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闻茹进服装厂的那年刚满十七岁，那是1983年，招工条例上有明文规定，不满十八岁拒绝招聘。
　　 闻茹迫不及待，泪水止不住流，心中的悲愁溢于言表。厄运的降临是没有先兆的，闻茹的父母先后撒手人寰，双双西逝去了，她和妹妹闻燕，一夜之间成了孤儿。
　　 放弃学业对于闻茹来说是一种残酷，她是学校里的“三好生”，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名牌大学的候选人。
　　 为了抚养闻燕，闻茹退学了，她毫不犹豫地进了服装厂，当了一名缝纫工。在那个行业里，她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当改革大潮涌来的时候，那家国营企业日趋衰败，面临倒闭。那真是一场毁坏性的灾难，一批出口欧美的服装被退回，企业遭受了重大的经济损失，被退回的产品拿到国内市场销售，只能当作破烂卖。
　　 全厂职工的生活朝不保夕，纷纷下岗，自谋出路，面对一派暗淡的景象，闻茹稳坐钩鱼台。她从仓库里挑选出积压下来的零碎面料，悄悄设计童装，在缝纫技术上，可谓天生伶俐，一双巧手特别听使唤。由她缝制出来的小裙子、小裤子、小衣裳、小帽子色彩鲜艳，款式新潮，投放市场以后销售一空。虽说利润有限，小本生意，但是暂且缓解了厂里的危机。随后市场一天天扩大，就像久旱的禾苗逢了甘露，挽回了一败涂地的局面。
　　 那一年，闻茹上了光荣榜，评上了厂劳模，拿到了一份比月薪还高的奖金。然而好景不长，企业改革大刀阔斧，老厂长退下去了，换上了新班子。
　　 厂里的新班子粉墨登场，兴师动众，屁股还没坐稳，又换上了新班子：新上任的班子就像走马灯，虽说唱的都是一出戏，改革方案却在频繁的调动中始终未能实施。更糟糕的是折腾来折腾去，反倒把企业的家底给折腾光了，固定资产的流失不计其数，钱财装进了个人腰包，偌大的一个服装厂，最终支撑不下去，落得一个秋风扫落叶，“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能瓜分的全瓜分了。
　　 有一个叫郭东林的装卸工，仗着做生意的妻子手里有点钱，租了一处筒子楼，购买了一些陈旧的设备，创办了“美妮服装厂”。
　　 那是一个芝麻粒大的小厂，全靠白手起家，总共二三十个人。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制版、裁剪、缝纫、包装、一个环节不能少。好在船小好调头，灵活多变，哪怕利润微薄，先干起来再说。
　　 郭东林是最先进入城市的农民工，人很粗鲁，可慧眼识才，早就听说缝纫车间的闻茹是一把好手。不但技术娴熟，而且有独创精神，便特聘闻茹为美妮服装厂的技术指导，兼副厂长。想不到穷途末路，又逢柳暗花明，闻茹非常感动。她发誓为美妮服装厂创立品牌产品，打入国内外市场。
　　 凡事开头难，成功的路没有捷径可走，财富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闻茹上任以后，先带领全厂给几家医院做病号服，那是一种极其简单的制作程序，裁剪上只分大、中、小三个号码。这类产品对于美妮服装厂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做，领子歪一点，袖子斜一点，没人计较。可就是这批简单的活儿，给美妮服装厂带来了生机，在同行业的竞争中连续胜出，赢得了大众化产品的信誉，淘得了第一桶金。
　　 跟随而来的，是一批批护士服，护士服比起病号服，在裁剪和制作上，技术性要高得多，质量要求也严格得多。由闻茹潜心设计出来的护士服，款式新潮，别具一格，看上去非常典雅，且赋予鲜明的时尚感。同样的一件衣裳，闻茹巧妙地在胸前加了两条立体线，在腰间加了一对襻儿，在袢儿上加了两粒明扣儿，通过简单的装饰，突出了女性线条的美。
　　 订单就像雪片一样飞来，这个羽翼尚未丰满的小厂，福利待遇渐渐增长，过上了不愁吃喝的安定日子。不久又增添了商场员工的职业装、管理人员的西装、酒店小姐的裙装、以及各种套装。
　　 美妮服装厂的路子越走越宽，越走越顺畅，似乎高枕无忧了。然而方兴未艾，根本问题没有解决，企业要发展光靠大众化的产品发不了财，唯一的途径是创立品牌。
　　 品牌是什么？品牌不是护士服，不是员工的职业装，不是套装和服务小姐的裙装。品牌产品是T型台上紧跟国际潮流的服饰，它体现时代的精神，张扬独特的个性，塑造光彩的形象。迫在眉睫的是，美妮服装厂需要投入大量的资金，用于更换设备，招聘高水平的设计师，投产新款式，这才是本行业的主流。
　　 闻茹苦思苦想了几日，做梦都想改变现状，使美妮的产品能够上档次，能够占领市场。产品上不了档次，只配在这个行业里打零杂，混一口饭吃，永远登不了大雅之堂。
　　 闻茹稍有空闲，便在纸上画设计图，尽管她不懂美术，但是她有丰富的想象力，她的灵感和审美意识，从她十七岁进服装厂的时候，便悄悄展现出来。在她的眼里，缝纫不仅仅是一门技术，更是一门艺术，它的奥妙用一两句话概括不了。一个好的裁缝，绝对不是一个飞针走线的工匠，必然是一个赋予强烈审美意识的艺术家。裁缝不但要掌握人体的线条，更要懂得使用色彩，眼下由她设计出来的大翻领女式外套，人造毛配蕾丝淑女开衫，以及钉亮片的鱼尾裙，牵牛花式的长裙等等，既高雅又靓丽。问题是没有足够的资金，无法投产，所有的设计都将成为泡影。
　　 人们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兴许上帝恩赐，厂里来了一位日本服装商，此人四处转悠，刚巧与迎面走来的闻茹相遇。日本服装商递上名片，上面印着汉字——东京服装株式会社一原。闻茹打量着客人，不禁问道：“您从日本来，您叫一原。”一原道：“是的，我叫一原。”
　　 一原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告知他常来中国，听说美妮服装厂有位能干的女缝纫师，特意前来拜访。闻茹好不惊奇，她想不到这个日本人会讲中文，说：“请楼上。”一原说：“如果我没猜错，您就是闻茹女士。”闻茹更加惊奇，便将一原领进办公室。
　　 郭东林坐在办公室吸烟，闻茹向郭东林作介绍，说一原先生从日本来，想和我们交谈交谈。郭东林一听来了外商，说：“请坐，请坐。”忙着给一原倒水。
　　 一原坐下以后，从提包里取出一叠围裙设计图，然后摊开来，一张一张摆放在桌面上。说：“二位厂长，喜欢吗？”
　　 闻茹和郭东林扫了一眼，感到式样非常新颖，想不到日本妇女如此讲究，在厨房里穿那么漂亮的围裙。其中有带袖的，有不带袖的，有坎肩式的，有兜兜式的：有沿荷叶边的，滚边的，散摆的，直筒的，各式各样，多姿多彩，令人眼花缭乱。面料上也很讲究，有棉布的，有麻布的，有丝织的，有棉绸的：图案有印花的，有素雅的，有清一色的：此类产品不仅仅投放日本市场，东南亚各国都有订单，数目庞大，销路广泛。
　　 一原道：“我来贵厂寻求合作伙伴。”闻茹和郭东林激动不己，感到这是一笔大生意，就像天上掉馅饼，做梦都想不到。
　　 一原很会察言观色，随即将设计图上的每一款式作了详细说明，告知面料由日本进口，只限于在中国加工，按中国的加工费标准计算。
　　 闻茹和郭东林交换了一下眼色，在心里暗暗算了一笔账，假如每条围裙的加工费为人民币10元，那么十条围裙就是100元，一百条围裙就是1000元，一千条就是10000元。何况那是几万条，几十万条，甚至是几百万条。这的确是一块肥肉，接下这批活儿，美妮服装厂的产值便可以翻一翻。闻茹悄悄对郭东林说：“快拿主意吧。”郭东林说：“你是技术指导，你说了算。”闻茹说：“你是厂长，我听你的。”
　　 洽谈的过程很顺利，以每条围裙加工费10元的标准敲定，暂且宣告合作成功，双方皆大欢喜。一原从包里取一个样品，那是一件连衣式的围裙，用试探的目光注视着闻茹，似乎想考一考闻茹的技术。闻茹只瞄了一眼，说：“请等一等。”回到车间，找来一块剩余的面料，按照一原提供的样式，并加以发挥，很快制成一件漂亮的围裙。
　　 当闻茹把这件试制品送到一原面前的时候，一原伸出大拇指，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表示由衷的赞赏。
　　 正在这时候，日本东京服装公司打来电话，通知一原去天马服装厂签约。一原用日语告知对方，说美妮服装厂的技术并不比天马差，天马虽然是大厂，但美妮是可以信赖的，他欣赏美妮。然而公司执意要一原去天马，一原不得不服从公司的决定，一脸尴尬的窘态笼罩着一原。
　　 洽谈就这样搁浅了，如同断裂的琴弦，“戛”然而止。一原道：“对不起……”闻茹道：“没关系，后会有期。”一原走出办公室，向闻茹和郭东林表示来日方长，请多多包涵。
　　 一原走后，郭东林十分沮丧，感到煮熟的鸭子突然飞了，心里很不痛快。闻茹猜测，天马服装厂一定有后台，上面一句话，谈好的生意立马吹灯。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朝里有人好做官”。
　　 郭东林一拍大腿，霍地直起身来，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说：“想不到小日本也势利眼，谁有靠山他找谁。”
　　 闻茹说：“歪怪人家日本人，要怪就怪咱们厂子小，没有竞争力。”
　　 二
　　 星期天，郭东林骑上自行车，直奔城区东隅的一条街，那里有一个拐弯抹角的小胡同，它的深处有一座破旧的小四合院。闻茹和妹妹闻燕，在这里居住了多年，院子里的房屋不多，总共九间房。闻茹住北房，闻燕住南房，其余的房屋由外来打工者租用。
　　 眼下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小院里倒也充满生机，绿色的植物爬满墙头，且有少许的花蕾点缀其间。这座老宅子经历了百年风雨的侵蚀，廊檐已经倾斜，冬季到来的时候，西北风常常将门窗撕扯得摇摇晃晃，这样的老房子，在北京已经不多见。但是由于地处偏僻，回回拆迁都与它擦肩而过，这里的居民把单元楼房视为天堂，先不要说屋里有暖气，有煤气，有自来水，做饭洗衣服都方便。就拿上厕所来说，不必再跑到几十米以外的地方蹲茅坑了，这几年公厕的建设，虽然有了很大的改进，但是与单元楼房的卫生间相比，依然存在天壤之别。难道不是吗，女人们一旦忘记带手纸，不得不将随身所带的手帕、纱巾、或其他之类的小物件派上用场，其尴尬的情景令人讪笑。最难挨的是夜晚，天一黑不敢喝水，一泡尿憋到天亮，那是常有的事。
　　 早晨的空气很凉爽，闻茹端着洗脸盆来到院子里洗漱，水池边到处是湿漉漉的青苔，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夏了，赶上连阴天，外面的雨停了，屋里的雨还在下，滴滴嗒嗒没完没了。
　　 闻茹的眉头蹙了一下，踮起脚尖接了一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到石凳上，生怕吵醒了闻燕。
　　 昨晚闻燕回来得晚，兴许又上梅丽的酒吧了，闻茹这样想。未料，闻燕从南屋出来了，站在门口伸了一个懒腰。
　　 “姐，干吗起这么早？”闻燕问。
　　 “昨天厂里来了一个日本人，想跟我们合作。”
　　 “谈妥了吗”
　　 “没有。”
　　 闻燕笑了，说：“外商又不是傻瓜，哪个人能看上你们那个小厂呵。”
　　 “小厂怎么了，哪家企业不是由小到大，慢慢发展起来的。那个日本人挺好的，挺有诚意的，想不到被天马服装厂拉过去了。”
　　 “天马是大厂，你们不是人家的对手。”闻燕拿着洗漱用具，来到闻茹跟前。
　　 “人家上面有人，我们没人。”
　　 “你们得想想办法，找找关系。”
　　 “我跟郭厂长没这本事。”
　　 闻茹和闻燕相差十三岁，闻茹今年四十二岁，闻燕二十九岁。母亲怀上闻燕的时候，正赶上计划生育搞得热火朝天，本想打掉这个生不逢时的孩子，但父亲固执地认为一定是个男孩儿，于是隐瞒下来，受到了处分和惩罚。后来二老积郁成疾，卧病在床，早早地与世告辞了。现在闻燕已经大学毕业，拿到了博士学位，有了令人羡慕的职业和高层次的收入。而闻茹为了抚养闻燕，则含辛茹苦，奔波劳碌，已经人到中年。
　　 生活将闻茹拖累得苍老了许多，仔细端详秀发上隐约露出了几许银丝，浅显的皱纹悄悄爬上眼角。岁月夺走了她的青春，使她过早地凋零了，她与闻燕的经历各不相同，年龄差距较大，在许多事情上各执己见。
　　 人随着环境变，环境的改变决定人的思想和意识，比如闻燕购物要去专卖店，挑选的东西是名牌，一件衣服，一双鞋均在千元以上。闻茹就不同了，闻茹购物只去摊贩市场，那里专门出售处理品：五块钱一条的裤子，十块钱一件的毛衣，一块钱一双的袜子……虽然说那些东西多少带点残，不知什么地方开线了，或者哪个地方丢了一粒扣子，或者边角有个小窟窿眼……但是缝一缝，补一补，穿在身上照样好看。
　　 闻茹什么都能凑合，闻茹的着眼点是省钱，能省一块是一块，能节省两块是两块，在消费关念上，姐妹俩常常闹得不愉快。闻茹觉得闻燕的翅膀硬了，凡事都自己做主，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可是闻燕有闻燕的品味，闻燕配置服饰一点不马虎，什么意大利真皮短裙啊，鄂尔多斯羊绒衫呵，眼睛眨也不眨就买回家了。
　　 闻茹拿闻燕没办法，闻燕花钱不心疼，讲究消费剌激，尤其在购买商品房的问题上，闻燕主张物质享受一次到位，贷款购买高档住宅。闻茹则坚决反对，认为高额贷款是阎王债，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还清。姐妹俩为此争执不休，总也达不成协议，不过闻茹和闻燕的手足情，那是根深蒂固的。父母临终留下遗言，要两个女儿携手人生，互相帮助，同甘共苦。姐妹之间心有灵犀，敞开心扉，互诉衷肠，也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