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的细雨中，汽车在泥泞的山区公路上艰难地行驶着。随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寸一寸地向后退去，婆婆的墓地也越来越近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要驱车赶往三百多公里以外的故土去给婆婆上坟。因为路程太远，我们每次带的东西不多，其实也不用带太多的东西，就只是一些简单的香火和贡品。但每次我都不会忘记一样东西，那就是一双给婆婆准备的纸鞋。
　　 这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做成的鞋子，婆婆穿不了，也不可能穿。只是每次，当我把鞋放在婆婆的坟前时，她那亲切的笑容就在我眼前荡漾开来，随着鞋子在火光中一点一点消失，那些和鞋子有关的往事便一件一件清晰地呈现在我的面前。
　　 一九九五年春天，我和老公结婚了。婚礼前夕，我们小两口和婆婆三人到城里去准备结婚用品。因为当时经济特别困难，所以每买一样物品都得精打细算，尽管我们买的每样物品都很简单，但每样东西都必须要在计划之内才能购买。
　　 那天，我们买好衣服和床上用品后，三个人准备离开商场回家了。突然，我的眼光被门口那个柜台吸引住了。柜子里摆放着一双耀眼的红色高跟皮鞋，那可是时下流行的尖头皮鞋，带着闪亮闪亮的光泽。我拿起鞋子来看了又看，然后又穿在脚上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合我的脚，就象是为我定做的一样好看。
　　 我拿在手里摸了又摸，然后抬头轻轻地瞟了老公一眼。老公为难地看了看我，悄声说：只剩下回去的路费了。我小声嘀咕道：可是，我真的好喜欢！
　　 老公为难地摇了摇头，然后看了婆婆一眼。婆婆看了看鞋子面露难色：这鞋子真的是挻好看的，不过……要不，咱们过几天再来买吧。
　　 我看了看婆婆，笑笑说：不买了，其实这双鞋子跟太高了，我也不是太喜欢。然后，不舍地把那双鞋子又放回了柜台。
　　 从商场出来后，我们准备到客运站去买回小镇的车票。一路上，婆婆走得特别慢。快到站口时，她突然停下来对我们说：要不，咱们明天再回去好吗？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今晚就在你大姨家住下吧。
　　 那咱们赶紧去医院呀，妈妈！我焦急地大声说。
　　 不用的，老毛病了，咱这就去你大姨家吧，我知道睡一晚上就会好的。
　　 第二天早上，婆婆老早就出去了。当我洗好脸正在梳头发时，她已经从外面跑回来了。婆婆一进门就兴奋地对我喊道：快点，漠漠，咱这就去商场！
　　 妈妈，东西不是昨天都已经买好了吗？还去商场做什么？我边梳理着头发边对她说。
　　 咱去商场买鞋呀，孩子！等我们去晚了那昨天看中的鞋子就会被别人买走的！婆婆的声音分明提高了八度，而且带着明显的激动。
　　 我抬起头来，婆婆正一脸灿烂的望着我。她笑了笑，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耳边的那缕头发，
　　 看到她齐耳的短发，我一下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妈妈你怎么啦？怎么你把那么漂亮的长发给剪了？你怎么舍得呀？什么时候去剪的？我象放连珠炮一样对我婆婆大声嚷嚷着问道。
　　 婆婆轻描淡写地对我说：我今天早上去剪的。这不，也很好看的嘛，我就想着一直留着那么长的头发也是怪累的，梳洗什么的都不方便，这下好了，一下子轻松多了。
　　 婆婆的语气虽然很轻，很淡。但是，看着她的短发，我心疼得不得了，象剪掉了我自己的手指头一样难受。
　　 记得第一次见到婆婆时，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她那头美丽的长发，两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一直拖到臀部以下。婆婆身材极好，走起路来又轻又快，那两根大辫子随着她的节奏，一荡一荡的敲打着她那修长的大腿，显得很是干脆利落。
　　 在我们那个小镇，婆婆的长发是她最骄傲的资本，也是小镇妇女们羡慕的对象。每次婆婆洗好头后，总是会站在高高的石头凳子上，骄傲地梳理着长长的头发。如果是公公在家的时候，他就会站在婆婆的身旁，轻轻为她梳理着那头浓密的长发。每每这时，小镇的妇女们眼珠都要掉出来一样，她们呆呆地看着，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镇上也曾经有好几个商人来向她买过头发。从三百元、五百元一路飙升，直到一千、一千五。困难时她也有动摇过，不过，最后还是没舍得卖掉。她说：怎么会舍得卖掉呢，当年我那老头子说他就是看上我这头长发的。算了，我还是好好把它留着等以后带进棺材吧。
　　 婚礼那天，我穿上了那双美丽的红皮鞋，拉着老公的手幸福地走过红地毯，在亲朋好友的掌声中，我向婆婆深深地鞠躬三拜，婆婆望着我们，脸上是满满的幸福。
　　 婚后，我一直想给婆婆买一双好一点的皮鞋。尽管当时我们的生活很拮据，可买一双婆婆喜欢的鞋子一直是我的心愿。
　　 我带着婆婆去了好几次商场，可婆婆总是转了又转都没有合适的，不是嫌鞋子的样式不合心意，就是说鞋子的颜色不配她。最后，都是空着手回来。后来干脆就不去了，说是新皮鞋会磨脚不好穿，还是喜欢穿她那些旧鞋子。
　　 二００一年的冬天，婆婆突发脑血栓。虽然经过及时抢救，总算把她从死亡的边沿线上拉了回来。可是，婆婆却再也不能象以前一样独立行走了。
　　 此后的岁月里，轮椅成了婆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工具。而屋外那一百米长的青石板路，便是婆婆每天康复锻炼的场地。
　　 每天吃过午饭后，半身瘫痪的婆婆便在公公和我的轮流搀扶下，艰难地进行着她的康复锻炼。在这条百米长的青石板路上，每天走三转，一转也不能多，多一转婆婆的身体就会受不了；每转三百零八步，一步也不能少，每踏出一小步我都得按婆婆的节奏用心细细量算。
　　 漂亮的皮鞋，婆婆是再也不可能用得上了。现在，她每天只能穿那种又松又软的布鞋。在这条青石路上，婆婆不知踏烂了多少双布鞋，准确的说，是不知踏坏了多少只布鞋。因为婆婆的鞋不是一双一双的烂，而是一只一只的坏。婆婆的左脚能走，而右脚是靠搀扶的人支撑而拖着走的。所以，左边的鞋子是新的，而右边的鞋很快就会拖出了破洞。
　　 每一次，当我把穿坏的鞋子扔掉时，婆婆总是很心疼地望着我说：漠漠，你看怎么烂得这样快呢？另一只鞋都还那么新，多可惜呀！
　　 等我以后亲自为你设计一双鞋吧，呵呵，以后就做双两只会一起烂的那种鞋子。
　　 要是真有两只鞋一起烂的该多好啊！婆婆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其实，我真的就那么随口一说，我也不知道两只一起烂的鞋子到底该怎么做。
　　 因为我平时就是那种笨手笨脚的女人，不要说做针线了，就是平时订个纽扣、缝个角边什么的也都是粗针大线的。不过，既然话说出来了，我就不想让婆婆失望。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一有空闲时间，就跟着院子里的那些老人们学习剪鞋样，纳鞋底。我想，我要亲自设计一款鞋子，这款鞋子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对了，应该是左边底儿厚，耐磨，而右边底儿薄，轻便。左边鞋面只用一层布就可以了，而右边鞋面上，我得在相同的布料下面再装一层皮革，让它磨不破。
　　 突然冒出来的灵感让我忍不住笑了，不禁为自己能想到这个绝妙的好主意暗自高兴。
　　 后来，我有了一次长达半月的出差机会。我想，半个多月的时间足够完成我的杰作了。
　　 异乡的晚上，当别人都去宵夜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坐在宾馆里，从行李箱里翻出我准备好的针线、布料和鞋样，一针一针地纳着鞋底。针儿长，线儿密，我就这样精心构思着，用爱缝制我人生的第一幅针线作品。
　　 经过半个月时间，这双左底厚右底薄，左面纯绵右面加皮的布鞋终于缝制完成了。
　　 出差回家时，已临近年关。当我把这双鞋拿给婆婆时，婆婆高兴地从沙发上撑了起来。她接过鞋子用她那仅能活动的左手扶摸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我把她扶起来，轻轻地给她穿上。
　　 真好，漠漠，这鞋是真的好啊！婆婆望着我，笑得象山花一样的灿烂。
　　 妈妈，只要你喜欢就好，那就穿上它吧！
　　 不，你帮我脱下来，就快过年了。这么好的鞋子得留着大年三十那天再穿！婆婆望着我说。
　　 可是，世事无常，婆婆终究没能穿上我亲手为她做的这双鞋子。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她永远的离开了我的生活。
　　 二００八年的冬天很快就要过完了，眼看着春天的脚步越来越近。可是新春的气息还是留不住婆婆的脚步，在临近春节时，她的脑血栓再一次复发了。
　　 婆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而很少有吸进去的气息了，氧气的能量这时已经很难挽回她脆弱的生命。我紧紧拉着婆婆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婆婆就那么望着我，默默地、不舍地望着我。
　　 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询问什么，也不需要交待什么。十五年朝夕相处的共同生活中，该说的话早已说过千遍万遍，该交待的东西早就已经清清楚楚。甚至，我们彼此的一个眼神，对方都能读得懂。婆婆默默地望着我，然后吃力地把目光移向我的随身跨包。
　　 我意识到婆婆的时间已不多了，于是马上拿起包里的手机，翻开了电话薄。我一边拉着婆婆的手，一边按顺序一个一个给她的亲人们打着电话，大姨、二姨和小姨，大舅、二舅还有小老舅……
　　 天快亮的时候，婆婆的至亲们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医院。亲人们一个个紧紧握着婆婆的手，她们哽咽着，诉说着种种的思念与不舍。我默默地转身走出病房，我该把婆婆最后的时间，留给她最牵挂的亲人。
　　 当我走过医院的长廊时，突然听到一阵悲痛的哭声。
　　 我停住了脚步，轻轻地咬了咬嘴唇，然后抬起头来，转身快步朝着家的方向跑去。我知道，婆婆已经真真实实地离开我的世界了，而我此时能做的，只是默默地回家整理她的衣物，送她走完最后一程。
　　 大姨、二姨们说婆婆生前最爱干净，她们围着婆婆给她细心的洗澡，化妆，然后几个姨妈们一起为她穿衣、穿鞋，和她做尘世间最后的诀别。
　　 漠漠，你们怎么搞的！突然我听到大姨的喊声，怎么给你妈妈准备的衣服、鞋子全都不合适呀？
　　 你们哪里买的？衣服和鞋子都小太多了，一样也穿不上，赶快拿去换了！二姨明显很生气的样子。
　　 我走过去轻声说：可是，我买的衣服和鞋子全都是妈妈原来的尺寸，中号的衣服，大号的裤子，这个我非常清楚。而三十六码的鞋子那是绝对错不了的，不过……
　　 不过什么？我们几个姨妈一起给她穿都穿不进去呀。或者，你婆婆是要你们两口子亲自来给她穿吧，你俩来试试看。
　　 于是，我和丈夫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在了婆婆的床上，从后面将她的背轻轻地抱起来。在我的指挥下，老公和我一起给婆婆穿着衣服、鞋子。我轻轻地对老公说：衣服，先从右边袖子开始，到左边衣袖结束。鞋子，从左脚开始，到右脚完成。
　　 最后，我们两人很轻松地把婆婆的衣服和鞋子都穿好了，不大不小，每样东西刚好合适。
　　 姨妈们静静地望着我，发出一阵惊呼：神了，真的是太神奇了！难不成你婆婆显灵了？她原来是要你们亲自给她穿啊！
　　 不，不是这样的，婆婆瘫痪八年了，我和她之间有着一套和别人不一样的穿衣定律。
　　 我轻轻地说：自从婆婆半边瘫痪后，我每天给她穿的衣服必须先右后左，鞋子必须先左后右，按照这样的规律才能穿得进去。因为婆婆是右边瘫痪，必须把她僵硬的右手臂先放进衣袖里，然后再穿软和的左手，这样才能进去。而鞋子呢，必须先把她能动的左脚穿好，放整齐了才能再穿僵硬的那只右脚。
　　 说完，我默默地望着穿戴整齐的婆婆，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双脚，摸了摸那双左边底儿厚右边底儿薄，左边纯棉右边加皮的特制布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