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鸡蛋张”有点烦，年逾六十五，终于熬到幺丫头订婚的好日子，但就是乐不起来，他阴郁着脸，穿上白大褂走进鸡房除鸡粪，一铲一铲地把养着一千只鸡的鸡舍清理干净。若是往常，他肯定会扶着后腰，笑呵呵地看着。但此刻，却没有一点好气儿，拧开供水阀，弯腰使劲将一百斤的鸡饲料袋子抬到小推车上，倾倒。原本闭着眼都能干好的事情，却不小心倒撒了一地。他生气地转身出去，丢下一千只鸣叫等待吃食的鸡。
　　 泪在眼珠里打转儿，仰望着天，说什么也不让它落下来。天空跟他的脸一样阴郁，笼罩着的霾夺走了阳光的暖，让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看上去惨白惨白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着从枣树枝子上飞到鸡粪上，看到“鸡蛋张”之后，又惊恐地飞走。“鸡蛋张”长叹一声，转身回到鸡舍，艰难地蹲下身子把鸡饲料扫起来，拿着特制的簸箕顺着鸡笼饲料架开始喂食。
　　 终于盼到饲料的鸡，开始埋头苦吃，“鸡蛋张”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晶莹的泪珠被满脸的皱纹牵引，并没有快速滑落，而是悄然地爬满他的脸颊。
　　 鸡舍旁的三间正房是“鸡蛋张”的家，此刻炊烟袅袅，他老伴大声吆喝：春他爸，春他爸，吃饭啦！
　　 许是“鸡蛋张”好久没有回应，她不放心地过来寻，却发现正在泪流满面却浑不知的“鸡蛋张”给鸡喂饲料。饲料架上，满得溢了出来，他依然在一簸箕，一簸箕地倒：吃吧，吃吧，多吃点。
　　 老伴没言语儿，退回到房里，用毛巾将大锅锅盖的缝隙围住，然后开始拨打电话：军呀，你忙不？不忙的话，你打电话劝劝你爸，他正想不开呢？
　　 电话那边传来二儿子军连连答应的声音，她依然很不放心，又拨打了一个号码：幺呀，你咋就不知道给你爸打个电话呢？这么大的事情，你直接说一声多好呀！电话那边说：我给你打电话不是一样吗？你说一声不就行了，我这边忙死了。说完，啪地挂断电话，手机屏闪了几闪之后，陷入黑屏。
　　 大锅灶膛的灰烬依然红红的，她丢进一个剩下的棒子包，腾得燃了起来，一股焦糊味发散，她心烦地用烧火棍将火拨灭。哎，真是不省心，眼瞅日子就到了，真的要因为这点小事搅黄了？
　　 她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向外看，“鸡蛋张”此刻正在接听电话，她听不清“鸡蛋张”说了什么，但他情绪激动的脸已经说明了一切。哎，如果当年心狠一些，也许不会有今天的折磨。但说这些有什么用，该面对的依然要面对。
　　 “鸡蛋张”愤懑地将手机塞进口袋，边走边脱白大褂，并习惯性地用白大褂抽打自己的身上，往常是抽打吸附在身上的鸡饲料，而现在则像抽打自己，满心的焦灼让他几欲失去了理智。
　　 春他爸，吃饭吧！
　　 嗯。
　　 饭菜很快被呈上小小的饭桌儿，有略带焦糊味的玉米粥、玉米面窝头、蒸鸡蛋、酱姜不辣、咸萝卜条。“鸡蛋张”闷头吃完之后，身子一斜，就歪在炕头上。老伴看着他，无语地收拾饭桌儿。
　　 春他娘，那订婚咱不去了，就当没有这个闺女。
　　 不行，我养了她那么多年，现在哪能这样轻易放弃。
　　 去了又能如何，人家对方什么都不给，她一点儿保障都没有，还非要订婚，这不是自己往苦路上寻吗？咱能看着她吃苦？算了，不去，爱订不订！
　　 听到“鸡蛋张”这样说，老伴闭上了嘴巴，这何尝不是她忧虑的呢？幺丫头是他们的小女儿，得她的时候，当时还不是“鸡蛋张”的他已经三十六岁，大儿子春十四二儿子军十二了，这在村里，是快抱孙子的年龄，却得了女儿。没有女儿的他看着忽闪着大眼睛的女婴，没有哪怕一瞬的犹豫。老伴没有奶水，他跑到几百里路外的省城去买了一箱当时最贵的奶粉。但凡有空，不管干活多累，他总是抱着幺丫头，尤其幺丫头耍皮不睡觉时，就背着她在当院里，一圈又一圈地转。
　　 两个儿子小时候时家里条件不好，吃不上喝不上，有了幺丫头他可舍不得也是如此，他拼命地挣钱，有点钱就买好吃的，让幺丫头藏起来，只让她自己吃。
　　 幺丫头快速地健康地长大，乖巧得很，他很欣慰，对老伴说，多苦也要供幺丫头读书，让她跃出农门，他舍不得幺丫头种地吃苦，要让她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别看他没有读过书，但却识字，并且写着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谁家有个红白事，都是他去当掌事的。幺丫头在他的精心引导下，也写着一手好字。他满心期许地盼着幺丫头可以考上高中、大学，真真正正当一个城里人。他甚至想着有一天，可以跟着幺丫头去城里，倒不是为了享福，而是去帮幺丫头照顾她的孩子。
　　 当这一切设想在他的脑海成型后，他更加拼命地挣钱，夏天倒腾青枣，秋天倒腾玉米，春天暖房育鸡，冬天侍弄干枣。一年四季他都忙个不停。老伴不识字，帮不上什么，就专心在家照顾幺丫头，养着羊、鹅、鸡。
　　 日子红红火火地开展之际，被幺丫头中考落榜沉重地打击了。已经年过五旬的他可不甘心幺丫头就这样成为一辈子的老农民。他打听到可以自费上护校，将来毕业也有机会留在城里当护士。他一点都没有考虑到几万元的昂贵学费，喜滋滋地将幺丫头送了过去。
　　 为了供养幺丫头上学，之前的行当显然不足。他举债几万开始养鸡，在村边盖了鸡舍，鸡舍旁盖了三间小屋。他开始吃住在这里，像呵护孩子一样呵护着鸡崽们！
　　 每天定点喂食，随时供水，定点给光，定点给暖、风，几天除鸡粪，几天消毒清洁，几天做疫苗。一百斤一袋的鸡饲料对于身高刚刚一米六多一点的，右腿曾经骨折，左腿有骨刺的他来说是很吃力的，但他从来不说一声苦。为了让鸡蛋的质量更好，他购入配料机，自己买饲料、玉米配料，这样不仅降低成本，还大大提高了鸡蛋的品质。同时也增加了他的负担。隔几天就要加工一次饲料，一次就是几千斤。
　　 他成为附近几个村里有名的“鸡蛋张”，每次骑着电三轮，用电动喇叭招呼生意时，都是最受欢迎的。第一不缺斤短两，第二鸡蛋保证新鲜，第三允许赊欠照顾弱小。风里来，雨里去，“鸡蛋张”总是笑呵呵的，他知道，自己所有的辛苦，都是为了让幺丫头可以过上更好的生活。
　　 终于，幺丫头毕业了；终于，幺丫头上班了；终于，幺丫头在城里的哥哥家落户了；终于，幺丫头谈恋爱了。“鸡蛋张”真是满心欢喜，他以为，幺丫头的幸福生活终于开启了，自己也可以略微休息一下了，供着她上学的这几年，真是太累了。
　　 可谈恋爱之后的幺丫头反而远离了他们，这让“鸡蛋张”很心寒。“鸡蛋张”知道，幺丫头是担心他们反对，可是反对不是为了她好吗？找的对象不仅仅模样丑陋，家在外地，没有工作，没有钱也就罢了，人还是属于很虚伪的一类。这是在幺丫头第一次将男朋友带回来时，“鸡蛋张”痛心地发现的。
　　 他开始不停地追问幺丫头，想让她放手。但幺丫头就是认准了他，说什么都没有也愿意，即便吃苦受罪也愿意。就这样，幺丫头和男朋友的爱情持续了三年，“鸡蛋张”的心也悬空了三年。原本想放松一下的他，又开始拼命挣钱，之前老说这是给幺丫头攒下的，现在则什么都不说。这样的沉默让老伴很担心，她知道这个执拗的老头，肯定有自己的打算。
　　 终于，幺丫头要订婚了；终于幺丫头在临近结婚之前取消了婚礼，跟相恋三年的男朋友分手。分手后“鸡蛋张”才得知，幺丫头之所以一直执着与他在一起是因为：她认为家人都不爱她，只有那个人才是全心全意爱她的，是将她放在手心呵护的一个。之所以分手是因为：三年来，她在他紧密的爱护下，不能跟任何男性说话，甚至包括她的同事，同学。她终于被压迫得感觉到窒息，才无奈地选择放手。
　　 幺丫头终于分手了，“鸡蛋张”依然没有开心起来。幺丫头的岁数在村里都可以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但却依然孑然一人。他开始敦促在城里的二儿子帮幺丫头找对象。可半年过去了，幺丫头依然独自一人。二儿子说了，她的心事谁也不懂，走不进。
　　 终于，幺丫头又带领男朋友回了家。这次的男孩，帅气、稳重，美中不足就是工作在外地，没有房子。
　　 “鸡蛋张”的反对很快被幺丫头的乞求淹没。他无可奈何地接受自己的幺丫头会走一条更加艰苦的路的事实。这不，幺丫头要订婚了。原本是件高兴的事情，但“鸡蛋张”却如何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听说，幺丫头想辞掉工作，跟着男朋友去外地。他还听说，男方之所以不给买房就是因为在外地已经有了房子，这样，等结了婚，有了孩子，幺丫头也只能过去，毕竟孩子不能没有爸爸，一个女人带孩子实在太辛苦了。
　　 “鸡蛋张”自然也盼望幺丫头可以获得幸福，但在他的心里，这样的幸福太虚幻了，很多不好的念头在心里浮腾，如何也压不下去。即便此刻在烧得暖暖的炕头上假寐，他的脑海中依然翻滚不停。
　　 听到老伴的手机响起，听到老伴带着欣喜的应允声，他想知道是谁，但却好着面子不问。
　　 春他娘，你给幺丫头打电话，就说，她爸死了。
　　 春他爸，军打电话了，说幺丫头说了，不走，结婚了也不走，人家那边不是不给买房，是那边的房子等着拆迁呢，拆迁了再卖贵，好在这边买更大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
　　 什么？不走吗？
　　 不走，幺丫头说了，怎么舍得留着咱们在这里呢？她还说了，等结婚了，她丈夫去外地了，还让咱们去给她作伴呢！
　　 哦，不去，还要养鸡呢！
　　 订婚得去呀！孩子一辈子的大事。
　　 不去，幺丫头都没有直接告诉我，心里哪有我这个爸。
　　 正说着，“鸡蛋张”的手机响了，看到手机上闪烁的名字，“鸡蛋张”蹭地坐起来。
　　 喂！
　　 爸，我是幺呀！这周五我订婚，你和我娘提前一天来吧，我陪你们去逛街！
　　 哦。
　　 爸，幺想吃我娘包的饺子啦！
　　 哦，好，你跟你娘说吧！
　　 “鸡蛋张”将手机塞到老伴的手里，外衣都没有披，就冲了出去。看到他的身影转入鸡舍，拿着手机的老伴对着话筒说：
　　 幺呀，我有一件事情告诉你，其实，我知道你也早就知道了，你不是我亲生的孩子，你的亲娘是你的老姨，我是你亲姨呀！我知道你早就知道，但你一直不问，我才一直拖到现在才说，并不是怕什么，而是想让你知道，我是你亲姨，我为你做什么都是应该应分的，但你爸，作为一个姨夫，他为你付出的，完全超过一个亲生父亲。你可以对我不好，但不能让你爸生气呀！
　　 话筒那边传来抑制不住的啜泣声……
　　 幺呀，你爸留下你那会儿，咱家可是饭都吃不上呀，为了让你不吃苦，他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你也都看见了。之前我想着一辈子都不说，反正你打出生几天来到咱家，我们就没有当你不是亲生的。但我想着，人，必须知恩图报，人，必须向善，才能真的幸福。所以，我现在告诉你，正式告诉你。
　　 话筒那边演变成嚎啕大哭……
　　 我告诉你，你虽然不是我们亲生的，但我们一定会比亲生的还要好地待你。你放心，你订婚，我们全家都参加，将来你的婚礼，将是这个村里人最多的，最排场的婚礼。我们不要求对方买房、买车，不要求对方回来工作，我们只有一个条件。
　　 嗯，娘，你说。幺丫头哽咽着说。
　　 我们只有一个条件，不管你们将来在哪儿，不管你们日子过得好还是不好，他必须好好待你，只要这样，就够了。
　　 此时，手机将两个非亲的母女紧紧牵在一起，她们隔屏痛哭。
　　 五天后，幺丫头的订婚典礼如期举行，席间推杯换盏，双方亲朋对幺丫头和男友齐声祝福，并协商好百日后的婚礼细节。
　　 幺丫头牵着准夫君的手，来到“鸡蛋张”的面前：爸，我会幸福的，谢谢您！
　　 “鸡蛋张”紧紧地握着准女婿的手：幺，就交给你了。
　　 古说，嫁者为归。此刻，幺丫头的归已然启程，“鸡蛋张”的惦念已然启程，围绕普普通通的小家的爱，已然启程。愿归幸福。永结同心。
　　 “鸡蛋张”是我的公公，幺丫头为我的小姑。在此归中，我读懂了一个父亲深沉的爱，看到了一个女孩踩着疼痛的成长，我的心归于平静，放下了太多，太多，也收获了太多，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