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晕染了夜幕，每寸都不曾放过，大片大片地放肆延伸着。薄纱织成的细云，重叠纠结成画锦。愈深愈浓，小分地浅浅，盛放开银灰色的罂粟。
　　 四月初。清明。
　　 阴润的湿气，笼着身体发昏，骨肉晕沉沉地行走，发呆。
　　 朦朦的雨，停滞在江南，烟雾蜷起飞扬，仙逝了体态，彼此凝聚，重生后懈怠的依恋。为君，笑媚百生。弥蒙后的青葱依稀可见，涓流汨汨，水声潺潺倾泻。深山，美人卧坐，倩影追随水波的涟漪潋滟。
　　
　　 初，仙岙。
　　 搭在山口的古旧戏台，蛛网深深，古色的木板铺设，旋转的年轮依旧。遥远的戏班应邀出演。欢喜的人们挤满了台下观席，人声鼎沸。
　　 男子拉着女子姗姗迟来，突兀地闯入。男子幼稚的脸庞，被灯光映照得生气。女子悄悄缩回手，独步上楼，缩倚在红木横栏边。
　　 戏台垂下的暗红色的幕帘，遮掩了她娇小的身躯。她埋在幕布里，呼吸着发霉的腐烂气息，热烈地满足。台上，简陋的设备，几张八仙桌、小木椅，铺上精致刺绣的红色布料。粗糙的衣饰，微弱闪耀的光芒，台上花旦颔首低眉，娇嗔，漫步轻移。女子的视线徘徊在旁边搬运桌椅的戏子身上，淡施的粉妆，未来得及脱下的白底青花的戏服，左耳的耳钉，在闪现的背景光下，刺眼生疼。
　　 戏子的身影消失在布幕后。女子伸探出身子，寻觅，眯缝着眼，提起手，妄加企图摸索。离地的脚下的布鞋，身体倾下，神色茫然，无辜地念想。
　　 从黑暗里生出的双手环住了女子的腰身，跌落进溢满暗香的温度里。女子放大的瞳孔，影印着彼时台下戏子的紧皱眉头，还有此时眼前戏子的淡然的面孔。幕布埋葬了两人的肉体。女子裹在戏子的戏服里，用力呼吸，像猫依恋着食物，不停止地嗅闻。兰花的淡香，是戏服上残留的，还是戏子的体香。
　　
　　 戏子牵过女子的手，俯着身子，习性的没有声息的步伐，隐匿着身体走向阁楼。戏子紧握女子的右手，光滑、冰冷，尾指的指尖，涂抹着一层血色蔻丹，妖娆地绽放。
　　
　　 阁楼。红烛烛光缀满房间，垂下的缕缕珠片，震荡着风的韵尾，小声小声地轻摇。女子依着戏子，坐在红木椅上，戏子的右手摩挲着女子凌乱的黑发，戏子的头藏在女子的脖颈处，呼吸的瞬息，热气捂红了肌肤。
　　 戏子的唇沿着女子面部的轮廓滑过，压在女子左眼眼角的两颗泪痣上，女子闭上眼，急速的呼吸，绯红的双颊。月光，披洒在拥抱的两人身上，冷寂地落寞的边光蔓延着清孤。
　　 赤裸裸地拥吻，戏子的身体里盛放浓郁的兰花香。花枝缠绕，彼此纠结，互相汲取水分。毫无意识地进入对方，情愫在红尘里嫣然欢笑。阁楼里，弥漫着苍老的潮湿。
　　 眼角的泪滴滑落进床木里，勾起的芡刺入皮肤，能闻到血腥味秘密地飘散在空气的介质里。戏子吮吸着女子的伤痕，女子在铜镜里看到戏子模糊的妆容。他们抱着抽噎，哭泣。滋生的汗水，黏稠着他们的身体。他们做爱，越疼，抓得越紧。窗边堪折的兰花花苗，枯萎的花苞，杂黄的野草疯长，吞噬了兰花。
　　
　　 过，戏。
　　 戏子为女子画脸谱，粉上淡淡的粉底，胭脂像樱桃般小片的殷红，画笔吸食满血色墨水，柔软的笔毛点在干燥的唇上。铜镜里，两张精致的脸谱相视灿笑。
　　 夜幕，月隐去了身影，戏台上，左边的围席，铿锵的伴奏，逐然缓和，柔柔地流泻，似台后山林里隔阂过的嘤鸣，深远地渗入进身体的每寸肌肤、毛发，每个音符的跳跃。
　　 望天。
　　 戏子拥着女子，十指相扣，一袭白衣裹着一袭黑色。衣袂摇曳在红色幕布下。戏子启唇吟唱的词句，萦绕在女子的耳间，彷徨在心脏底部最柔软的干涩处滞留。女子可以看到自己的生命，像死去的兰花重新开放，丰腴而且热烈地膨胀。
　　 台下突兀的欢呼，戏子伏在身边耳语，不必在意，无视别人。
　　 女子的瞳孔里，妖娆的戏子，放大缩小，放大缩小。繁复折合。女子遂入戏子的曲子里。
　　
　　 兰花曲。
　　 戏子：细指兰花曰江南撑握艳伞溅断垣
　　 亲见那残翼纷飞落花水无奈枯叶环回与风旋
　　 女子：念这白玉兰，满覆娇艳，又成昨夜黄花
　　 皆是——折了腰身，尽了妖娆
　　 戏子：望娇妻美目然若当年，一双手曾似玉无暇，
　　 今却老了好比老树皮去
　　 可恨自己懦弱无能使妻贫
　　 女子：为君，笑媚百生
　　
　　 幕布拉下，隔绝了台下的人气。
　　 戏子带着女子便离开了戏台，重回阁楼。女子瞥见男子张望的眼神，痛苦、焦躁，却又不自觉得随了戏子去。女子抓紧戏子，把他视为整个生命的延续，仿若没有了他，生命便会猝然戛止。他们依旧不曾言语，只是知晓各自的需求。还是做爱，汗湿了一层，又干了一层，反反复复。
　　 他们在爱，拿精神置于肉体里去爱，缝合了生命的断层。
　　
　　
　　 末，解脱
　　 戏班整理行装，准备离去。
　　 女子站在石桥上，撑着橙色的绸伞，看着戏子卸妆后干净的面庞，戏子转身，回眸对着女子笑开，孩童般美好如初。
　　
　　 戏子横躺在地上，被雨湿透的身体和浓密的发丝，视线被冲淡。女子蹲在戏子的身边，拉起他的手，拿着他的手抚着自己的面颊，头压在他的手里，用力并且疼痛地嗅吸着戏子身体里的兰花幽香。他的尾指，依旧是那抹血红。
　　
　　 戏子被葬在了后山的草垛下。待他们礼节至到，人烟分离。女子回到粗糙的墓边，疯长的草野吞噬了她的身体。
　　
　　 女子看到，兰花的枝叶缠绕了她的脚，再延伸去她的手指，她的脸，她放出声笑着，洁白的兰花开在她的唇边。女子和戏子，被兰花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