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香】后娘(小说)
【一】
小叔终于同意明天来接后娘了,山嫂眉头间的川字终于舒展开来,说话的嗓门都敞亮了许多。
晚上,山嫂特地多放了几根红苕和一把大米煮了锅米饭,还从柴房鸡肚子下摸出一枚鸡蛋,加半锅水打了个蛋花汤。
做好饭,山嫂把锅里的米粒和汤里的蛋花挑到两个老瓷碗里,兴奋得二儿子二毛伸出鸡爪样的手就来抢碗。山嫂刚打开二毛的手,身子小把豆芽样的女儿小丫又凑过来,眼珠子泛起绿光。山嫂叹息着摸摸二毛和小丫的头,一咬牙,转身把一碗饭端给了咧着嘴站在远处傻笑的大儿子润生,另一碗端到了躺在床上哎哟直呻吟的后娘跟前。惹得二毛跺着脚直嚷“娘,你到底是谁的亲娘?”小丫张开嘴大哭:“娘,我饿!我要吃米饭!”
山嫂感觉自己今天像中邪了一样,后娘每咽一口米饭,她就会梗一下脖子。她不停变换姿势,不想让肚子叫得太急,口水吞得太响。这让后娘很不满意,不时把含着白米饭的肉红色牙床露出来,抱怨山嫂喂慢了、汤里没油水、米饭不软和……
好不容易等到后娘擦着嘴巴,意犹未尽地打起了饱嗝,山嫂还没说话,后娘却先开了口:
“润生妈,你莫假情假义,我晓得你想赶我走。我不走。我死,也要死在这床上!”
“娘,你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叫弟弟接你回去住些日子,农忙过了就回来。再说,当初说好一家半个月的,这都两月了。”
“我不管,打死我也不过去!”后娘的脖子耸了起来,表情很惊恐。
“娘,你莫这样!你看我这么大一家人,靠润生爸挣那点工分哪能养活?弟弟日子比我家好过,你过去也能有饱饭吃……”
山嫂话还没说完,后娘就呼天抢地地哭起来:“你个死老头哇,你好狠心哪!你自个儿图安逸先走了,丢下我一个孤老婆子受人嫌……呜呜……你来把我接走吧……哎哟……”
山嫂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后娘那张在煤油灯映照下跟耗尽了灯油似的老脸,张张嘴,把一口唾沫强行咽回了肚里。
【二】
山嫂仔细地把后娘碗里残留的饭粒舔干净,才把锅里几根糊了的红苕盛进碗里,坐在门槛狼吞虎咽起来。兴许吃得太急了,几口下肚,就伸着脖子用力地捶打胸口。
“这是何苦呢?”男人把一瓢水递给山嫂,语气带着责备和怜惜。
山嫂猛灌下几口凉水,才喘了口气,轻声问男人:“都睡了?”
“睡了!”
男人接过水瓢走回水缸。昏暗的煤油灯下,男人干瘦的背影像根压弯了的枯树,两只肩膀随着身子的移动而上下颠簸,颠得人眼睛生疼。
山嫂看着男人的背影,叹息一声,低低地说:“缸里不到半担谷子了,王媒婆还要两升谷子才肯做媒呢。”
“你就省了那个心吧,哪家姑娘会嫁给傻子?”
“今儿初七了。王媒婆说,她娘家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寡妇,过完节可以去提亲。”山嫂看向屋门外的半轮上弦月,喃喃自语。
“说了也不一定成,还不又白浪费粮食!”
“不成也得说!”山嫂生硬地接过话,吃了口红苕,又低低地说:“润生是比别人傻了点,但是吃喝拉撒不要人操心,还能放牛挣工分。 哎……十多年了,看了那么多医生,还是不开口说话,我真是对不住他!”
“这哪怪你,生下来我就发觉不对。连医生都治不好,你不嫌弃他,比对咱二毛小丫都亲,难为你了!”
“润生比别人弱,我哪能不护着点?这么多年,我就想让他恢复说话,亲耳听他叫声娘。”
“是啊,三岁时还叫过我爹呢,我至今都记得,那声爹多清脆啊!”男人展开一张烟叶子不紧不慢地卷着,“不晓得是四岁那年被她娘的死吓到了还是掉粪坑里吃了大粪,那以后就不说话了……”
“莫抽了,去睡吧!”山嫂站起身,一把抢过了男人手里的卷烟。
男人楞怔了一会儿,才讪讪地问:“明天,咋整?”
“能咋整?等你弟接走娘,我随后就出工。”山嫂绕过男人,走到屋角把碗放进木盆,又扭过头慎重地问:“跟队长说了没,明天我去背谷子?”
“那是男人干的活……”
“都是下体力,分啥男女?”山嫂打断男人的话,自顾自地唠叨起来:“我得趁娘过去这段时间多挣点工分,争取年底粮食分多一些,让孩子们好好过年……”
“我看不见得。她说不走,怕又是瞎忙活!”男人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放了个闷屁。
“不会,这次你弟答应了。再说,我在家照顾娘这么久,谷子都快收完了还没出过工,娘哪会狠心看着我一家大小饿肚子。”
“她要体贴你,早就该过去了!”男人的声音充满了怨恨。
“泥土埋到颈子上的人了,想过两天舒坦日子,咱总不能撵吧。再怎么着,毕竟是你娘啊!”
“后娘!”男人咬重了后字,低头看着自己的腿。
“后娘也是娘!“山嫂把手里洗好的一摞碗重重往灶上一放,瓷器发出的脆响划破了夜晚的沉寂。
睡在柴垛里的老黄狗警惕地从柴堆跳了出来,夹着尾巴汪汪乱吠一通,又无趣地跑回了柴堆。
男人慌乱地望着山嫂的脸,半天才嘟哝了一句“她哪能跟你比!”然后,身子一斜,走向了里屋。
山嫂捧着一摞碗,盯着男人一瘸一拐的背影,呆立成了一尊塑像。
【三】
夜深了,村里的院落相继熄灭了灯火,连老黄狗都趴在角落里安静地睡了。风吹来,有了一丝初秋的凉意,一扫白日的燥热。
山嫂依着门框,抬头仰望着深邃的夜空。
月亮已经爬得老高,从院坝前的椿天树上悄悄探出头来,照亮了山嫂的脸。
那是一张瘦削的脸,即使月色黯淡,轮廓也如刀削了一般。就连两只眨动的眼睛,也干涩如枯井。
山嫂记得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她和男人牵着润生的手,被后娘关在了家门外。那晚,男人的亲爹过世刚满头七,她的臂腕上还缠着黑色的孝布。后娘说,男人爹留下的大房子要给小叔讨媳妇,只给了男人一间柴房。
她当时她看了眼不知所措的润生,摸摸隆起的肚子,一抬头,正和月亮撞了个满怀。她一咬牙,就迈步走进柴房,把一片银辉关在了柴门外。
没想到,十多个春秋后,当她东拉西扯地盖起了属于自己的木瓦房,结束了一家人挤在柴房烟熏火燎的日子,感觉苦日子就快到头时,后娘却再次打破了她的平静。
山嫂记得那是个下雨天,小叔把铁塔一样的身子堵在她家门口,颐指气使地责备她不孝。小叔说不管是亲娘后娘,只要是老汉的婆娘,生前同过床,死后要同林,当儿子的就该养老。儿子不养娘,天理难容!
小叔说这些的时候,故意把润生拉到跟前,指着山嫂说:“润生,你给老子看着,看你后娘咋对她后娘,你今后就照着做!”
小叔子脸黑,拉下脸像过年贴在门上画报里的门神,吓得润生直翻白眼仁,像小鸡一样望着山嫂啊啊大叫。
“行了,养就养,不要拿娃儿说事!”山嫂大吼一声,拉过润生护在身后,第一次正面逼视了小叔三秒钟。
其实,山嫂知道是后娘那用大房子娶回来的亲儿媳妇嫌她老了不中用了,不想养她了。隔着一层院子,山嫂经常听到弟媳妇骂后娘的声音,其中最多的一句就是“我养头猪过年能吃肉,养条狗能看家,养你个老不死的指望啥?”即使如此,娘依然张口闭口都是“亲不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后娘心,隔层肚皮黄连根!”。
她在山嫂家即使知道碗里的米饭是从二毛小丫碗里抠出来的也总抱怨不够,而在小叔家哪怕饭里只有萝卜红苕也吃得有滋有味;她在山嫂家闲得扫把倒了都懒得弯腰扶一把,到小叔家却忙得像个陀螺团团转;她在山嫂家稍有不顺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在小叔家只听到弟媳妇骂老不死的声音;山嫂家有点吃的用的,一不留神她就偷偷拿到小叔家了……
山嫂很苦恼,男人更气愤,常指着自己的脚骂后娘不是好东西。但后娘是个强势的女人,统领了男人的老汉一辈子,山嫂和男人不敢对后娘有半点不敬,只能背地里生闲气。恼归恼,骂归骂,一年、半年、三个月、两个月、一个月……只要到了轮换的时间,不得不打起精神去小叔家把后娘接回来。她最大的盼头,就是后娘归她养时,时间可以快得像握在手里的谷桩,用镰刀咔嚓一下就割断;而后娘归小叔养时,时间能像煮熟的种子,埋在泥土下永远静止。
可事实,总与人的意愿相背。
山嫂记得上次后娘过来,也是这样一个有上弦月的夜晚。、
那时,月亮还没升上树梢,她正在给润生试新纳的布鞋。小叔用竹篓背着后娘过来了。小叔说后娘拉了屎在裤裆,他媳妇回了娘家,自己一个男人没法弄,只好把娘送过来,还说等月亮圆了就把娘接回去。那晚,当她披着清冷的月光,到村前的小河里把后娘换洗下的屎尿衣服洗回来,村子已经静得没一点声息了。
那一夜,蚊子特别多,整个屋子都是蚊子嗡嗡地飞来撞去的声音。她点了灯走进润生的房间,看到二毛正舔着手背说梦话:“娘,我要吃!”而旁边的润生,半个身子都挂在床外。她把润生推到床里,拿起枕头边破得只剩下半截的蒲扇,对着床轻轻扇起来。山嫂看着打呼噜的润生,她想不明白为啥润生总是躲着后娘。转念,她又想起刚给后娘擦洗的时候,看到瘦得像蒙了层人皮的身上又长满了脓疮。
自从后娘瘫痪后,三年来,后娘每次从小叔家过来都瘦得像根火柴。尤其是今年,大小便没个把门儿的,一不留神就拉到身上。还胡言乱语地说有人叫她走,于是,经常从床上走到地上,摔得头破血流。医生说,后娘气数快尽了,要人时刻守着她,以防万一。
小叔和弟媳妇嫌后娘吃多了屎尿多,洗洗换换耽误农活,干脆一天只让她吃一餐。即使如此,后娘的身上依然烂得不成样,听小叔的儿子石蛋说,他爹娘从来就没给后娘洗过身子和被褥。轮到山嫂,她只有尽量迁就后娘,怕出事,专门放下农活在家守着,想方设法让她吃饱,一家人饿得前胸贴后背,却把后娘养得白白胖胖。
第二天,她一早就去找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后娘开了些药,细心地洗、敷了好多天,才慢慢好转。可是,月亮圆了,小叔没来接人,月亮缺了,小叔还是没来。她去催了几次,小叔都是以尊重后娘的意愿为由推脱。
后娘的意愿让山嫂很头痛,那就是跟着山嫂到老死。事实上,随着小叔两口子对后娘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后娘越来越不愿意跟小叔住,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在山嫂家,死活不肯走。
明天能出工吗?山嫂不得而知。但一个庄稼人,不出工全家人就得饿肚子,她太需要出工了。
后娘的房间,隐约地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山嫂回转身,把木门重重地关上。从门缝里,她看到椿天树下,铺着一地细碎的月光……
【四】
第二天,小叔没来接后娘,山嫂也没去催问。
又过了一天,小叔子还是没来。
男人终于按捺不住了,说要不我去问问吧?垂手站立了一会儿,看山嫂只顾埋着头切猪草,就使劲地咳一两声,跛着脚往小叔家去了。可没多久,又耷拉着脑袋回来了,坐在门槛上直揪脑袋。
男人头上没几根毛,揪来揪去头上就现出一道道指印。红红的,像是一条条吸了血的蚂蝗。
“咋说?”山嫂看不下去,将一把猪草按着,抬起头盯着男人的脸。
“不接!”
“为嘛不接?”
“说……反正都快死了,搬来搬去麻烦……”
“个狗娘养的!”山嫂咬牙切齿地把右手的砍刀砰地一声砍在菜板下,吓得男人跳了起来。
山嫂憋着一口气来到小叔家,小叔正在吃饭。堂屋桌上摆着一盘鸡蛋,两盘小菜,三个儿子围着桌子,碗里全是白花花的米饭。
山嫂的到来显然早在小叔预料中,他斜睨了山嫂一眼,假笑说:“哟,大嫂来了。吃饭没有?要不一起吃饭?”
“你倒吃得下!当初说好一家半个月,这都两个月了,你还不接人,你太过份了!”山嫂的眼睛都快要喷火来了。
“大嫂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不愿意过来,我们要去强迫她,是不孝啊!”弟媳妇端着碗从灶房出来,轻描淡写地说。
“啥叫不愿意?你们好好对她,她会在我家不走吗?还是亲儿子呢,要是你儿子今后也这样对你,看你还吃不吃得下饭!”
“你啥意思?想挑唆我儿子?”小叔的脸一沉,碗往桌上一搁,霍地一下站了起来。
趁着大人争吵的功夫,三个虎背熊腰的孩子你争我抢,盘子一下子就见了底。弟媳妇一筷子头打在手脚最慢的小儿子石蛋头上,恶狠狠地说:“个龟儿子,饿死鬼投的胎啊,也不给爹娘留点!”
“屋檐水滴现窝窝!”山嫂冷冷地扬起头,瞪着小叔。
“大嫂,你莫要红口白牙乱咬人!”弟媳妇的脸涨得通红。
“儿子不养娘,天理难容!”男人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耸着脖子站在山嫂身后,冷不丁插了一嘴。
仅代表留香全体文友向霜儿致以诚挚的问候,愿使时光不老,霜儿静好如初。
雪儿给你奉茶。希望霜儿常来留得作客,问候冬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