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顺其自己的意愿，面对自己选择的生活，日复一日的磨难，让她无法分辨屈辱，无法分辨悔恨。她只知道疼，全身都疼。一轮伤害刚好，又一轮的伤又来了。面对自己选择的丈夫，面对和丈夫长得一摸一样的儿子，她忍受着。从抬头走路到低下头来，跨越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外来的同情和关心，只会带来更加凶狠的毒打，她唯一的享受就是在田里干活，可以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平静地瞭望。随四季的冷暖，目光或干燥或湿冷。
　　 那天，丈夫笑眯眯地带着儿子回来，对着她：
　　 “我儿子长大了，可以去嫖娼了，还会和人家讲价钱。嘿嘿，不错，是我的儿子”。
　　 她一听，心开始疼了，对着站在一边的儿子：
　　 “你想成为一个坏人吗？不去学校上学，怎么跟着你爸爸瞎混呀？”
　　 说着嚎头大哭起来。
　　 丈夫一见，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脚，直直地把她踢到灶台边，她一头撞到灶台上，鲜血快速流满了脸。她不知道疼，对着儿子：“你真的这样下去吗？以后也成为你爸爸这样的人？儿子呀，你可是我唯一的希望啊！儿子，儿子啊！”
　　 泪水冲刷着血水，止不住了。
　　 儿子站在原地，看着她，不说一句话。
　　 丈夫又上来：“我怎么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你说？”
　　 手脚并用，打的她满地翻滚。她不哭了，任他踢打。丈夫见她不出声了，对儿子说：
　　 “看看你妈，还有气吗，要是有气，赶紧做饭去。”
　　 转身进了里屋。
　　 儿子还是站着，没有上前，眼睛看向别处，不看她。
　　 她感觉心疼的不能呼吸，爬了起来，没有再看一眼儿子，在水缸边洗了把脸，然后，走出了大门。
　　 天完全黑下来了，她顺着路一直往前走。
　　 深秋的夜晚，冷风瑟瑟，她没有感觉到一丝寒冷，大脑一片空白。她的日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夜晚了，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她麻木地走着，走着。
　　 庄稼早已收割完了，地里散落着一堆一堆的玉米结子，暗影慢慢把她包围。她就这么走着，走着，似乎只有这样走下去，才能喘出一口气来。
　　 她叫兰芝，因为家里穷，没有读多少书。农村里有这样一种说法：女孩子就是为别人家养的，大了能多收回些彩礼，也就完事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生死和家里没有关系。当然，这也仅存于个别家庭，兰芝的家就是这样的。兰芝找男人的唯一标准就是要长得好看。丈夫正好随了她的意，只见了一面就低头答应了。父母高兴，开出了高价彩礼。丈夫东借西凑，终于把兰芝娶到手，和兰芝家里放下话：“以后兰芝就是我的人，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许你们管。”
　　 父母乐意省心，因为还有两个弟弟等着抚养。
　　 兰芝来到属于自己的家，只是在怀孕生子期间丈夫没有露出本性，等儿子一出生，兰芝就过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活着，为了儿子。看着儿子漂亮的小脸，清澈的双眼，希望寄托在儿子的健康成长中。兰芝相信，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女人啊，熬着吧。儿子长得像父亲，俊美可爱。只是从小就不爱学习，在学校待不住，软硬不吃，送去几天就跑回来，老师也头痛。兰芝配合老师，用尽各种手段，最后还是不行，小学没上完，就离开了学校，到处疯玩。父亲时不时地带着儿子出去，每次回来，儿子看兰芝的眼神不对，兰芝也没有多想。兰芝不敢在丈夫面前大声说话，不知哪句说的不如他耳，就会招来一顿毒打。她只有尽力把父子俩照顾好，再把地里的活计干好。村里的人们，都投以同情的目光，远远地离开。丈夫的表现是一种病态，见有人和她说话，不光是打兰芝，还找人家的麻烦，谁愿意穿着新鞋往狗屎上踩呀，都远离她。兰芝从开始的不习惯变成以后的习惯，内心的痛苦慢慢变淡。自己的选择，怨谁呀？在地里干活的时候，看着周围没有人了，对着远处，大声说上几句话。她想，再不开口，自己会变成哑巴了。和丈夫过了十六年，她不知丈夫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在他平静的时候，看着他英俊的形象，她的心会踏实一点。
　　 儿子，寄托着她的全部，至于是什么，她也说不清。今天儿子的所为，让她从梦中清醒，醒来该干什么，她不知道。面对这个家，有一种力量，让她走出去。将来会怎样，她不得而知，只有一个信念，还想活着，就得走出去，离得越远越好，她想一辈子都不见他们父子俩。
　　 身后传来手扶拖拉机的声音，她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看着越来越近的车子，车灯晃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用手遮挡着双眼，车子停在她跟前。邻村的李老头看到兰芝，跳下车来。李老头知道兰芝的处境，他们在地里干活时遇见过，李老头总是摇头叹息几声，从没有说过什么。李老头看着四周漆黑一片，车灯下的兰芝脸色苍白：“你这是去哪儿呀？”
　　 “大哥，带上我，求你带上我。”
　　 “你知道我去哪儿吗？”
　　 “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
　　 说着兰芝就要跪下去。
　　 李老头扶住兰芝，“又挨打啦？”
　　 “大哥，求你了！”
　　 “好，上车吧。”
　　 兰芝上了手扶拖拉机的后斗里，里面装着几袋粮食，她坐在粮袋子上面，车开动了。
　　 夜色越来越浓，黎明前的黑暗在车子的突突声中甩在了身后。
　　 天亮了，车子已经驶入市里的农贸市场。李老头在卖粮食的摊位前卸下粮食，看着兰芝还在车斗里坐着，转身去了早点摊，买了几个火烧和两瓶水，递给兰芝：“你去哪里，走吧。我得赶回去。”
　　 说着从兜里掏出50元钱递给兰芝：“去医院看看吧。”
　　 兰芝看着远去的车子，低头看着手里的钱和火烧，她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吃了一个火烧，喝了几口水。站了起来，走出市场。
　　 她低着头，不敢看城市是什么样子，顺路走着。
　　 城里的人们匆匆忙忙从她身边走过，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临近中午了，她站在马路上，看着来往的车辆，行人，有一种感觉，只要一头倒下去，什么都会消失，就连麻木都没有了，那样比活着，会轻松的。她直直的站着，目光呆滞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车流，人流，脸上竟然出了许多汗水，她迈开脚步，刚要迈过马路栏杆，对面过来一人撞了她一下，她站立不稳，收回迈出的脚，一把扶住了来人。兰芝看到来人是位盲人，愣愣地看着他：“不想活了吧？”
　　 她一惊，松开双手。
　　 “帮忙把我带到候车室去吧。”
　　 兰芝环顾四周，看着眼前的盲人：“我不知道在哪里。”
　　 “就在前面，顺着路走就到了。”
　　 兰芝真的跟着走了，走了几步，停下来看着这个盲人。他感觉到兰芝的迟疑。“你叫我老张吧，这里车多人多，给我看着点路。”
　　 兰芝羞怯地小声说：“大哥，我什么都不知道。”
　　 “没事的，你就在我旁边就行。”
　　 兰芝跟着老张一同走进车站候车室，看到人流涌动，异常拥挤，她站在人群里，看着急匆匆来去的人流，她不自觉地跟着往前走。车站的工作人员高喊着快要进站的车次，瞬间就形成一条长队，嘈杂且有序地往里走动，一会儿，人群没了，眼前就剩下一个孤零零的站牌。兰芝看着站牌上的地方，她不知道是哪里，心想：也要上车吗？去哪里呢？这时从身边走过一对男女，边走边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兰芝一句也没有听懂，她茫然地对着站牌，不知道该怎么办。有人从她旁边走过，挨了一下，一声叫喊吓了她一跳。“不长眼啊，怎么撞我呀？看把我的衣服弄脏了，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兰芝的面前，站在一个衣着时尚的女人，白上衣，黑短裙，高腰鞋子，一脸浓妆，看不清本来面目。兰芝不知怎么是好，不知该说些什么，愣愣地看着眼前对她瞪眼的女子。“怎么着，看把我衣服弄脏了，怎么办呢，是给我洗干净了，还是赔我一件新的？”
　　 兰芝真的蒙了，看看身边，老张已经不见踪影，急切地在人群中找寻：“大哥，大哥，你去哪了，大哥”。
　　 带着哭腔地大喊，正对她大喊大叫的女人愣愣地看着她：“原来是个病人。”说着悻悻地走了。旅途中的人们，没有心思观看周围发生着什么，这个小插曲过去了，对兰芝的刺激不小，她对着人群，寻找着老张的身影，好像和亲人走丢了的孩子。转悠了好一会儿，自己已经分不清南北，感觉到饿了，她走到墙角，准备吃点火烧，发现老张坐在不远处，旁边围着几个人，兰芝走了过去。有一人正在问卦，出行是否顺利。老张让他报出生辰，掐算了一会儿，告诉此人的八字，然后按八字推出五行，嘴里念念有词，听者眉开眼笑，扔下十元钱走了。兰芝坐到老张跟前：“大哥，你会算命？”
　　 老张一听：“你也想算算？”
　　 “我不想，你不见了，我找你来着。”
　　 老张闭起双眼，沉思起来。
　　 兰芝拿出火烧吃了起来。老张听到兰芝吃东西的声音，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饭盒，摸索着又拿出一双筷子。兰芝看到饭盒里是米饭和咸菜，递给老张一个火烧，“吃吧。”
　　 老张接过吃了起来。兰芝看着他：“你会算命？”
　　 “你想算吗？”
　　 “不想。”
　　 “为什么？”
　　 “我命不好，不用算。”
　　 “你这是去哪里呀？”
　　 “不知道。”
　　 “不知道，你怎么回事？”
　　 “我说不明白。”
　　 老张笑了：“你跑出来的吧？”
　　 “这你也能算出来？”
　　 “和我说说，怎么跑出来了？”
　　 兰芝看着老张：“你能看到我吗？”
　　 “一点点，一个模糊的影子。”
　　 兰芝看着匆匆而过的人流，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酸甜苦辣都随着匆忙的脚步延续着，活着，就应该是这样吧。身边的老张，一个盲人，每天也在为自己的一口饭而奔忙着，自己算什么，活着而已。她不认为是有故事的人，可在刚刚认识的老张面前，她感觉自己是一个人存在着，和衣服鲜亮，眉目含情的人们相比，自己还不如她们身旁的一条狗，这是两个世界，那个世界隔着生命的鸿沟，她不明白，也不去看，累。
　　 “我是跑出来的，就是想离开家，离开了我就能喘着气活着了，不离开我就会死去。只是没有出来过，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在家受气了还是做了不可饶恕的事儿？还是想出来打工挣钱呀？”
　　 “我没想呢，不知道该怎么做。”
　　 “看来是不想回去了，那你怎么活呀，最基本的吃饭和睡觉，你怎么解决？”
　　 “我能找到挣钱的地方吗？我什么都不会，只会种地。大哥，你帮帮我吧。”
　　 “我帮你，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我走到那里，正好看到你像是要寻短见的样子，知道你不是想死，我也不会拉你一把了。”
　　 “大哥，你是好人，让我跟着你吧，给你做饭，照顾你。”
　　 “那感情好，可我一个瞎子，你愿意吗？”
　　 “只要你不嫌弃，我就可以有个住的地方了。”
　　 “你这人还挺实在，只是多了你，吃饭都成问题。”
　　 “你不吃饭吗？”
　　 “吃呀，我是残疾人，有政府照顾着，可你怎么办，你得工作呀，得挣钱养活自己。”
　　 “在你们这儿，我能干什么？”
　　 “找个地方打扫卫生，或是找个当保姆的人家，还有住的地方。”
　　 “大哥，我遇到你了，算是有缘分，你能收留我吗？你家里有什么人？”
　　 “没有了，就我一个人。”
　　 ‘那我去你家吧，照顾你，我不要钱。”
　　 老张想了想：“这样吧，找到住的地方以前，你就先到我家里住着，等你熟悉了，找到工作了就走吧。”
　　 “大哥，谢谢你！”
　　 天快黑了，老张带着兰芝，一起回到家里。
　　 老张的家离车站不远，一片住宅楼里，一间单元房。
　　 走进屋子里，兰芝看到一张双人床，一套沙发，一个小方桌，一个小凳子。靠墙一对老式的木箱子，上面摆着一个相框，里面镶嵌着几张黑白的照片，旁边放着一把二胡。老张把背包挂在门边的架子上，摸索着进了旁边的一个小门。兰芝想跟着，老张说：“这是厕所，你去厨房，做点吃的”。
　　 兰芝进了厨房，看到一个小锅放在煤气灶上，旁边有一个小木架，上面有米面油。兰芝发愣间，老张进来：“以后你做饭，看着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老张摸索着一一教给兰芝，兰芝看着，很是惊讶：“大哥，你怎么像是看见的，这么有序？”
　　 “一个人，不管怎么也得活着呀。”
　　 “看到照片了，你媳妇呢？”
　　 “死了。也是个残疾人，身体不好，就是眼睛还行，给我生了个儿子，娘俩一块儿走了。”
　　 “大哥，你的命也很苦呀！”
　　 “苦不苦只有自己知道。”
　　 “那我以后伺候你吧。”
　　 “那你就试试吧，时间长了就不这么想了。做饭吧。”
　　 说完转身回屋里去了。
　　 兰芝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种空虚不知怎么安放自己，昨天正在承受着内心和皮肉的双重痛苦，今天面对着老张如此坚强地活着，兰芝陷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现实里，看着坐在沙发上的老张正在擦拭二胡，回过神来。
　　 两碗大米粥，一碟咸菜摆在小方桌上，老张笑了：“有你在这儿，这屋子有点人气了，一起吃吧，吃完你就睡在这沙发上。”
　　 “谢谢大哥！”
　　 兰芝在老张的家里住了下来，每天和老张去市场买菜。平时用的东西从哪里买，老张都一一告诉兰芝。兰芝生活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从开始的拘谨到后来和老张有说有笑的，经历时间的洗礼。兰芝在住下来的第二天就病了，高烧。老张买来药，让兰芝吃下，为兰芝烧水，把毛巾敷在兰芝的脸上，坐在她身边，照顾她。兰芝哪里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以前也有过发烧的时候，都是自己在默默承受以后慢慢好的。兰芝的泪水悄悄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有谁关心过自己？病好了以后，兰芝把屋子打扫了一遍，把相框擦干净摆好。看着老张一家三口的照片，兰芝问老张：“她们娘俩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