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居乡野
　　 道家的太极图，远看是一个黑白相间的圆。然而走近仔细看，却是两条互相缠绕的阴阳鱼。它象征着这世界阴阳交替，万物此消彼长，四季循环往复，人类生生不息。
　　 有一次，我在湖心亭里探身往湖面撒了些饼干屑。原本在水里悠然闲逛的数百条锦鲤鱼立即从四边八方聚集过来，奋不顾身地争抢食物，将一汪看似平静的湖水搅得波翻浪涌。食物抢完后，这一大群鱼没有立即散开，而是围绕着某个中心，顺时针方向转了好几圈后，才慢慢散去。那鱼群旋转的方式，像极了浩瀚穹宇中运转的银河系。我想，道家当初发明的太极图，是不是从观察鱼群的生活作息而受到某种神秘的启发呢？
　　 历史学家总爱说，历史是以螺旋状上升趋势呈现的；哲学家说生活犹如一个怪圈，你从某点出发，满怀着希望走了一圈，却发现又回到了出发点。
　　 当年，我二十二岁时，扛了一只装着几件旧衣衫、被褥等物的板箱，满怀希望地踏进向往已久的大上海。数十年来，因工作需要，我走遍了大河上下、长江南北；见惯了塞北飞雪、江南落花；经历了刻苦学习、惨淡婚姻、坚韧拼搏。如今，我年届花甲，放下满身的疲惫和些许薄产，重新回到老家。这大概算是印证了‘树高千丈’，仍不免掉进‘叶落归根’的怪圈吧。
　　 站在新建的“茗华轩”前，我自叹乡音未改，却鬓毛已衰。闲来无事到村里逛逛，竟看不到几个欢蹦乱跳的孩子，更找不到年轻人。触目所见，尽是50岁以上的村民，集在桥头谈些饮食男女、蜚短流长。扳尽指头，全村实在找不出能与我聊天的人。乡亲们视我为衣锦荣归的怪人，竟然不会喝酒打麻将玩赌博，从不主动上门闲聊。九十多岁高龄的叔叔倒是备足了好烟好茶，很希望我这个见多识广的侄子去陪他神侃。可叔叔耳聋，我努力提高分贝对着他耳朵喊了好一会，仍免不了冬瓜藤爬到茄子地里的尴尬。无奈，我只得胡编个借口逃走了事。
　　 于是，我把自己关在小楼里，无事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独自在偌大的上下两层楼房里，无聊踱步、漫读诗书、信口吹箫、胡乱涂写。厌倦了，独立阶前，抽支烟，对着花坛里的残花发呆。或者，白天坐在廊下的大理石阑干上，抱膝远眺蓝天上变幻无穷的白云苍狗。到夜深人静时分，站在阳台上遥望碧月穿云众星闪烁，或者伸出手去捞一把饱含各种时令花香的温柔清风。有时，转到繁花满架的河边观景台上，欣赏田田荷叶中迎风摇曳的粉白荷花，倾听远处传来的蛙声一片。要不，安坐书房上网浏览腾讯空间。如果看到有贴子在闪烁，我会激动半天，感谢那些留帖的朋友们，还没忘掉我。
　　 如果没有网络及网络上众多的文友，我真要成了与世隔绝的隐士了。
　　 然而，远离繁华喧嚣的城市，摈弃尘世的种种诱惑，浸润静谧的田园生活，这事物本身，就得有享受孤独的品位，耐得住寂寞的信心。
　　 我想，我喜欢，所以我能。
　　
　　 【二】树为谁栽
　　 出院门，跨小桥，顺小河散步，是我晴天的必修课。
　　 站在河边，我深情地凝望着家乡的小河，只见浮萍在水面上悠悠漂浮，不时有鱼儿跃出水面，试图弄清我的身份。顺着河边长满青草的小路往南不多远，是一片黑压压的松树林。然后是合欢林、广玉兰林、银杏树林、香樟树林、番石榴林、慈竹林等依次排开。浓荫密布的树林里除了婉转鸟鸣，几乎杳无人迹。
　　 清晨，我顺着小路，踩在沾满露水的青草上，恶作剧般将露水上的点点阳光一一踩灭。手里轻舞一杆搅蜘蛛网的细竹子，踱着一步三摇的方步，逐个拜访这些树林。
　　 这片树林，大约有百多亩，原来都是良田，一年三熟。随着青壮年的离开，随着上海市政府计划把崇明岛改造成天然绿肺的政策逐步实施，岛上大批良田都种了成片的树林。因此我家附近有很多树林。
　　 这片松树林栽种没几年，树身也就十来公分粗细。然而每棵树都长得那么挺拔，给人以坚韧、倔强、冷峻、凌霜傲雪的感觉。尤其是那尖锐的松针，谁都不敢轻易去抚摸。都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松树生长很慢，我怀疑这片松林在我的有生之年，能否长成有用之才。
　　 你见过合欢花开吗？合欢树，西北地区称作绿化树，有的地方把它叫做马缨花树。这大概它那粉红色的花犹如一簇簇装饰战马的马樱。当它盛开时，繁花满枝，罩住整棵树、整个林，远望犹如彩云从天而落，好似童话剧里的绚丽布景。遗憾的是，当这里马缨花怒放时，却没有英俊的王子和美丽的公主在这里演绎美丽的爱情故事。
　　 广玉兰树是常绿植物，一年四季常青。五月花开时，硕大而冰清玉洁的白色花朵，散发着阵阵令人无限怜爱的幽香。尽管我的小院里有两棵高大的广玉兰，同样开满了花，可我还是忍不住诱惑，四顾无人，总要伸手在树林中选一朵花型最完美的，折下，带回家，供在花瓶里，闻香凝思，如对佳人。
　　 石榴花开时，那鲜红色，如同激情燃烧的火。我不敢走近它们，只是远远地凝视，任思念的泪珠在心头滚落。俗话说，宝剑赠英雄，那么鲜花应该佩佳人。睹物思人，眼见得榴花依旧鲜红欲滴，可曾经佩花的伊人何在？
　　 河边坡岸上、林间空地上，无名的野花应季而盛开着，大多是白色或者黄色的小花，或许还有些蓝色甚至紫色的小花。
　　 它们前世的种子应老天的安排，被时强时弱的风吹送着，被轻盈飞翔的鸟排泄着，被慢走快奔的动物们的皮毛牵挂着，从异地迁徙到这里，在合适的条件下，落地生根、发芽、蔓延、开花，结果，接着开始新的轮回。周而复始，弥久恒远。
　　 可供利用、观赏的参天大树，有它生长的充分理由；默默无闻、野生蔓长的小草，当然也有获得生存的借口。至于这理由那借口，全掌控在上帝的手里，凡人无法窥探到其中的奥秘。
　　 因此，小花如米大，也学牡丹开，小草的权利，谁也无法剥夺。
　　 在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上，无论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无论巨兽猛禽，还是蚊蝇孑孓；无论参天大树，还是卑微小草……在上帝的眼里，肯定是不分尊卑，一律平等。
　　
　　 【三】蝉为谁叫
　　 蝉，俗名“知了”。
　　 古人对蝉充满了敬意和惋惜。在唐诗《咏蝉三绝》里，那些饿了喝些露水充饥，乐了嘶鸣欢歌的蝉们，被赋予了高洁、清远的美名，似乎成了怀才不遇的文化人的象征。
　　 昆虫学家说，蝉卵在地下数米深处蜃伏十几年，虽处暗无天日的环境，却不妨碍它缓慢生长发育。一旦长成，凌晨破土而出，爬上树干，以最快时间褪去硬壳，将长长的吸管伸进树皮，喝上几口树液，然后爬上安全的树荫深处，雄蝉开始鸣叫求偶。如果雄蝉求偶成功，授精后即死去。而雌蝉，排完受精卵后也会死去。如果求不成偶，无论雌雄，大概七天左右，也都将死去。
　　 我小时候，在酷热里百无聊赖，经常在长竹竿上扎一个圆形的竹丝圈，将能找到的蜘蛛网全缠绕到这竹圈上，然后举着竹竿，鹅行鹤步，悄无声息地接近树丛中的知了，悄悄地伸出竹圈，猛地摁住毫无防备的知了。知了们当然要嘶鸣着极力挣扎，试图从黏黏的蜘蛛网上脱身。但一旦被我摁住，它们就算完了。等待它们的，不是被我残忍地剪掉透明的翅膀，看它们还能不能飞走；就是被我拿小刀戳破它肚子上的膜板。据说知了能大声鸣叫，全靠了那薄而透明的膜板。
　　 现在想来，我那孩子气的行为该有多么的残忍？在自然法则面前，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任意处置另一条生命。事实是，直到现在还有些饭店的菜单上，有煎炸爆炒知了的菜名；还有些农村人，捉了蝉蛹去菜场或饭店换钱。
　　 生命是多么的美好和唯一！有生命的世间生物，为了延长自身生命，延续、繁衍种群，尽可能地抢夺阳光、氧气、水和食物。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铁定法则，一切生物都得遵守，无一例外。否则就会出局，被驱逐出地球。
　　 我每看到紧扣住树干的蝉尸，不禁叹息老天对它的不公。
　　 造物主对蝉们在地下蜃伏和树上风光的时间分配，简直苛刻得不成比例，按照地下十四年树上七天相比较，蝉在树上的风光，只占整个生命过程的万分之十四！如果人们在蝉蛹的上面搞建筑，那么它们就得在黑暗中悄悄死去，永无出头之日。如果它们不尽快褪去硬壳，那柔软的躯体正是鸟的美餐。就算攀上高枝，依旧逃不脱天敌的无情捕食。
　　 尽管生命短暂，可蝉们依然斗志昂扬地放歌，向全世界宣布它们的存在。为了蝉类的延续，哪怕缩短本来就为时不多的生命线，义无反顾、满怀希望地歌唱求偶！
　　 崇明岛上有三种蝉。一种个大赛拇指，身黑而长翼，数十只叫起来声浪阵阵，不知疲倦，我们称之“知了”。另一种个小，灰色，声细却尖锐，似一枚钉子直往脑子里钻，称之“隐了”。第三种身材修长，呈玉色，叫声响亮而有音乐的韵味，称之“夏时到”。九月刚过，知了、隐了们就相继退出历史舞台，只有夏时到，能坚持到九月底十月初。
　　 我爱听夏时到的吟唱。
　　 走近树林，夏时到蝉们在树荫里或独逞歌喉，或前呼后应，或同声齐唱，变化多端，颇为耐听。粗听似乎在告诉人们；“夏时...到！夏时...到！” 但以我听来，却好像在高吟；“飞呀、飞呀”。
　　 如果真有辉煌的爱情在远方等着我，我宁愿学蝉缩短自己的寿命，也要放声歌唱、振翅高飞。
　　 蜃伏忍耐，等待辉煌，这就是蝉给我的启发。
　　
　　 【四】鸟为谁鸣
　　 崇明岛，地处万里长江入海口，是亚洲候鸟群南来北往的必经之地。
　　 岛上广种树木，形成一个巨大的森林，以供鸟儿栖息；河流纵横，水网密布，果树累累，供鸟食用的食物众多，特别适宜各类鸟的生存。因此，崇明岛上一年四季能听到鸟的鸣唱。
　　 每天早晨，尤其是春天，正当粉红色的晨曦染红了东方的天空，而我仍在甜蜜的美梦中遨游时，小楼外面小鸟们的欢歌吟唱，不失时机地将我从梦乡中拽出。于是我起床，推开窗子，楼下花坛里的牡丹、月季、茶花、郁金香等正在盛开，有些花瓣经不住夜里风雨的吹打，而萎靡在地。我觉得唐代诗人孟浩然的名作《春晓》，简直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我凝视着小楼前方的两棵水杉树，挺拔而修长。在树梢部，各有一个鸟窝，几只花喜鹊一会儿飞出鸟窝，站在树枝上东张西望，“喳、喳”应答；一会儿又飞进鸟窝，从它们不停地舞动的尾翼推断，它们似乎在忙碌着什么。
　　 中国人把喜鹊当做吉祥鸟，认为它的叫声会给闻者带来喜事。但我却不以为然。成群的喜鹊整天在小楼周围的树林、竹园里鸣叫，我哪有数不完的喜事呢？
　　 突然，从树林深处传来一阵失魂落魄般急促的哭诉，顿使我毛骨悚然：“哥哥，哥哥，哥哥哥哥……”这是哪个多情女子在学杜鹃泣血，思念远方的情郎？我一惊之后，旋即明白，那是别古鸟在始啼前的热身。
　　 这别古鸟（我不知道它的学名，家乡人以其叫声，称之）浑身黑色，个儿不大分贝却高，从春到秋，在崇明岛上随处可闻。风轻日丽时，它们或高据树顶或横卧电线，先调试几声，然后从容不迫引吭高歌。细听，它们的叫声先扬后伏，绵长悠闲，送声极远；“勃咕咕~~咕，勃咕咕~~咕。”它们此起彼伏，遥相呼应，似乎为我表演多声部的合唱。听多了其悠扬的啼声，往往使我产生错觉；我是那个归心如箭的俄底修斯，听着海妖塞芙们美妙的歌声，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
　　 转过树林，是一大片碧绿的稻田。微风吹过，泛起阵阵绿色的波浪。忽然，从稻田深处，飞起一对白鹭。它们优雅地扇动着洁白的翅膀，上下翻飞互相追逐，时而缠绵嬉戏轻盈盘旋，时而拔地而起直冲云霄。我目送着它们渐飞渐远，默默地祝福它们恩爱和谐、无忧无虑、白头到老。
　　 每到晴天，我喜欢骑着赛车随意而行。最喜欢的地方，就是环绕全岛的江堤大道，只为了路宽、人少，鸟多。
　　 江堤大道上，堤内斜坡上种满了由各类树木组成的防风林带，堤外则是广袤的芦苇荡，荡外面就是波澜壮阔的长江。靠近江堤的荡里，野生着成片的杨树林和水杉林。因此，风景秀丽的江堤大道两旁，成了小鸟们的天堂。
　　 我每次骑行在江堤大道上，一路上有鸟鸣相伴，似乎进入一个天籁的走廊。时不时有几只美丽的鸟儿，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我的前方轻盈地掠过，好像在看全景电影。
　　 有一次，我在江堤外的湿地上，看到数十只白鹭灰鹭，在浅水塘里或走或立。我跳下车，用声乐老师教给我的美声，对着五十米外的那群鸟大喊：“哟……嗬、嗬！”喊声之大，引得江堤里面正在劳作的村民纷纷抬头看我。可那些鸟儿却置若罔闻，依旧在浅水里悠然前行，或单腿站立闭目养神。因为这些鸟儿早就知道，人们不但不会伤害它们，反而会处处保护着它们。
　　 我对此感到非常欣慰。我们赖于生存的地球，近百年来正遭受着人口剧烈爆炸，生态资源日益严重恶化的威胁。因此，减少破坏自然环境，禁止猎杀濒临灭绝生物，恢复生态和谐平衡，成了我们和子孙后代的重要工作。
　　
　　 【五】花为谁开
　　 不知道得谁的遗传，我从小就喜欢花，到现在还是热情不减。
　　 记得我十来岁时，经常在夏天的早晨走进叔叔家的院子里，拉着堂妹一起走到高大的美人蕉下，踮起脚尖去摘盛开的花。摘下来后我俩立即仰头，将花倒扣在嘴上，尽情地吸吮那甜腻芬芳的花蜜，以此为乐。
　　 少年时的我，曾央求母亲给我一小块地，好让我种花。可在六十年代时，哪有闲田舍得种花？粮食都不够吃呢。因此母亲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请求，连屁股大的一块地也不给！
　　 到了七十年代，我已经是个全劳力，在家里有了发言权，粮食也不成问题了。于是我在老屋周围种了一排排蜀葵，竹林边沿撒种了虞美人。当这些花盛开而得到过路人的赞美时，我真的非常快乐：我终于拥有属于自己的花了！
　　 九十年代，我将属于我的老屋翻建后，房前屋旁种了很多月季、芍药、虞美人，还种了两棵金桂。邻居看到我院子里全是花花草草，就对我母亲说：种这些花能派什么用场？还不如种些蔬菜来得实惠。母亲回答说：我儿子就喜欢这些花草。
　　 几年后，金桂长得枝繁叶茂，有四、五米高。花开时，香气弥漫，随风飘荡。那浓郁的香味引来了几个树贩子，跟我母亲商量，想出高价买我的桂花树。母亲当即回绝了：我儿子种的，多少钱也不卖！
　　 如今，我的小楼前花坛里，牡丹、芍药、茶花、杜鹃、月季、紫玉兰、栀子花、大丽花、米兰等依次开放，真可以用姹紫嫣红来形容。围墙上爬满了蔷薇，廊下摆放了六口荷花缸，盛夏时粉、红色的荷花迎风摇曳。西院的葡萄架上缠满了紫藤和凌霄。观景台下小河里，羞答答的睡莲在水面上荡漾。千手观音般的紫薇随风起舞，似乎在欢迎来访的客人。到了冬天，东墙旁那棵虬枝交错的腊梅，繁花满枝，在冷峻的寒气里散发着沁人的幽香。
　　 骑车在村里，随时能看到农家小院里种着各式月季、金桂、菊花、大丽花、美人蕉等，将小院点缀得生机勃勃。
　　 改革开放后，农民的生计有了保障，各级政府适时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口号，甚至政府出资，买来大批观赏苗木，免费送给村民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能说农民没有审美情趣呢？只要条件成熟，照样养花种草，从中获得精神上的快乐与满足。
　　 美化家园、美化环境的梦想终于转化为现实，崇明岛成了巨大的花园。
　　
　　 【尾声】
　　 有时我会惊恐地突发奇想：如果这世界上没有了百花的吒紫嫣红，没有了百鸟的莺歌燕舞、没有了自然的花香四溢，试问，人类的生活还有什么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