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海】小镇风流之苗儿(小说)
一
他不会来了。苗儿朝老街口望了望,有些凄凉地想。
太阳移到了头顶,白白的,没有多少生气。门外的古槐上,一只伯劳凄厉地叫了两声,有些声嘶力竭。风很凉,几块黄叶纷纷扬扬地从树上的飘落下来,在凸凹不平的街道上打着旋儿。
苗儿又向已被阳光照得阴阳分明的街口看去,始终不见王俊生的影子,心中涌出一种酸辣相交织的情感。他说今天一早就会来看她的,是知道了苗儿的事情变卦了么?是在途中又遇上昔日的某位女同学忘记了苗儿?
他的家两年前就搬走了,镇上新修的一栋高楼占了他家所在的那条老街的一角,于是他们就搬家了。那天,苗儿挑着货担站在一旁,望着来来往往帮忙的人们,像失去什么似的难受。她觉得儿时那个美好的梦已渐渐破碎了。如今,当了五年兵的王俊生终于回来了,苗儿也只在自己的小货摊前看到了他有些模糊的身影。那会儿,她的心跳得好快好急,两眼倾刻间就充满了婆娑的泪水,再也无法看清王俊生的面容。只听得一个浑厚的男中音:“苗儿,明天一早,我就来看你。”她默默地点点头,看着他匆匆离去。
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为什么不能像儿时,在一片暮色中敲响苗儿那扇小小的木门?苗儿的心中充满了猜疑和不安,她隐约觉得王俊生一定知道了她的事情。如果说那会儿的她,还是个清清白白的苗儿,那么,现在的她就是一只被人折断翅膀的小鸟。仅仅相隔了一天,连苗儿都觉得自己已不再是一个好女孩儿,为王俊生守了这么久的防线终于被人家摧毁了……谁会有这么傻,放着好好的女孩儿不追,偏来找她这样一个被人看不起的女子呢?
古槐上的伯劳又叫了两声,朝着山上的林子飞去,似乎不忍心再见到苗儿悲伤的模样。
二
昨晚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那会儿,她刚在歌舞厅中唱了几首歌下来,正庆幸自己又捱过了一晚,强子健的贴心豆瓣刘五儿却把她叫了去,苗儿忐忑不安地随他来到强子健那间偌大的办公室,站在屋子中间,就像一只被野兽窥视着的小羊。
从来到强子健的夜总会唱歌起,苗儿就在一种紧张焦虑的心景中生活着。白天,她仍然经营着自己的小服装摊儿,晚上,却不得不上这儿来唱歌。她的嗓音很好,读书时学校每次表演节目都少不了她的独唱,但她却根本不想在夜总会里唱歌,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呀!弄不好就会迷失了自己,无法全身而退。但她却惹不起刘五儿,更惹不起他的老板强子健,尽管强子健免了苗儿的治安费,算是给了她天大的照顾,不是还有很多人都在交着治安费么?过年过节,还得额外地交纳莫名其妙的费用。但是,那句恶狠狠的话却时时提醒着苗儿:强子健,当然还有刘五儿绝不是省油的灯。
“进了子健贸易公司,就是这公司的人了,别看你现在还摆着个摊儿,那是强爷照顾你,让你多找两个钱,强爷随时都可以把你收回来。要是你哪一天胆敢不来唱歌的话,哼哼……”这话是刘五儿代强子健说的,苗儿明白,那全是强子健的意思……
强子健慢慢地修着指甲,半晌才抬起头来,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来了多久了?一年多了吧?听刘五儿和杏子说,你还是不愿意去坐台?那怎么行呢!你以为你是谁,清朝的格格?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凡是到我这儿来的女子,那个不得过坐台那一关?桃儿该是比你漂亮吧,一上班就干的坐台,我刚才还去看过,人家那是多主动?小坤包中都装着保险套子。不行,从明天起,你也得给我坐台。唱歌的本来人就多了,哦,晚上上去扭一扭,唱两首歌就要拿老子的钱,没那个好事!”
“老板,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么?还签了约……我是卖艺不卖身的。白天,我摆我的摊儿,晚上到你的歌厅去……”
“卖艺不卖身?哈哈哈!到了我这儿就由不得你了。刘五儿,给我把她的衣服先剥了,让她习惯一下!”
“是,大哥。”在强子健面前像条哈叭狗似的刘五儿说,“早就该像对待桃儿一样来对待她,打得她满地找牙,再把那照片照了,不干?就满世界都是她的裸照……”
三
苗儿再一次向老街口望去,终于断了等王俊生的念头,她踅回到屋子里,坐在堂屋地门的那圈小栏杆旁,望着屋子下面哗哗流淌的溪水出神。
这一切都怪谁呢?苗儿想,都怪那说人话不干人事的刘五儿吧,要不是他,苗儿怎么会这样呢?还要怪那个诱惑过她多次的杏子,不是她拉苗儿去看那倒霉的录像,又怎么会被刘五儿抓住把柄呢?
刘五儿就像是一块又粘又烂的牛皮糖,一粘上就休想脱身。一年多来,苗儿已腻透了,但又找不出任何一种摆脱他的办法,只能随时警惕着,守着女儿家最后的那道防线。尽管现今的社会似乎已不把女孩子的贞操看得那么重要,尽管苗儿的那些同学,如杏子、花儿都在做着出卖色相的勾当,苗儿依然守身如玉,为了王俊生,也为了她自己。
昨天晚上,从夜总会出来时,她果然看到了好友桃儿的身影,在两人的目光相交织的那一刹那,她依稀看出桃儿的眼里闪着一种坚毅的光芒。她始终不会相信强子健他们的话,桃儿会同杏子那样,心甘情愿地去干那种勾当。她了解这个同学。或许,正是桃儿眼中那坚毅的光芒,使苗儿打消了自杀的念头,渡过了昨晚那个漫漫的长夜……
苗儿、桃儿和王俊生、刘五儿等人都是同班的同学。儿时的刘五儿是一个总拖着两条黄鼻涕,到处惹事生非的角色。他常常作弄苗儿,躲在路边的大树后往她身上丢条死蛇,把赖蛤蟆吊在她家的门框上,看着苗儿吓得脸色苍白,他却拍着巴掌笑,把两条黄龙“哧溜”进鼻孔中。
那时的小镇还只是一个乡场,几条老街不规则地嵌在一片绿色中,青石铺成的街窄窄的,街道上间或还有几级石梯。苗儿所住的那条老街,尽头有一条从山里流出的溪流,水清亮亮的,终日哼着悠长的小曲,向远方流去,直通到更远的明月湖中。冬不会干涸,夏难见暴涨,像母亲的乳汁,养育着苗儿,也养育着一方的百姓。沿溪而建的老街就有了与别处不一样的风景,青一色的吊脚楼一半建在岸边,一半却搭在水中支起的石柱上。每户人家堂屋中都有一扇小巧的地门,打开来,沿着条小木梯,就下到清亮的溪水中,那溪中垒着青石板搭成的小石台,洗衣、淘菜都在那里进行。
苗儿是孤儿,父母早逝,只在老街尽头给她留下了几间四壁透风的木屋。童年留给她最强烈的印象就是孤独和饿肚子。人小,不会计划,带到学校的午饭又常常被刘五儿等男生抢去,本来就不多的口粮往往半月就完了,余下的日子就靠着桃儿等几个好友的接济,但她们家中也不富有呀。那时节的山坡上,树林中,常常都可看到苗儿挖野菜的身影。
比她高两个年级的王俊生几乎每天都会从家中给她拿食物,或是一个馒头,或是一张饼子,把她带到学校的背静处看着她香甜地吃着。夜里,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听着楼板下溪水的低呤,苗儿把单薄的身子蜷缩在被子里,期待着能快一点进入可以见到亲人的梦里。那时节,她最怕夜里楼板下急促的敲击声。那是拿木棒不断地顶撞小门发出来的,她担心小门会经不起这顶撞打开来,破坏女孩儿最后的一点儿温馨。常常地,楼板下又会发出阵阵怪叫,一惊一炸,让她想像到半夜时独自一人在山林中的那种恐惧。也总在这个时候,王俊生的声音就传来了,低声地斥责,接着就响起两个男孩子咬牙切齿的厮打声。那时节,苗儿多么希望王俊生是她的哥哥,能容她依偎在怀里,渡过一个个充满光怪陆离声音的夜晚……
在这样的境地中,苗儿长大了。就像山中一株无名的小树,无声无息地长大了。当人们的目光终于郑重其事地落在她的身上时,她那容貌,那风采,那气度无不令人发出阵阵赞叹:“这无爹无娘的孩子,咋个就出落得这般水灵?”
班上的同学也对她刮目相看,就是刘五儿,也渐渐停止了没完没了的恶作剧,然而,那时时向她射来的怪异的目光却使苗儿深深地担忧。他真的就不再来骚扰苗儿了么?
王俊生已成了典型的小伙子,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自然卷曲的头发,无不透出一种少男的健美。苗儿常常在自家的小木屋中痴痴地想,编排着一个个属于自己的梦。
那一年的春天,王俊生当兵走了,苗儿默默地把他送到老街口,默默地看着他远去。她的心被双重的痛苦折磨着,一是别离,一是高考落第。她显得很懒散,很忧郁。
世界按着自己的规律演变着。不经意间,这里就变了,变大了,变靓了,一下涌进了许多大城市的潮流。茫然中,为了生计,苗儿也和桃儿等同学一样,加入到了摆摊的行列中,打发着无聊乏味的日子。
如果苗儿永远都不会在一波又一波的新潮流面前变得不知所措,如果王俊生仍能像儿时那样处处护着她,苗儿是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的。也正是因为苗儿在这爬之不出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才对王俊生的回来又惊又喜,又盼又怕。
四
刘五儿很早前就在小镇出名了,这个牛高马壮的小伙子不仅保留了孩提时代的全部骄横,还在岁月的长河中沾染上了许多的无赖,成了小镇的知名人物。摊区的姑娘们对他又恨又怕,还不敢轻易将他得罪。要想在小镇太太平平过日子,就非得和他妥协不可。那时节的刘五儿,顶多算得上是条烂滚龙,欺负弱小,抓拿骗吃是他的拿手好戏;制造点事端,借机轻薄一下某个靓妞也时有发生。
他常常十天半月不露面,就像这儿从来就没有这个人一样,连同他的那帮狐朋狗党一起销声匿迹,说不准哪一天,他又和那帮烂滚龙们出现在小镇上,勾肩搭背,放荡形骸,扭着不知从哪儿学来的舞步,在摊区招摇而过,顺手拿走人家刚卤熟的鸭子,抓着就啃时鲜的水果,把某个“不长眼睛的”推倒在地,长长的摊区响起一阵阵哭骂声。刘五儿吆喝着,把一个个响指、飞吻抛给那些眼窝浅、老远就争着和他打招呼的姑娘们。
“苗儿,走,陪哥们儿‘嗨’几瓶去!”他朝着苗儿这样喊道,他喝酒从来不讲杯,而是说“嗨几瓶”的。
“苗儿,走,哥们儿带你到大山城开开眼界去,你不是想搞时装设计么?‘重百’的时装就不摆了!”
他是如何知道苗儿喜欢服装设计的?那可是苗儿心中的一个梦想呀。苗儿把自己躲在挂起来的衣服后面,避开刘五儿射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刘五儿“哈哈”笑着,从她的摊前经过,带着几个头发染得红不红绿不绿的外地靓妞,一头扎进摊区入口处的那家酒馆中。
苗儿不知该怎样躲避他才好,她知道,总有一天,他会直接来找她麻烦的。苗儿只能暗自祈祷,在某一天里,小镇再也容不下他这只大鳖,爬得远远的,还这摊区的安宁与平静。
当刘五儿挥霍完所有的钱后,又会在某一天的晚上消失,苗儿就会听到这样的一些议论:他是贩山货去了,他是贩猪肉去了,他是贩……每一种说法似乎都有一到两种眼见为实的例证。苗儿不屑于去分辩哪种说法是真的,只是盼着他这一走就再也不要回来。
直到有一天,刘五儿带着几个眼生的人挨着摊儿收以前闻所未闻的“治安费”,苗儿和摊区的人们这才明白,烂滚龙刘五儿已成了刚返乡不久的大老板强子健手下的一位干将,那些只在电视中见过的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
人们义愤填赝,嚷着要告他,一些血气方刚的男儿们摩拳擦掌要和强子健较量一番。
这架却最终没有打成。不几天,强子健和镇里的一些官员们来到了摊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像是要干什么大事情。人群中还有那位在老百姓眼中足可以代表政府的派出所所长。人们这才明白,强子健已把包括这个摊区在内的一大片土地买下来搞开发,这交费的事情看来确实是有来头的了。但“治安费”不是得由政府的人收么?怎么他一个私企的老板也收起来了?人们还在担心,如果强老板要将这个摊区都列为开发的范围,他们该上哪儿去做生意。
强子健笑容可掬地说话了:“乡里乡亲的,生意大家尽管做,就是开发这里,也会给大家留一块地盘的。”
楼房倒是盖了几幢,但摊区这一块却始终如故,大概人家要慢慢来吧。
于是,人们紧张的心情渐渐松弛了下来,闲谈的话题中又多了不少的内容。某某当官的又叫强老板给“买获”了,某某人的小蜜都是强老板玩过的女子……如此等等。
苗儿觉得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快得让她来不及思考是怎么一回事,快得让她都感到眩目,怎么会这样呢?真的是有钱就有了一切?为什么原来一点都不起眼的强子健会当起了大老板,和那些当官的都打得火热呢?
后来,杏子成了强子健公司的人了,白天摆摊儿,晚上去公司上班;后来,花儿也成了强子健公司的人了,再后来……那些平时并不下流的同学变得十分淫荡,成天都把那种事儿挂在嘴上,还时常笑话苗儿,仿佛在笑她的无知,笑她的胆怯,笑她的不开化;笑她跟着贸易公司去了好几回的明月煤矿却连一次都没“卖脱”过。她们说的“卖脱”指的可不是服装,而是自己。仿佛没有她们那种经历就是一种悲哀,就是一种缺陷,就与这越变越快的社会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