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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过完一个冬天(散文)


作者:南方叶城 白丁,39.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688发表时间:2015-01-19 19:35:14

天气是在一夜间变冷的。在昨天,我分明看见隔壁的女人穿着吊带衫在楼下士多店里买了两瓶冰冻啤酒。我打了一个寒颤,风很凌厉地从一头扑向另一头,带着狂妄的声音朝我奔来。推上窗户,拉好窗帘,我开始恐慌,开始躲避。它循着我的气味追逐着我,从逼仄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在我租来的房子里旋转、拍打、踢腾,最后我被团团围住,在这些声音里淹没。
   我穿着一条格子短裤,一件棉质汗衫,它迅猛、厚重,像一件件冰冷的利器,身体开始出现割裂式的疼痛。我开始在房间里寻觅——毛衣、棉裤、外套、更厚的被子……这些物品一一浮出,告诉我一个季节的消亡和另一个季节的新生。不知道这种变化太过仓促,还是我的反应总是迟缓,黑暗早早地豁开吞噬的口让整个白昼都陷落进去;一个清晨醒来,娇艳的花朵碎落一地;还有那一阵阵从遥远的地方朝我奔来的风。这一切没有预兆,干脆、猝不及防,像是一颗远射的子弹,我来不及思考或者逃窜它就带着一种猛烈的金属质感穿入我的身体,然后静止、呼吸、脉搏、思想、感观,最后闭上眼睛,用一种冰冷僵硬的表情把自己推往更深的黑暗,向着更远更厚重的地方。
   我看见自己被一个冬天纠缠。它残缺、不完整,又致密得像一个繁华的梦,将我长久地覆盖。我用尽所有的力气,踢腾、奔跑、撕咬、挣扎,可我还是无从逃离,它以霸道的、强硬的气势砸着我的身体,轰然倒下……而当我站起来的时候,我被一束光照亮:一张疲惫的脸,漠然无助的表情,杂乱和动荡不安的场景,还有那躲藏在孤独背后隐隐的痛。
   2002年的冬天,我住在新洲岛上。那个小岛闭塞,偏僻。那些幽深的巷子阴暗,潮湿,脏乱,总有一股发霉的味道,阳光似乎永远也照不进去。密集的农民楼里,住满了租户:捞仔(外来打工者)、小偷、骗子、妓女、民工、强奸犯、抢劫犯、流氓以及一些衣着光鲜搞传销的年轻人。他们在那个岛上不停地流动,一个离开了必定有另外一个补上,一段故事永远不缺乏人物和情节。我把这些人一一罗列出来,置放到一个平面内,不分秩序、剔除规则,一个鲜活的场顿时生动起来:动荡、混乱、危险、嘈杂、肮脏、喧嚣,还散发着颓废与暧昧的气息。
   小岛上的夜远比白天要生动,他们频繁地出动,召集到一起在路边的士多店(小卖部)里喝酒、吃花生、打扑克、谈论女人,说一些不咸不淡的黄段子。几个女子,穿着从夜市上买来的廉价衣服,把身体裹得紧紧的,妖艳又暴露,天黑后就站在路口公共厕所旁的芭蕉树下,然后冲每一个路过的男人吹口哨,或者上前拉着男人的衣角。当男人停下来,他们就开始交谈:一百。五十啦。好啦好啦,老板,就三十块啦。接着,男人就萎缩地随着女人走进巴蕉林。这个时候男人通常都低着头,女人在前面翘首摆臀,如同是一个卑微的乞丐跟着一位高贵的公主,身份好像有些混乱。林子里所有的生命都探出脑袋,它们被这一对人惊醒了,张望、逃跑、躲避,嘶嘶的声音,这两个人就在这样一个自然的环境里,一同坠入一种无边的黑暗,有着原始的野性和虔诚。那条路上,巴蕉林里,一股呛人的香水味弥漫了一整个冬天。
   一个生存的场景被粗暴和野蛮塞满,总有一些人目的明确,而总有一些人图谋不轨,在这两种思想的背后,有一种精神或者力量推动他们不顾一切地前进。一个男人在前一天晚上和一个女人在巴蕉林里撒欢,第二天一起在士多店里喝酒,他们可以谁都不认识谁,或许他们还住在同一栋楼里。这是一件多么荒诞的事情啊!岛上没有规则,像是一个卫生死角,各种杂物都堆放在一起。他们本真、芜杂、狰狞,有一种肮脏的自由。在那种自由里我被扭曲成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我的职业、来历、背景,这些在别人眼里看似无关紧要又神秘的事情从来没有人提起过。我更不用担心,会在夜里被一阵霸道、蛮横的踢门声惊醒,然后是摆出一件件能够证明我身份的证件——身份证、暂住证、工作证、计划生育证。这些证件垒起来就是一个人的高度,我拿出这种种证件的时候,意味着被这座城市抛弃,狠狠地、无情地。我抗拒那样苍白的盘查,会让我疼痛。
   我租的房子是栋简易的单元楼,两室一厅。隔壁住着我的同事,一个刚从学校里出来的小伙子,嘴角长着淡淡的桃子毛,有点邋遢,不怎么爱说话,脸上写满单纯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我至今记不起他的名字,哪里人,只记得他弹一手好吉他。每月他都把工资花的精光,然后找我借钱吃饭,买洗衣粉和充电话费。他的女朋友操一口纯正的本地话,体态丰盈,见人就笑。我不知道他的职业,同事说她家里有两栋七层高楼房,全部外租,还有一座种满荔枝的山头。每到夏天的时候,殷红殷红的荔枝挂满枝丫,山头就像是被一场大火烧着了。这是他一直引以为满足的,每次跟我谈起这些,他的心情就会变得亢奋,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不,他的脸上就刻着光明。他会哼着小曲,来回在客厅里走动,然后告诉我,你的那些钱,一发工资我就还你。我的对门住的是一个女人,她总是穿着一双细尖细尖的高跟鞋,在深夜喝得醉醺醺的回来,到厕所里呕吐,吐完了就开始哭。我同样不知道她的职业,也不愿意去猜测。楼上是一帮搞传销的年轻人,他们很少出门,一堆人住在一起,被一个繁华的梦编织起来,他们大声地演说,大声地歌唱,用双手打着拍子,那些歌曲激昂、澎湃、阳光,有积极向上的味道。一楼住的是我的房东,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带着她的孙子住在一起,我没见过她家的其他什么人。她进我们的房间总是不敲门,大大方方地,轻悄悄的,像个幽灵一样让我和同事感到恐惧,不说话也不看我们,转一圈就下楼去。
   白天我在实验室里做实验,镍网、硼酸、碱液、硝酸、电解水、氢氧化钾……我一一记下他们的比例。是的,好的,我知道,没问题,我会的,明天一早就给你。这些干瘪的句子,从我嘴里蹦出来几乎不用经过思考。我不会忘记,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技巧,我要靠它们来养活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夜晚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经过那片巴蕉林、士多店,再回到我的房间,一张床、一个人、满地的书。阅读,是我唯一可以用来消磨漫漫长夜的方式,逐渐安静、放松。密麻的文字是消除紧张、烦躁、恐慌、寂寞的良方。我把这些连同那份孤独一起埋在厚厚的页码下面,尽量不去触碰它们,把青春和理想挂在天花板上,把世界关在门外。
   我的同事,那个单纯的年轻人,对我这种应对生活的方式,嗤之以鼻。他时常觉得和我这样一个毫无情趣,木讷又迂腐的人住在一起是一种悲哀。他说他的女友有很多姐妹,都长得不错,便常常邀请我和他一起出去,意图使我认识更多的女孩子,我总是说出一大堆的理由,然后继续看书。他去外面喝酒,看露天电影,回来带给我一只烤鸡腿,我把它从窗户里丢掉,然后告诉他多么美味。他说我还可以挽救,不至于烂到骨头里,因为至少我还有味觉。我相信,在他眼里我定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带着某种病。他的床头和我的床头一墙之隔,薄薄的一层,我时常在深夜的时候被隔壁吱嘎吱嘎吱嘎的声音惊醒。规律的运动,疯狂地撒欢,木架子床不停地摇晃,整栋楼也开始摇晃。我醒在床上,我用被子把自己裹紧,连头也缩进去。可我还是清晰地听见他们粗暴的喘息和娇柔的呻吟声,他们用一种撒娇的口吻说一些粗俗的语言,将气氛渲染得烈焰无比。那些声音有毁灭的力量,在他们身上游离,把黑暗的夜划开一道口子,最后落到与我这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整个夜活跃起来,空气在燃烧,楼体在晃动,我被一把火团团地围住,身体发热、口干舌燥。我感到一股禁锢已久的力量要从血管里逼出来,充满着兽性,我想洗一个冷水澡,可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我想努力地摆脱那个场景,那种声音,又被生生地吸住。他们更加猛烈,我能感受到他们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我甚至看见他们弄垮了那张木架子床。最后男的恣意地大吼,沉闷又响亮,女的发出娇媚的喊叫,一声一声,直至疲倦。我的血管里有一千一万只蚂蚁,它们在撕咬、踢腾,我束手无措,闭上眼睛默默忍受。我狠命地控制着自己的想象,可那些声音在我耳边萦绕,挥之不去。它们在向我施暴,那个和我朝夕相处的同事,肆无忌惮的做着这一切,他不知道,他伤害了一个孤独的人。我感到自己孤苦无助,残缺不全,被冷落,被遗弃。我想大喊大叫,张开嘴,什么也说不出,躺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淹没,自生自灭。
   那样的夜晚被忧伤浸透。我知道,一对温情脉脉的情侣,躺在一张床上会像一朵花儿一样热烈地绽放。他们饥渴、尽情、尽力地享受肉体的狂欢。那些粗暴、暧昧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一浪接着一浪,刺痛着另外一个茂盛而孤独的生命。黑夜,由此变得更加漫长,蜷缩在我的床上,等待,等待一场浑噩的睡眠,奔向一个阳光热烈的早晨。可我的房东老太太总是在凌晨6点钟就起来,锅碗瓢盆哐当地响,接着就喊她的孙子起床,喝骂、砸门、摔东西。那些动作极具力量,像是一场搏杀,隐隐渗着凄惨和愤怒。
   我实在想不明白,一个瘦弱的老太太,坐在那里,干瘪得就像是一堆柴禾,她如何能那么精力充沛、怒声啕啕?我不敢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听见老太太的声音,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刺痛人的东西,像一根荆棘刺扎在人的心上,想拔又拔不出,那种猛烈的痛感让我想要窥探他们的生活与命运。尽管在她闹腾后我会很快起来,但在清晨6点钟被吵醒是一件让人很恼火的事情。它会影响我一天的情绪,让我一整天都昏昏沉沉。我会把氢氧化钾倒入碱液里面,把硼酸和硝酸混在一起,在记录本上画出一些没有规律的线条,睁开眼就被吓了一跳。我曾经试着与老太太好好谈谈,她的冷漠和固执让我们的交谈僵持起来。
   她的孙子会和我一起出门去上学,一个很腼腆的孩子,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面色红润,身材高挑,推一辆半旧的山地自行车。我从来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他笑过,没看到他跟其他孩子一起。我问他家里其他人去哪了,他摇摇头,这让我一下子窘迫和恐慌起来。你的父母呢?我有一个爷爷,在年前去世了。这是他跟我说的唯一的一句话。他开口的时候,我看到他那一排整齐、洁白的牙齿,几乎没一点瑕疵。这样的一个孩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生怕别人去触碰他。他敏感、淡然、孤僻,他回避我的问题,只字不提。我张开嘴想再问下去,可我不敢,我想到了一个词,那个词,令人害怕。我尝试着跟他靠近,很快就被他的冷漠推开了。那种力量,在他身上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一个孤独的人,把另一个孤独的生命,推上悬崖,掉下去。这个像迷一样的孩子,孤独,悲伤的表情,过早地在他稚嫩的脸上弥漫,他仿佛深谙这世上的许多道理。不说话,不笑,不与人交流,像一只浑浊的杯子吞咽自己的喜怒哀乐,所有的幸与不幸。
   我的同事总是在早晨起来后抱怨老太太惊扰了他的清梦,他自言自语,破口大骂。那个老冬瓜,要么她死,要么我搬。每天有那么多人死,她怎么不死呢?他每天都用这种恶毒的语言来平息自己的愤怒,他不知道,在无数个深夜,他也惊扰了一个安静的人,那是一种从肉体到思想,再深入灵魂的侵犯。我从来没有在早晨看到过他的女友,她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我一概不知。她在这房子里留下一股味道,氤氲在两个年轻男人的生活里。周末的时候,他在房间里玩弄他的吉他。那确实是一把很美的吉他,暗红色,发光,发亮,那流动的曲线像是浑然天成。他抚摸它的时候,就像是在抚摸一个女人的身体。
   他不止一次跟我说,吉他就是他的情人,每次见到总会怦然心动,忍不住要摸一把。我认可他的感受,曾经的日子里,我和他一样沉迷这些,沉迷于音乐,沉迷于摇滚和重金属,撕命地吼叫,疯天狂地的弹吉他,左手的指头上磨出厚厚的老茧。看他玩弄吉他的样子,我有一种由衷的、莫名的亲切感。他嘲笑那些抱着吉他只唱不弹的歌手;嘲笑只有扫弦而没有滑彩的曲子;嘲笑用吉他就着简谱弹唱。他说那是对吉他,对摇滚乐的亵渎,往大了说,是对音乐的亵渎。
   一次,在下班的路上,他指着鼻子骂那个站在路口用吉他弹黄梅戏讨钱的人。我认同他所有的这一切,他就把我当作知音,那种被认可的满足和喜悦感,就像是在一个沼泽地里觅到一根救命的绳子。他告诉我,音乐,只配给执着和疯狂的人,是不可以拿来叫嚣和卖弄的。而他就是那种执着和疯狂都兼备的人,所以他应该玩音乐,他配、他玩得起。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他的分歧在于,首先,他是一个平庸的人,因为爱上音乐,爱上摇滚,所以变得疯狂。我们曾经为这个问题,进行过一次激烈的争论,在争论的过程中,我们互相妥协,直到身上的棱角被磨平,变成两块圆滑的鹅卵石。他安静地看着我:你真的还有救。
   “等明年我要组建一个乐队,然后去北京,那里是天堂,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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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2002年的冬天,“我”和同事租住在新洲岛的一个单元楼里。那是一个被政治社会放逐一般的小岛,是社会底层人群的天堂。那里,“密集的农民楼里,住满了租户:捞仔(外来打工者)、小偷、骗子、妓女、民工、强奸犯、抢劫犯、流氓以及一些衣着光鲜搞传销的年轻人。”那里的夜晚,妓女像猎犬一般站在街头寻找猎物,然后在芭蕉林里草成苟且之事;在“我”以为可以安睡的深夜,同事小伙子和她的女朋友用人类最原始的激情侵犯着“我”的肉体、思想和灵魂;清晨,“我”在房东老太的叫骂声中醒来,继续着肉体的折磨。那一个岛上的冬天,“我”感受着身边各种另类的人物:自以为天才一样的热爱音乐的小同事、干瘪却如河东狮一般精神亢奋的房东老太太、谜一般的孤独的房东老太的小孙子、同事那让我心神荡漾的看似温婉贤淑、却带给小同事一身脏病的女朋友……在这个染缸一样的岛上,“我”忍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孤独,独善其身。这一篇文章,像一个倾诉者的喃喃自语,却以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语调深入人心。文中的“我”,忧郁、孤独,像一个修行者,让人心生敬意;文章自始至终闪烁着思想的碎片,让人无法忽略。像每一个冬天一样,作者记忆中的这个冬天,也是寒冷的;但像作者文中所说:这个冬天,它终究会过去。上乘佳作,推荐共赏!【编辑:石语】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50208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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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语        2015-01-19 19:44:38
  喜欢这种格调的散文,有一种无法抗拒的魅力——有着散文的真实感,又有些小说的趣味性,尤其是那些人物,形象鲜明,跃然纸上。欣赏并学习了!谢谢赐稿流年!问候冬安!
2 楼        文友:三熏沱茶        2015-01-23 12:11:23
  过完了一个冬,还被这个冬纠缠,于是有了这个冬的痕迹、文字和这些有棱角的思想。这不关乎幸或不幸,这些纷呈的、交错的、荒诞的、阳光照不到的死角,也不会蒙蔽灵光散发的思绪。而生活里,“总有一种精神或者力量推动”我们“不顾一切地前进”,或许有个地方“那是一个天堂,有许多像我这样的人”。
   在很多生存状态下,我们也如那个孩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像一只浑浊的杯子吞咽自己的喜怒哀乐”。
   幸或不幸?
3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5-02-08 09:24:3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4 楼        文友:芦汀宿雁        2015-10-28 06:01:08
  裹着痛与伤的冬天,在记忆里寒冷着。
   愿放下,安好。
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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