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素有火炉之称的江城武汉，一到冬天毫不逊色，北风呼啸，雪花飘飘，寒气肆虐。我伫立在黄鹤楼下，看着江水汩汩东流，任凭雪花吹打，我的思绪穿越时空的隧道，又回到和玲子在一起的时光。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高考落榜了，尽管在家很勤快，跟着别人下田劳动，但母亲不乐意。她一直认为，种田一辈子也只能解决温饱小有余积，毫无意义。她让我跟表哥学瓦匠手艺，我无可奈何点头答应。我知道，复读是绝对不可能的，弟妹读小学的学费还打着欠条。母亲的话对我来说是圣旨，尽管她大字不识一个，却常鼓励我多读书，读好书，将来能派上用场。老实说，我不太喜爱父亲，他愚蠢地认为读书是浪费钱财，浪费人力，尽管他勤劳，但除了抽烟、劳作、睡觉什么都不管。我一直认为他的脑袋只是脖子上的一物体或装饰。
　　 虽一万个不愿意，我还是带上新买的瓦刀，偷偷带上钢笔、日记本、词典、几本古诗词外加一本大学语文投奔表哥。白天劳作，晚上悄悄看书，偷偷写日记。我知道，书是我的生命，文字是我的恋人，离开这两点，我就是行尸走肉。我很快会砌墙，成了小师傅，师哥师弟羡慕，师傅喜欢，师傅甚至托表哥做媒，想将女儿许配给我。但我谢绝了，成天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唯一的快乐就是师徒们请我给他们说书、讲故事，《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聊斋志异》……我讲得绘声绘色，他们听得津津有味，有时会哄堂大笑，有时会大惊小怪，有时会热烈鼓掌，为此，我常吃到免费的苹果、梨子、饼干，还喝到各种饮枓，并且干轻松的活儿，还有师傅女儿炊事员给我藏在饭里的肉、鱼、蛋……
　　 但我快乐不起来，做梦都想读书。一次，一师哥将我自学的“大学语文”偷撕了几页，我急得要和他拼命，我说：“我宁愿让你撕掉几张钱也不愿你撕我的书！”师兄连连赔礼，帮我粘贴还原才了事。后来，他买了一本张恨水的《啼笑姻缘》送我，并说看完后能讲给大伙听听。我深刻感受到他们的憨厚与不幸，他们是天下最勤劳的人，建造了无数高楼大厦；他们是天下最不幸的人，每天天当房子地当床，住的是帐篷，吃的是粗粮。师傅的女儿常主动给我梳洗衣物，晾晒被褥，端茶递水，我常吓得退避三舍，落荒而逃。我的一切母亲了如指掌。三年后，在母亲的鼓励和要求下，我如愿以偿到汉口参加一速成班的学习。
　　 初来乍到，也许是离开了母亲，也许是水土不服，也许是兴奋激动，当晚，我失眠了。我在床上碾转反侧，翻来覆去，子夜时分，江汉关的钟声“铛——铛——”洪亮，悠扬由远而近；突然江中的轮船“呜——呜——”像警报器揪心传来；余音未了武汉大桥上的火车“轰隆——轰隆——”不绝于耳。天明起床，头昏脑胀，摸摸额头，滚烫滚烫。好在学员没到齐未开课，我决定去武昌的姨妈家。
　　 出门向东，经过江汉关沿着沿江大道，顺台阶而下，踏上轮渡，随者“呜”的一声，不久到了武昌中华门。经过司门口，沿民主大道到胭脂路，走粮道街尽头便到了省中医学院附属医院，姨爹是该院一主治医生，姨妈身患疾病闲赋在家。我决定看病后再去姨妈家。挂号诊断是重感冒，须打点滴。当我坐定时，一头戴白帽，身穿白大褂的护士走到我面前，“捋袖先做皮试！”命令的口吻。我天生怕疼，当我捋起袖子，说不出的痛感令我闭上眼睛呲牙咧嘴。
　　 “像个小孩似的！”我心情烦躁，粗鲁的家乡话脱口而出：“关你屁事，你才像个小妞似的！”白大褂盯着我惊喜道：“哎呀，是老乡啊!”其实，我会一口流利的武汉话。我用流利的武汉话回道：“是啊，我们是老乡撒。”我俩几乎同时笑了。我这才打量她，鹅蛋脸，柳叶眉，乌黑发亮的萄蔔眼又圆又大，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浅浅的酒窝，玲珑的觜唇。尤其那双眼睛深潭似的，清澈明亮，只是略显忧郁。可能是我看入了迷，可能是她害羞了，她不好意思地说：“该打点滴了，你那么怕疼，就闭上眼别看。”我刚闭眼她就说：“好了！”说完离去，我一直目送她远去才回过头。
　　 当我敲姨妈的门时，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白大褂嘻嘻笑道：“是你呀!”眼尖的姨妈看见了我惊喜叫着：“我的冰娃，小野马，你怎么来了，快屋里坐！”姨妈一边说一边拉着我的手。我刚坐下，白大褂给我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我接住随手放到茶几上。“你怎么不谢谢玲子一下？”姨妈埋怨说。“不好意思，谢谢玲子！”我站起来，略表歉意。
　　 “不用谢，没关系！野马。”玲子模仿姨妈的语调嘻嘻笑着。
　　 “我忘了告诉你，她叫吴玲，医院的护士，和你是同乡，离你家十里路左右。”姨妈补充说。玲子告辞上班后，姨妈告诉我，玲子刚来住房紧张，临时住这。她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敬老爱幼，从不嫌弃老人，正是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姨妈才得以逐渐康复。后来玲子分到宿舍，但习惯住这，我们也舍不得她走。姨妈要我休息会，说晚餐要玲子和我们一起进餐，然后熬排骨去了。我一觉睡到玲子下班。
　　 玲子回来，招呼我帮忙端菜。我们每人一碗排骨汤，我发现碗里粉条下全是瘦肉排骨，她马上说:“都要吃完，可不准浪费哟。”蒙在鼓里的二老还随声附和。晚上，玲子住原卧室，姨妈要和我住一起，说要好好聊聊。我刚离开卧室上卫间一会，姨妈马上就直呼叫我。
　　 我回来嘟嚷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姨妈生气了：“小野马说清楚，啥小人？啥君子？翅膀硬了，不服管啦!”姨爹连忙说：“算啦，冰娃你别生气，姨妈是刀子嘴豆腐心。”姨妈没好气道：“就你聪明绝顶，我们娘俩的事要你瞎掺和什么？”我望着姨爹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的秃头，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姨妈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姨爹也“嘿嘿”笑了。姨妈好容易停止笑说：“你姨爹年轻时一表人才，识字有文化，又善良，当时姨妈眼睛黑又大，辫子粗又长，好多人追求我不答应，偏偏喜欢你姨爹这个穷鬼。”说完又对姨爹道：“我没说错吧？”姨爹一边饿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边“嘿嘿”笑着。“早点休息吧，别影响冰娃的休息。”姨爹说。卧室里安静了。姨妈是个苦命的女人，早年有一孩子，夭折后再也没孩子了，这是母亲告诉我的。这一夜，玲子的靓影总浮现在眼前，玲子嘻嘻的笑声总响在耳边，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入睡的。
　　 天明，姨妈要玲子和我一起过早，又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过早时，玲子给我买了欢喜头，热干面和一杯豆浆。看见我狼吞虎咽，玲子一边嘻嘻笑一边叫我慢点吃。我发现，脱去白大褂的玲子更漂亮，身子苗条，曲线分明，特别是那双眼睛简直勾人心魂。“看什么看？你是小人还是君子？就知道看，不晓得牵玲子的手，小心把玲子弄丢了。”我不由得牵着玲子的手一起走。“说给我听听，为什么叫你冰娃和小野马？”我告诉她：“我是冬天下大雪半夜出生的，冰天雪地里的娃呗!我祖母说我是一个鬼，因为有鬼在屋后叫了一夜。”玲子嘻嘻说：“那是北风的呼啸声。”她的话和母亲说的一样。我接着告诉她：“十岁左右时，我喜欢在姨妈家玩。有一天我独自爬上蛇山经过长江大桥玩到龟山，姨爹姨妈遍寻不见人，认定我出事了，姨爹急得跺脚，姨妈急得大哭。我回来时还问姨妈：“姨妈，你哭什么呀?”姨妈一把抓住我，扒下我的短裤，用她亲手纳的布鞋底使劲抽打我的屁股，我杀猪般地大哭，直呼姨爹救命！姨妈呵止姨爹，一边打一边说，打死你这个小野马，所以我又多了个名字。姨妈也习惯叫我小野马。”玲子笑弯了腰，还戏嘲道：“屁股还疼吗？”我回应：“你说呢?”我俩几乎同时笑了。不知不觉到了中华门，我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也要上班，泥菩萨过河，快回去吧!”玲子执意送到码头上，当轮渡驶离码头时，我看见玲子还在向我不停挥手。
　　
　　 （二）
　　 速成班的学习是紧张的，也是快乐的。
　　 我的语文老师头发花白，剑眉，眼睛慈祥和蔼，身穿蓝色中山装，脚穿一布鞋，走路缓慢沉稳。讲课则抑扬顿挫，唾沫四溅，字字句句如珍珠落玉盘，我听得竖起耳朵，总想站起来。老师教我们左丘明的《郑伯克段于鄢》、李密的《陈情表》等，我像饥汉遇到美味佳肴，我学得眉开眼笑，手舞足蹈。但我不喜欢“多行不义必自毙”的弟兄相残，更不喜欢“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母子隔阂，倒是特喜欢“生当陨首，死当结草”的知恩图报。我的习作“我的母亲”被老师当作范文念，我很不愉快，认为老师暴露了我的隐私。有一天，我正在看书，一瘦长秃顶，戴眼睛的老学究蹒跚踱到我面前“你就是XX冰？”我站起道：“是！”他像审视犯人，又像观察外星人，眼光像扫描仪上下扫视，然后拿起我的读书笔记看看，突然说：“嗯，就你！”我听得一头雾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一脸茫然。老学究看出了我的神情，笑着说：“从今天起，你就给我誊写译文，你愿意吗?”我点点头问：“影响我的学习吗?”老学究一边摇头一边说：“不会，不会的，怎么会呢?”顿了顿突然威严道：“扶老子上卫生间！”我心里老大不乐意，但还是扶他去了卫生间。
　　 一次誊写译文时，我擅自将“尔等咸因……”改成“我们都因为……”然后拿去请示，他沉吟了一会，冷不防一拳打在我肩上，盯着我：“不错，真的不错！”
　　 从此，他要我和他一起过早，一起进餐。我稀饭馒头咸菜的早餐变成了面条油条鸡蛋牛奶的早餐，中晚餐随他可吃到最时令的蔬菜，各种荤菜。
　　 一次，他带我参加一宴会，我看到鸡腿用筷子夹了一个，油黄发亮真好吃，我刚拿起筷子想再夹一个，他用腿在桌下轻轻碰了我一下，我立刻会意放下筷子，然后全跟着他吃。鱼头、鸡翅、鸭脖、鹅肝……我模仿他用叉子刀子学着他慢吞细嚼，我心里直嘀咕：怎么和我在老家吃得相反呢？后来侍者还端上羊腿，整个小乳猪，我觉得恶心。偷偷数了下菜，居然六十八盘。
　　 拉丁语课时，居然是老学究。他教我们字母，单词，短语等，Elemta lihalatia glamadik（拉丁语）我读了好几遍才记住，觉得枯燥无味， 可Rosa（玫瑰） Malia（玛丽亚）一下就会读会写，我仿佛看见一朵鲜艳的玫瑰在开放，一个叫玛丽亚的圣洁女人在微笑，Deo glatias！（感谢上帝！）这充满感情的句子我能瞬间掌握。老学究夸我比他年轻时聪明。
　　 一天誊写译文时，老师吃力地拿来一铁盒对我说：“你太瘦，趁热把这盒红烧肉吃掉！”我的妈，我天生厌恶肥肉，何况是白花花，油腻腻的红烧肉，勉强吃两口，只觉恶心，想吐。刚巧有人找老学究，他蹒跚而去。我飞快将红烧肉全倒进洗漱间，拧大水龙头，哗哗哗全报销了。老学究居然夸我能吃能学。我暗自窃笑，甚至想到一则笑话，说的是古代一县令惧吃肥肉，常判罚犯人吃肥肉，而犯人从此狂增。只是我相反了。我跟老学究日益亲近。一天，我兴奋地称老学究为“老古董”，他凶狠地瞪着我：“为何这般称呼我？说！”
　　 我清清嗓子：“您博学多才，德高望重，通古晓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盖世无双！”
　　 “我才疏学浅，无德无量，孤陋寡闻，前世未建功，今生没立业，累赘一个！”吟毕厉喝：“继续给老子歌功颂德！”
　　 我忘记了怕害，甚觉有趣道：“江郎才尽搜肠刮肚腹空空。”
　　 “嫩笋再现嘴尖皮厚气满满。”
　　 “学生再不敢了，我惭愧！”
　　 “先生又失礼了，吾汗颜！”
　　 我哈哈大笑：“饶了我吧！”
　　 老师嘿嘿拱手：“给你请安！”
　　 我扶着老师说：“我还不知道您的贵姓大名呢?”
　　 老师笑了：“我姓周，名行愚。”
　　 我说：“做蠢事？是难得糊涂吧？”老师告诉我，文革挨斗不肯弯腰曲腿落得瘸腿。我问：“您怨恨吗？”
　　 “开国元帅彭德怀都死了，我一小蝼蚁够幸运的了！我感谢别人还来不及呢!”啊，我的老师有如此的经历，有如此的胸怀，有如此的博爱，令我油然生敬！我不再觉得扶老师上卫生间难受，不再觉得老师凶巴巴的，而觉得老师像个老顽童，也像我慈祥的祖父。我敢把头靠在老师的肩上，调皮得近乎撒娇地说：“老师，您知道您在我心里像什么吗？我想说又怕说。”
　　 “你铁扇公主呀，老子又不是悟空，赐你无罪，实活实说！少卖关子。”
　　 我把嘴巴贴近老师的耳朵：“您不是老古董，是熊猫，活化石，极具考古价值！”
　　 “还国宝哩，价值连城哩，去！你小子咒老子快死撒。”我和老师都笑了，那笑声荡漾在空气中，弥漫在我心里。
　　 语文老师教我们《察今》，我颇有感概。碰巧老师要谈谈学后的感受，我说：“我想说，怕扯远了，不着边际。”
　　 “我就是要你们畅所欲言，各抒已见。我保证，像我就因为发表不同观点而判刑的现象一去不复返了！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