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九，母亲去世整整九年了，站在母亲生活过的小院里，回忆母亲的音容笑貌，禁不住潸然泪下：娘，您老人家在天堂过得好吗？您知道吗，女儿在想你，想念和度过的三十年的岁月，看着您和父亲栽的小树已长大，看着您的房子将要倒塌，悲从心起：娘，我想您。
　　 母亲很矮，但是她自豪，常常说，我个子不高，但是我养了几个大个子的儿女。母亲的性格很开朗，就是过去最困难的日子，我们见到的也是母亲的笑脸，她说，苦是自己的，说了别人也替不了。只要母亲不犯病，我们眼中的母亲，都是乐观的，开朗的。
　　 母亲有病，她的病让我们全家揪心。她的症状也许世人很少见，她怕生气，生气她的病就犯。无论对与错，我们都不会和她犟嘴，她犯病时的样子很可怕，大哭不止，力大无穷，在地上翻滚，在自己脸上，身上乱抓，只要不赶紧按住她，转眼间，她就会把自己挠的鲜血淋漓。一直等医生来了，打了安眠针，她才会慢慢地安静下来，睡几个小时，醒了再休息两天就好了。每次她犯病，我都吓的哭，大我六岁的三姐就会领我离开。
　　 母亲清醒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问：“娘，你能不能不哭啊，我害怕。”
　　 母亲叹口气：“孩子，娘也不想哭，可是病不由人啊。”她拉着我的小手，让我摸她的肚子，在她肚子下方，有一个很硬很硬的硬块，生气的时候，那个硬块就迅速膨胀，继而整个腹部变得硬邦邦的，她也立刻失去自我了。
　　 我摸着那个硬块说：“娘，让医生给你拿出来吧，那样你就没病了，我也不怕你了”
　　 母亲凄楚地苦笑：”傻孩子，如果好拿，娘早就拿出来了。”
　　 母亲的病是被婶婶骂的。那时我只要几个月大，婶婶和奶奶吵架，骂的难听，邻居看不惯，就让父亲去劝劝叔叔，不要让婶婶骂了，婶婶不骂奶奶，却把矛头指向母亲，骂了几天，母亲硬是没有还口，她在忍耐中得了这个奇怪的病。过去了这么多年，母亲已经去世了，看见老态龙钟的婶婶，也觉得她可怜，想想母亲的痛苦，想想我们全家人的半生忍耐，我知道，今生都不会原谅他。
　　 我是母亲的病中长大的。小时候母亲经常犯病，在梦中常常被母亲的哭声惊醒，那时最大的心愿就是，什么时候不再听见母亲的哭声，她的病什么时候能好，什么时候睡个安安稳稳的觉。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的一次犯病最可怕。起因很简单，记得我刚上一年级，那时生活困难，几乎没有什么蔬菜，母亲种了很多南瓜，天天吃南瓜，我看见它就反胃，母亲就变着花样吃。
　　 一天母亲包了南瓜包子，中午放学回来，随手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居然是韭菜馅的，我大喜，吃第二个时候就注意了，发现是南瓜的就放一边，就这样，几十个包子我挨个掰开一点看看，大约捡了七八个韭菜的，我吃饱了就把另外几个藏了起来，哥哥姐姐收工回来吃饭的时候很奇怪，就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知道是我做所为就说了我几句，我不承认，就和母亲犟了起来，就这样，母亲犯病了，父亲和哥哥姐姐在屋里吃饭，没等他们反映过来，哭喊中的母亲竟然敏捷的顺着墙头爬上房顶，房子不是太高，但是山型的房顶也有四米，我吓呆了，全家人都呆了，院子内外站满了邻居，看着房顶上的母亲，都手足无措，病中的母亲根本不知道危险随时都会掉下来，我大哭，大姐紧紧地抱着我。最后还是哥哥和几个邻居叔叔想了个办法，他们找来了长长的绳子，几个人悄悄地来到母亲身后，哥哥猛地抱住母亲，另外两个人用绳子牢牢地把母亲栓住，他们把盛怒中的母亲递下房顶，下面的人松了一口气，医生早已等着旁边，紧接着给她打针，一会儿，母亲安静下来。这件事过去不久我的就知道了，那几个韭菜馅的母亲就是给我包的，她在上面做了记号，只是没来得及告诉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和母亲犟过嘴，就是让我辍学，关乎我一生的大事我也顺从了母亲。母亲的那次犯病，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我还心有余悸。
　　 母亲是个勤劳善良的人，她有一双灵巧的手，那时很少裁缝，村里很多人的衣服都是她裁剪的，特别是和我同龄的孩子，身上穿的衣服几乎都是出自母亲的手，我家里，经常的人来人往，没有清静的时候，年轻的婶婶嫂子不会做，母亲就手把手的教，很多时候放学没饭吃，我就抱怨，说她多管闲事，母亲总是说，闲着也闲着，帮别人做点活是好事，你长大了也要帮人做事，那样你有难处别人也会帮你。母亲就是这样的人，宁可自己累点，苦点，忙点，也要帮别人做好。
　　 我的小伙伴秋生，从小就失去母亲，他父亲带着三个儿子艰难度日，他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我母亲给做的。有一年冬天，母亲在做一件棉衣，布料是旧的，但棉花是新的，我以为是给我做的，等母亲一完工，我高兴地想试试，没想到母亲说：“你去把秋生叫来，试试合适不。”
　　 我撅起了小嘴：“娘，你偏心，我都没穿上新棉花的袄，为什么给他做？棉鞋，棉裤，你年年给他做，他也不是你儿子，你为什么疼他？”
　　 听见我这么说，母亲就会停下，眼里涌上泪花：“孩子，娘不是偏心，他很小就没有了娘，他爹不会做针线活，咱们是邻居，生活也比他们宽松，能帮就帮，总不能看着他挨冻吧？我虽然有病，你终归有娘，还有几个姐姐疼你，人，要有爱心，你要学会帮助人，那样才有人喜欢你。”
　　 我似懂非懂，也许母亲的话是对的，从那以后，无论她给谁家做活，我都不再说什么，哥哥姐姐们早已习惯了母亲的一切，任由她做什么，只要她高兴。
　　 那时母亲活计做满庄，我也跟着走满庄，那些婶子，大娘见了我就说，四啊，吃过我的奶。我已记不住有多少人在说这句话，母亲总感激的说：四能有那么多奶吃，真的亏了你们这些老姊妹。
　　 我不解，回到家就问母亲是怎么回事。母亲叹了口气：“娘有病，很早就没了奶水，是你大姐抱着你满村走，看见婶子大娘抱着孩子就走近前，他们看见你，就会放下自己的孩子先给你吃，虽然你吃我的奶少，却是全村孩子吃的奶水最多的孩子。你长大了，不要忘了这些喂你奶水的人。”
　　 六七十年代，是我国人口出生最多的年代，我们村里和我差不多岁数同伴很多。听的多了，我也糊涂了，晚上睡觉和大姐在一起，我好奇地问：“大姐，我吃过多少人的奶？娘让我好好记住他们呢。”
　　 大姐想了想：“有几十个吧，经常吃的有十几个人。”
　　 我张大了嘴：“那么多，我怎么记得住？”
　　 大姐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记住了。”
　　 我把大姐和母亲的话记在心里，但愿我有机会回报他们。
　　 七十年的的生活很苦，生产力公有制，按需分配，家里劳动力多的，分的粮食就多，有的人家人口多，孩子小，没有挣工分的人，粮食分的少，根本就不够吃。我父亲哥哥姐姐都是壮劳力，每年可以分到很多粮食，特别是麦子。每当麦收季节，是我们这些孩子最高兴的时候，我们会在麦场里，比较谁家分的麦子最多，谁家最少。这时的我最骄傲，在伙伴们跟前，我信心百倍：我家分的最多。
　　 小伙伴总会找到反驳的理由：分的多你也吃不到，都被你爹卖了给你母亲治病。就这一句，会把我的心情拉倒低谷，是啊，分的最多，吃的很少，每天都是粗粮，地瓜，玉米，高粱，我常常想，什么时候天天吃白面啊。
　　 每年麦收后，是家家吃白面的时间。你无论走到谁家，都能闻到馒头的香气，看见水饺在锅里翻滚，唯独我家，照旧是地瓜面煎饼，玉米糊糊，每次玩耍回家，我就会不解地问母亲：“娘，咱家的麦子那么多，为什么就不能吃白面呢？”
　　 母亲就会笑着说：“傻闺女，咱分的多，吃的也多，如果天天吃白面，用不了多久麦子就吃光了，过日子要细水长流，省着吃才能吃到来年收麦子。”
　　 母亲说的是实情，每次她都包很多水饺，姐姐哥哥们收工回来。一会功夫就吃的精光，我常常叫着，给我留点，我还要吃。那份馋相惹的大家哈哈大笑。最重要的是，麦子最值钱，正如小伙伴们所说，还要留着卖了给母亲治病，我家麦子虽然多，吃一顿也是奢侈的。
　　 不过，母亲自有她的方法，她把白面掺上一半地瓜面，擀面条，蒸包子，虽然不是太白，我们也吃的津津有味，二姐常常出去炫耀：我家天天面条，包子。
　　 有人打趣：可惜颜色不对。
　　 二姐：苦尽甘来，明年春天吃白的，到时恐怕你们只有看的份。
　　 这是二姐几年观察的经验，也是母亲惯用的方法。果然，春天来了，家家的缸里空了，我家麦子依然很多，别人家吃玉米，地瓜面，我家照旧有白面，这时，就有人来我家借麦子，母亲总是慷慨答应，虽然借的不多，也就是十多二十多斤，但经不住借的人多，看着越来越少的麦子，我不高兴地说：“娘，你都给了别人，我们怎么办。”
　　 母亲笑着说：“孩子，别人既然来咱家借，咱们就要给，哪怕少点，也不能让邻居空着手回。你记住，这是做人的本分。”
　　 母亲的话我真的不懂，帮别人做活计，还要把东西给别人，感觉母亲太傻，后来渐渐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才深深地懂得母亲的善良。
　　 母亲很严厉，只要我们做错了事，从来就是棍子教育，她常说：棍棒之下出孝郎。我最小，哥哥姐姐大我许多，就是三姐也大我六岁，那时他们已很少挨打了，我是男孩性格，调皮，也很犟，在记忆里，挨打的次数最多。有时把母亲经常打我的棒槌藏起来，母亲就会变戏法似得又拿出一个，小学四年级的三姐就会笑我掩耳盗铃，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简单的理解就是把棍子藏起来，再犯错的时候母亲没东西打我。
　　 提起母亲打我最厉害的那一次，至今记忆犹新。那年刚上一年级，三姐送了一条小手绢给我，粉红的低色，上边印着两只可爱的小白兔，我很喜欢。一个星期六的中午，大姐洗衣服，我也拿过手绢想洗，看见大姐向盆里放碱，我想要点。那时没有洗衣粉，只有肥皂和碱，肥皂是奢侈品，很少有人用得起。大姐不给，说：“放盆里我给你一起洗。”
　　 我不同意：“不，我自己洗，你就给我一点点。”
　　 大姐还是不给，我急了：“你到底给不给？”
　　 大姐不知道我什么意思：“你手绢不值得用碱，不要糟蹋了。”
　　 没容大姐反应过来，我端起地上的脸盆，狠狠地摔在旁边的石头上，厚厚的生铁盆硬是让我在盆底上摔了一条二十公分长的口子，碱水流了一地。盆坏了，大姐愣了，母亲闻声从屋里走出来，见此景顺手摸起棒槌就过来，我得意劲没过去，刹时就被母亲扯住狠狠地挨了几下。我知道闯祸了，也怕母亲犯病，不敢反抗，我躺在地上，把屁股紧紧贴着地面，我知道，母亲每次打我都打屁股，已经挨出经验了，这次也不例外，也许这次闯的祸太大，母亲见我不露屁股，照着我的大腿就是重重的一下，那时的感觉就是骨头碎了，我哇的一声大哭，也顾不了许多，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就向外跑，我记得母亲当时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在后面追。
　　 我哭着头也不回，直奔河边跑去。我家距离河边不足五十米，转眼间就到了，在大人眼里，河水不深，可我还是个孩子。虽然我的河边长大，却从小怕水，这点母亲当然知道，她见我跳进水里，吓得大喊：“四，你回来。”
　　 我当然不回去，回去会打的更狠，我继续向里面走，水淹没了我的腰，我很怕，真想回去，但是我不敢，水才是我最好的保护伞。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得了一种病，怕凉，就是夏天她也不能下水，她的腿见了凉水就疼，终于，我艰难地走进了河中间的一个小孤岛边，拽着岸边的灌木丛爬了上去，安全了。这是一个大约二百多平方的陆地，橄榄型的，河水被它分成两半，上面长满茂密的灌木丛和各种茅草，我透过草丛偷偷地向岸上看。
　　 这时，大姐他们赶过来，二姐就要下水，好像要过来领我，我看见母亲一把拽住她：“不许去，让她在那里呆着。”姐姐不敢违背母亲，她们向这边看了一会，随母亲回家了。
　　 我蹲在灌木丛里。怯怯地看着岸上的家，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犯病，我怕突然听见母亲的哭声，也害怕母亲再次爬上房顶，心里暗暗祈祷：娘，你不要犯病，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大姐，你不要出工，在家看着娘。恐惧中。没听见母亲的哭声，腿很疼，我在又疼又怕中睡着了。
　　 睡梦中，被鹅鸭的叫声吵醒了，身上各处又痒又痛，我睁开眼睛，红日已西沉，我被成群的蚊虫叮咬着，到处起了疙瘩，我想回家。看看变得黝黑的河水，退缩了，来的时候只想逃避母亲的棒槌，没感觉怕，再让我走回去，我真的不敢，天渐渐黑了，蜷缩在一蓬柳丛旁，我哭了，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回家，母亲会不会再打我？
　　 忽然，眼前一暗，我抬头一看，是大姐，我哇的大哭：“大姐，我害怕。”
　　 大姐抱起我：“不要怕，大姐带你回家。”
　　 我问：“娘犯病了吗？”
　　 大姐说：“没有，你放心吧，娘很好。”
　　 我一听，恐惧又袭来：“娘还会打我。”
　　 大姐笑了：“不会的，娘已经不生气了，她知道你不敢回家，水又深，就让我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