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归(同题征文·散文) ——近乡情怯
汽车离着家乡的村子越来越近了,不足十华里了,我吩咐驾车的儿子:
“慢一些开吧。”
小孙子不干了:
“快些嘛!春生哥哥还在等着我呢,他要带我去山上捉野兔——他上次去咱们家跟我说的!”
做爸爸的放慢了车速,对小孙子说:
“慢些吧,爷爷要仔细看看家乡的新变化。”
“慢些吧,你爷爷啊,他这是近乡情怯了。”
还是奶奶比较了解爷爷的心思。
儿媳摇下车玻璃,把录像机伸到车外忙着拍照。
近乡情怯,这话说的真好。
离开家乡几十年(半个世纪还要多),其实我并没斩断与家乡的联系与来往,并非一去没还过乡的游子。父母在的时候,一年最少两次,寒暑假。父母去了以后,三、四年也要回来一次,看望一下近门的兄弟,给父母爷爷的墓添一抔土。但每一次,临近村子时,心底总会泛起一种怯怯的感觉。怯个什么劲儿呢?没有怕见的人啊!
我常常为此百思不得其解。此刻,又是如此!
车停在村头,已有几个本家的兄弟和子侄在迎候。
下车,随一个侄子向他家里走去,路遇街坊,都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回来了?这次能多住几天?”
等等。
四年没回来了,街道似乎又向外伸延了,但街心旧有的房屋也愈见其矮小破旧了。
我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仿佛找到近乡情怯的答案了。
上坟扫墓回来,趁几个侄子媳妇忙忙活活做饭做菜的时候,我让一个侄子领我出去转转,继续思考近乡情怯的问题。
【老井】
出胡同右拐,不远处,我看到来时坐的车,停在街旁的小片空地上;空地边沿有一盘石碾,埋在地下,仅露着那平面。童年的影像在心底复苏了,明晰地显现出来——那口井呢?
那是全村唯一的一眼井,好深好深,据说有三、四丈,井口很小,方形。井的周围布了零零碎碎的石板,夏天周围一片污水,冬天一层冰。那是上学以前的事,每当跑出门去玩耍,大人总要反复告诫:“别到井上去!”
记得是上了高中的事情。暑假回家,到井上去打水,把水筲掉到井里去了。那深井,用长长的輨绳打水是要技巧的。輨绳一端挂水筲的钩子是一个木杈倒过来系住一边做成的,井绳送到底,摆水的时候要时刻保持绷住的状态,不能松,一旦松了井绳,水筲就会脱钩,脱钩的后果就是半浮半沉地独自飘在水面,或者咕嘟咕嘟沉下水底,你就望井兴叹去吧!
那一次,摆桶灌水的时候没掌握好井绳,脱钩了,水筲没了影,空余长绳轻飘飘。
这份懊恼!
水筲总得捞上来啊!于是跑了东家跑西家,好不容易找到了全村共用的唯一的一个专门捞筲用的连环九齿锚钩以及长长的细绳,耐着性子蹲在井边去一寸一寸地试探井底;不时有来挑水的人给我指点技巧。手下品着感觉,围着井边,让钩子在井下到处摸索,一放,一提,再一放,再一提,终于,有了沉甸甸的感觉,手下的劲不能松,一点一点向上拉……离开水面了,仔细向井下看,那锚钩只挂住了水筲的一点点边沿,屏住了呼吸,一寸一寸地向上拉;那水筲在锚钩的尖尖上打着旋,终于快到井边了,猛地向上一提,水筲碰到井沿,锚尖脱开了,“哗啦——扑通!”眼睁睁即将获救的水桶重新沉了底,恨得我差一点跟着跳到井里!
也只好压下火气耐住性子重新另来了。
那天,豁出了一上午的功夫,一共捞上了三只水筲。除了自家的那只,另外的放在井上由失主自行去认领。村子里有点事儿传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有失主提着水筲上门道谢。
“老井填了,都觉得碍事。”侄儿告诉我。
“吃水怎么办呐?”我问。
“现在家家院子下边都有自家的井,井底有潜水水泵,一关电闸水就上来了,谁还到井上挑啊?”侄子做如是回答。
【茔地】
童年的记忆里,村子西边、北边、东北边三面被大大小小的茔盘包围着。村西、村北的茔盘与住户房屋紧邻相靠,那真是“人鬼毗邻而居”。
村西场院边的茔盘早已无主,不知是谁家的,因为清明时节从没见过有人上坟压纸。那坟头上茂密地爬满迎春,蓬蓬松松高出坟头一倍,每到春天一片金黄的花。
村子正北面是一家大姓的茔地,占了有十几亩地。茔地前入口处,一左一右两棵耸天而立的高大杨树,七、八个人手拉手勉强围得过来。青天好日,地面无风,树梢的枝叶也哗哗啦啦响个不停,各种各样的鸟巢密密麻麻,那里是鸟儿的天堂。记得1947年刮台风,断下了一个枝,小学校用来做了半个教室的桌凳。可能是打小相伴,习惯了,无论白天晚上,不记得曾经因茔地害怕过。小时见过鬼火,蓝莹莹的,白天看,那不过是一片烂朽了的木板,常年没人去动。儿童小小的心底,感到怕的是那些旧坟、破坟上的洞洞,有大有小,大人说那里边住着“老黄”。老黄就是水狼,学名黄鼬,不过轻易不偷吃邻居的鸡。大概那东西和人一样,也有嘴馋的,听说过:某某家的鸡不见了,在破坟的旁边发现了鸡毛,鸡的主人围着坟堆骂一通:
“您说说,邻里邻宿,怎么好这样!我喂个鸡容易吗?你要是饿了,馋了,去捉青蛙、老鼠!你们当老辈的,得管管自己的孩子,不能这样祸害人!再有这样的事,看我不挖了你的洞!”
过那么几天,便会有一只野鸡野兔什么的被丢在门前。
不过这事全都是听说,没亲眼见谁家遇到过。
我亲眼看到的是,街上一家异性嫂子,他丈夫在茔盘的空隙开荒地,挖出了一窝小水狼,还没出窝,一些小肉蛋蛋。被他用粪篮盛了,送到河边全倒在了水里顺水而去。嫂子知道了这件事,怕得不轻。几天后,她被水狼“附体”了,瞪着吓人的眼睛骂他丈夫:
“你个伤天害理的某某,我怎么得罪你了!可怜我那六、七个孩子啊!你们死得屈啊!我的那个天呐!你叫我怎么活啊!你个不得好死的某某!”骂一气便向外吐:“呸呸!呸!这些嚼不烂的鸡毛!”
后来结果如何不记得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事。不过那个嫂子倒是常犯精神病,两口子闹了矛盾就犯一气。
还是上世纪四十年代末期,那些无主的荒坟立过功。
国军大举进攻胶东,笔者所在的村子领受了一桩八路军的任务——藏公粮。国军扑来了,几次,全村人老老少少在村干部的带领下沿着村前的青纱帐或者村后的山沟沟转移到了别的村庄,国军把村里村外翻了个底朝天,一粒粮食也没找到。国军走了,村民们回来了,公粮连夜又去了别的地方。粮食在哪里躲过了虎口?就在那些无主的荒坟里。有谁能想得到?那些外有迎春条子和乱树棵子遮挡,内有起拱古磚庇护了几百年的无主古坟里边,粮食麻袋就压在已经坍塌了的棺椁上面。
那些茔盘是1958年大跃进以后才陆陆续续不见了的。那两棵大杨树据说是这以前就伐掉换了民兵的枪支。现在,村北边的那家大姓茔盘旧址是一所后来又被废弃了闲置着的小学校,村西那些大大小小的无主茔地旧址,已经延伸出了一条新街,家家块石青砖,花磁贴墙脸,门庭轩敞,煞是气派,大多是村里一些分家出来另立户头的年轻人的居处。村子周围,清清爽爽,全村的公共墓地早已搬到了后山。
【南道】
南道在村南,紧贴村子,村子南边那条半截街也叫南道。不过现在的公路南道是在南道街的南边,不是一码子事。南道是本村人叫的,它的正式名称是潍石路,从潍坊到石岛,横贯胶东半岛的公路交通要道之一。
家乡所在的这个小村子,如果单从西边和北边看,好像挺狭小,挺拥挤,还有些阴森(都是那些茔盘闹的),其实不然。
从村西向南拐弯出街,你眼前会立马豁然开朗:越过村前的大道向南望去,是一马平川的一片开阔地,村民叫它南泊。开阔地尽南边是一条西——东流向的大河,很有名的昌水河。南泊南北宽千米有余,东西多长不知道,大约有一、二百里吧?昌水河是在半岛东南方向入海的,这片河滩开阔地大概一直伴随它到海边。
南道在过去是一条可以赶马车的路,后来就可以跑汽车了。
恍恍惚惚记事的时候,南道破破烂烂,被掘得七断八续,那是人为的。抗日战争末期,为阻隔日本鬼子扫荡,抗日政府发动民兵搞了一个破路运动,故意破坏了公路,叫日本鬼子的汽车马队没法行走。抗战胜利以后又修起来了。
记得南道北边路旁,村子的西边,并排立着十几幢龙头碑,龙头中间都有两个方方正正的字:“圣旨”,好像都是表彰什么人的。只记得其中一幢写的是“xxx义士道碑”。说的是本村一个义士的事,碑的背面有字。听大人说,当年反长毛的时候,一个义士为掩护村民向北山逃跑,壮烈牺牲在村北的山路旁。他手拿棍棒,阻挡长毛的骑兵;那长毛骑在马上,手里是长长的一把粗的削尖一头的竹子做的长矛,从后面一下一下往他身上刺,他当然也凭借手中的家伙回头抵挡。先是前胸,然后是后背、大腿,最后他倒下了。长毛撤离以后村民们给他收尸,那靴子筒里全是血。后来学了些历史,读了几本闲书,我猜想那义士没准是个习武的绅士,因为他穿着靴子;一般农民没穿靴子的,都是穿鞋。那长毛大概是捻军,捻军到过胶东,前后两次,一次是咸丰十一年(公元1861),一次是同治六年(公元1867),手头没有县志,不知这位义士是在哪一次牺牲的。
道碑向西一些的背后有一片高台子地,高地上孤零零地立着另一座碑,比路旁的那些不知高大多少倍,也有龙头,碑身站在一个硕大的乌龟背上。据传,那本来是村西北方向观山脚下李司马茔地里的,成精了,半夜以后到南河去喝水,蠢然大物,当然走得慢,天快亮了才走出那么一段距离,被一个拾粪的老头吆喝了一声,于是站在那里不会动了。
这故事有些道理,如果是路碑,它不会立在离开大道几十米远的庄稼地里。
南道通往西边的镇子,镇子七天两个集,离开家乡以前走过无数遍的。
那些路碑大概是修潍石路的时候搬掉的,上世纪50年代的事吧?想去喝水的那个大鳖,是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干掉的。
那乌龟可真大,碑前碑后能坐二十几人。
现在的南道已经很宽了,当年立碑的地方是一排敞厦建筑,秋天下苹果的时候这里有个收购外运的市场,其中还有一家商店。
旧迹,一丝儿也不存了。
【西河】
沿南道西行不远是一条南北小河,流入南河,位于村西,就叫西河。常年有水,冬天有冰。现在河道还在,但早已干了水,成了一条便捷的小路。河西岸曾是一片树林,碗口粗的麻柳树。
那里是童年的乐园。夏天发水了,村子北沟的水绕一个弯儿滔滔而来,有些微黄,但也清清的。河岸一拉溜排开一些大娘嫂子和大姐姐,她们在洗衣服。小孩子们笑着,呼叫着洗澡。间或响起哪家大人打惊跌怪的呼喊,那是她看不到自己的孩子了;一会儿,那小小子就从水的下游不远处钻出水面,他在扎猛子呢。其实,水并不深,小孩子也就是溜腰吧,不过水流很急。
麻柳树的叶子可以药鱼。水流平静的时候,将河边有弯曲处拦截一片,用沙石泥土围起来,里边必然有一些小鱼。几个人合伙,大把大把捋来麻柳叶子,用石块捣碎,连同汁液一起洗到水里,水色渐渐变绿,那些小鱼便一个个翻了肚皮,你用小手去捞就是了。
冬天,这里是溜冰场,还可以打陀螺。大呼小叫半来天,回到家鞋子总是湿的。妈妈,或者奶奶,便一边责骂一边给从脚上拽下来,放到锅台后边或者炕头上去烘烙。第二天,瞅瞅空子还去。
那年月,时局不稳,村学停办,野放的童年到处可以找乐子。
麻柳林子里有蘑菇,据说有毒,所以没人去捡,但下过雨以后的树干上有木耳,撕下来晒干,是可以吃的。
那时烧草好像不怎么艰难,因为我在那里刨过枯朽了的树桩,如果烧草艰难,那树桩还会等到枯朽没人去刨吗?
夏天水大的时候,晚上的西河是妇女们御用的浴池,禁地,男性大人小孩都不准过去。
现在,西河已经不见了,麻柳林所在的地方被公路占去了大半,另一半被圈成了一个院落,院落里有一家饭馆,门前停了几辆汽车。
西河,完完全全地陌生了,也没有故事了。
【北沟】
后沟,是村庄背后的两条山沟,分东沟和西沟,统称后沟。两条沟都通向后山的深处。
东沟两旁的山坡比西沟陡峭,但再陡的山坡也经不住世世代代农民双脚、双肩和双手的磨,从沟下到山顶,几乎全是梯田,那真是登天的梯子!那里的地堰、山坡,留下了童年太多的记忆。春天打猪草,夏天割荆条,冬天背着网包割草搂树叶,猴子似地爬上爬下;在沟的两旁,水里、青草丛中,捉青蛙,扑蚂蚱;找个背风的地方,生起一堆火,烧那捡到的不知被什么人用枪打死而没发现的兔子。夏天,脚底的膙子老厚;冬天,脚后跟的裂口老长,竟然没觉得多么苦。野放童年的一页一幕,至今清晰如昨。现在,放眼望去,溪水旁边的路上,有农用车在跑。
西沟两旁的梯田,坡度比较缓,一色地立了苹果树。沟壑深入的尽头有一水库,那水库曾经管着西沟里里外外的许多梯田。水库刚开始兴建时,我参加了。那是一个秋假,我恰好放假回家;民兵连长带领一伙小青年拿着绳子、皮尺、标杆,推着小车,说说笑笑来到一处两山相对的地方,量出了坝基的宽度,在地面熟土层挖开了第一锨土,清除掉熟土,然后打夯,劈下山脚筑坝。后来人逐渐增多,多的时候大约有百十人,中午村里给送饭。我好像是其中最小的一个。一个假期下来,白面书生变成紫色脸膛,回到学校让那些城市的小屁孩大吃一惊。
水库不知什么时候修成的,那以后我再没去过。
和侄子站在村后东、西沟合流的地方,我问侄儿:
“西沟的水库还在吗?”他说:
“在。不过水已经不多了,快被淤泥淤平了。”
“那这沟两旁的果园用什么浇?”
“沿沟层层堵截,不远就是一个水塘。”侄子告诉我。
西沟向里,也有一条可跑农用车的路,比东沟要宽一些。
儿子和另一个侄子来喊我们回家吃饭,于是打道回府。
在街上遇到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他们在我身边跑过,一边回头笑嘻嘻地看我,交头接耳仿佛在议论:
“这老头儿是谁啊?”
我忽然明白了,近乡情怯的原因,在这!
虽然不是少小离家老大才回,但我已经不再属于这片热土,我几经是外人是客人了。
眼前的一切令人心怡,但童年的那种熟悉,那种温馨,那种与家乡融为一体的感觉,越来越少,寻不回来了。
怎一个怯字了得!那是一种被游离于乡土之外的感觉。
嗟夫!
一篇文字,特别是这样深情的散文,深深地感染读者,说明如此接地气的文字是非常优秀的,是从作者心里流淌出来的,所以打动人!老先生的经历,其实就是一本书,里面的故事情节是取之不竭的,如涓涓的溪流水!
很喜欢读这篇归!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笔淡情浓的美文,引发着笔者感情的共鸣。
“欲寻不得,欲罢不能”,阿香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