸上好像有亮晶晶的东西在趴着，只是无言。
　　 国宏不敢定睛看梅子，此刻他的脑海里怎么总是跑出来素莲的影子，扰得他心神不宁，心里怎么翻江倒海起来了？他的心里仿佛有波涛在汹涌，浪就一阵高过一阵的，想着想着，就觉得眼眶发热，鼻腔酸涩了起来，胸腔里膨胀着的那团东西，快要爆炸了，他只有把脑袋后仰，紧紧地抵在墙壁上，才不会让那些温热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来。
　　 夜深了，窗外秋虫的吟唱已停歇了好一阵子，弦月也慢慢地爬上了天空，挥洒着冷冷的青光，让薄凉的夜显得越发的幽静，屋子里的红烛也已燃尽，只剩下烛台里一滩烛泪，梅子早已困倦地靠在被子上睡着了，国宏轻手轻脚地拿了床被子盖在梅子身上，复又扭身下炕，坐在凳子上任由思念泛滥……
　　
　　 （三）
　　 结婚有几个月了，小两口却各揣心事。
　　 国宏住回了炕上，不再整夜整夜在凳子上打盹了。再说凳子上打盹没有一点实际意义，劳累一天后，也累得慌，不过一盘炕上睡着，两个人却各把着一边。白日里各忙各的事情，外人倒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到了晚上，相对无言，各自安歇。国宏在黑暗里，常常瞪着眼睛看天花板，好像一直盯着就可以看穿屋顶，让自己的灵魂自由地飞出囚笼，飘飘然进入天际，眼睛酸了，再使劲眨巴眨巴眼，仿佛就看见一片星光点点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听着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响起，国宏暗藏的心事便缓缓袭来。原来睡在身边的人和藏在心里的人，两者间的差别有点天高地远的，久了，自己就琢磨出一个道理。原来，宇宙间的许多存在都是悲剧，所有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深陷其中，成为悲剧的主角，一天又一天地挣扎在纠葛之中。于他自己，于梅子，于素莲皆如此，在这个世道，谁又能拗得过？
　　 青梅竹马的素莲早已镌刻于自己的心房，不管心门关上敞开，她都深深地藏在了自己心底那最柔软的地方，像吞了一粒圆润的珍珠滑到了腹中，养着，思念着。想念，像风一样被掀起，涌动在安静的夜里……
　　 冬日里的下半夜，空气似乎已静止了，没有风，也没有月亮，只有清清亮亮的星星布满了天空，狗趴在窝里打着盹儿，猫咪蜷缩在炕角里，不时地发出一声梦呓。
　　 “砰、砰，咚、咚……”一声不迭一声的，瞬间就划破了夜的宁静。“汪汪……”家里那条大黄狗早已趴在门里狂吠不止。“作死啊，连老子都听不出来了!他娘的，你个杂种！看老子明天不砍了你脑袋做下酒菜……”听到外面的斥骂声，大黄狗忽然就安静了，只是在门里“呜、呜、呜……”地叫着，脚爪子倚在门上扒拉着，它可能刚才睡迷糊了，就没听出是主人的脚步声，现在主人一喝骂，它立刻知道是主人四狗子回来了，而且主人心情好像不太好，要不然他不会要砍下自己脑袋的，他平常还是很疼爱自己的呀！主人常常会端着一个酒盅，“嘶啦、嘶啦”地喝着酒，摸摸自己的脑袋，还时不时地把那些他吃剩的骨头丢到地上让自己啃来着，今天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