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丑时了，雨又开始落了，细细的，密密的，落在这阴冷的冬夜里，落在这死一般寂静的夜里。世界一片漆黑，哦，不，在远山的轮廓下，有一圈昏黄。这是一栋南方常见的小土屋，堂前，神台上，两支硕大的白烛晃着红焰，香钵里，线香正燃着，烟雾迷漫，财神画像下，似是安着一幅肖像，在烟雾缭绕下，若隐若现，再前面，一张斑驳的八仙桌，坐着俩人，一男一女，紧紧盯着堂上画像，沉默无言，许久，许久。
　　 “哥，去睡吧！”女子打破了沉默，“大家都睡下了，你也去休息吧。”
　　 “今天头七，娘会回来的。”男子声音嘶哑，“莲古，我想娘。”
　　
　　 一
　　 最初的记忆里，我是没有娘的，最初的记忆里，我也是没人疼爱的。爹每天都喝酒，每次都喝得烂醉，醉了便打我，不仅打，还骂，骂我野种，叫我滚，开始，我会眼巴巴看着爷爷，看着奶奶，只是他们从来不说话，再后来，他们干脆走进内屋，留给我“怦”的关门声，我也便知道了，他们不喜欢我。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爹不喜欢我，也不明白，爷爷奶奶为什么对我如此冷漠，我更不明白，我娘在哪？我怎么没有娘？直到有一天，我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我好像突然开了窍，明白了这一切的根源，都因为我的脸，原来我的右脸都是黑的，整个右脸。
　　 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他们吃饭不叫我，我就自己学会了做饭，然后做好全家人吃的饭，放在桌上等他们；
　　 我知道他们不喜欢我，他们不让我读书，我就天天去山上砍柴，然后告诉他们，我不想读书，我只喜欢做农活。
　　 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快九岁时。那是一个夏日，我一大早便去砍柴了，回来的路上，已近中午，太阳明晃晃得挂在空中，大地似一个烤箱，树一动不动，没有一丝风，扛着柴走在山路上，汗水湿透了头发，顺着头发滑下来，模糊了双眼，浸得眼睛生痛。实在太累了，便放下柴，找了棵树荫，坐了下来。坐得一会，便远远看见一女人挑着担子走过来。
　　 我清晰记得，女人走近后，就呆着了。
　　 “儿啊，娘找你找得好苦啊。”女人把担子一丢，冲过来抱住我，“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哎哟！”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便狠狠往她肩上咬了一口，女人吃痛，手一松，被我挣脱开了，我撒腿便跑。
　　 “儿啊！”女人见我跑了，便追了过来，直到我跑进村子，还远远看她站在村口。
　　
　　 那次被吓后，我有一阵子没去砍柴，也没少挨父亲打。倒是我爹，在那不久后的一天，早早起来，刮了胡子，穿着一身利整的衣服出去了，回来后，脸上便有了笑容，再过了些天，父亲竟带回个女人，仔细一看，却是那天追我的那个女人。
　　
　　 二
　　 在我的记忆里，女人来了后，我便不用做饭了，她总是会早早起来做好饭菜，吃饭时也不忘把我叫上；
　　 女人来了后，我的衣服便不再到处破洞，每一件，她都洗得干干净净的，补得利利整整；
　　 女人来了后，我便不再挨打了，爹要打我时，她就站在我前面，眼睛死死得盯着他，他便垂头丧气，骂骂咧咧走进房间去了。
　　 女人来了后，我也不用砍柴了，她说我年纪小，该是读书的年纪，不久，到九月时，她就带我去了学校。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这些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说服我那酒鬼老爹的，我没有问。也许，她在背后为我说了不少好话吧，也许，她在背后为我吃了不少苦头吧。总之，我对她心存感激。
　　 爹有好些日子不曾打我，我却被女人打了。
　　 那天，老师告诉女人，我没去上学。是的，我没去上学，我不想去，我害怕去。
　　 当她在河边找到我时，便折了条杉条，使劲往我身上抽，每抽一下，便问，“为什么不去上学？”她脸色很青，我任由她打，却一声不吭，反正也没有人疼我，不是吗？
　　 “儿啊，你知道吗？你已经耽误了几年了，不能再耽误了！”女人扔了杉条，抱着我哭，“以后，一定要好好上学，知道吗？”
　　 “他们骂我。”看着她哭，不知为什么，我也哭了，“他们骂我是黑无常，他们说我有麻风病，他们骂我是野种。”
　　 “都怪我，都怪我。”女人说都怪她，可我们才认识几个月，她又不是我娘，为什么会怪她？我不明白。
　　 “娘。”我第一次叫她娘，虽不明白为什么怪她，但我却明白她对我的好。
　　 她没吱声，却把我抱得更紧了。
　　
　　 三
　　 一年后，娘生了女儿。而我，读完小学读初中、读完初中读高中、直至大学。只是，妹妹在初中毕业后便没再上学了，她去了广东，那年，我大二，娘说：“家里穷，你能读，就读下去吧，妹妹读不好，就不读算了。”
　　 父亲依旧喝酒，也依旧烂醉，只是不再打人，他好似怕娘。
　　 后来，我出来工作，又接了妹妹回来读书。
　　 再后来，我留在了城里，娶妻生子，娘便一人来了城里，帮忙带孩子，帮忙洗衣做饭，待孩子大了些，要上学了，娘便要回去。我留她，她说，“你爹好酒，我回去看着他。”她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爹，我明白，她知道我不喜欢爹，所以一直不愿在我面前提他吧。
　　 只是，到现在，我仍不明白，我九岁的时候，为什么娘抱着我，说我是她儿子。但我已经明白，我最初的记忆里为什么没有娘，那个生我的亲娘。她是被爹赶走的，娘生下我后，就被爹认定是一个不祥的女人，被认定是一个坏女人，肯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或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要不怎么会生出我这么个怪胎，爹开始酗酒，醉了便打她，骂她，时间长了，她受不了，终于，在一个夜里含着泪走了。我不怪她，只怪我生得这副面孔，才让她离开了我，我只怪爹的愚昧，才让她离开了那个伤透了她心的家。
　　
　　 四
　　 终究，我还是明白了，明白在我九岁时，娘为什么抱着我，说我是她儿子。只是，这一切却是父亲告诉我的。
　　 娘十九岁时便嫁在隔壁镇小月村，婚后，夫妻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久，娘又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俩人日子过得平淡而幸福。可娘命苦，儿子刚过周岁，丈夫却在山上干活时，被山体滑坡埋进去，挖出来后，人已经不行了，娘便没了丈夫。丈夫走后，婆婆就把失去儿子的痛苦转嫁在娘身上，总骂她是扫帚星，是克夫命。娘一边承受失去丈夫的痛苦，一边受尽婆婆的欺凌，但想着儿子，娘便默默把这一切受了下来。娘如此委屈，老天却还是不长眼，连她仅有的牵挂也夺去了，在小孩三岁时，做麻花（天花），婆婆开初以为是发疹子，便没太在意，任由小孩在家玩水，可等婆婆发现小孩睡倒在地上时，才发现这疹子已布满全身，再着急忙慌送去赤脚医生那，一切都迟了，他最终还是没有醒过来，娘连最后的牵挂也没了。她怨啊，她怨老天为什么对她这么不公，为什么前些年才夺走了她的丈夫，如今又带走了她的儿子。
　　 娘恨，娘不甘心，她便想起家乡的那个传说。据说，夭折的孩子，走了后很快就会去投胎，只要在孩子身上留下印记，将来投胎后，印记就会出现在小孩身上相反的地方。留在前胸，投胎后就会长在后背，留在手上，投胎后就会长在脚上，留在屁股，投胎后就会长在脸上。娘想着要容易找到她的孩子，便用手掌在孩子的左边屁股上，留下一个墨水印。
　　 “明白了吗？”爹问我。
　　 明白了，我明白了，难怪娘说我是她儿子，难怪娘说我的一切都怪她，难怪娘会嫁给爹，嫁给这个在十里八乡都留下恶名的酒鬼，只是，娘，你怎么就走了啊？你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儿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啊！
　　
　　 五
　　 娘走了，这会便出殡了，八仙抬着的暗红色的棺木，走在前头，我端着灵牌，默默跟着，后边是妹妹，她牵着我儿子，低声抽泣着，后面是长长的送葬的队伍，胸前绑着麻绳，手上缠着白布，拿着稻草扎的河把，一路跟着，间或，震天的炮响，有节奏的响着，唢呐声、锣声、鼓声，悲怆而凄凉。这会，却变天了，这个冬日，刚刚还是暖洋洋的，随着太阳的退却，风起了，雨下了，也许老天也是在为娘垂泪吧，为他当初对娘的不公而悔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