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井水情缘(散文)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汲水,唱歌,多么美好的市井生活。而我的童年,也与井水结缘。
我出生在渭北旱塬,幸运的是一直远离缺水的生活,村子里人日常所用是井水。井一般依崖而打,十几丈深。完整的大青石中间凿开直径七八十公分大小的圆形,镶嵌在井边,井盖是用更结实更沉重的石头雕成圆形,上面一般有个环形的手把。井盖一打开,井外阳光灿烂,井里幽深黯淡。井口很小,夏日的正午能看见深邃的井底,井水在幽幽晃动。对着井口大喊一声,会有嗡嗡的回音,井栏上架着木制辘轳。
从井里汲水需要两个人,一个站着摇辘轳把,另一个坐着拽井绳。因为放下去的是空桶,升上来的打满水的实桶。所以,拽井绳的人使得劲大些,摇辘轳的人就省力气。夏季好玩,水凉凉的,开头多使点劲,绳过一半就轻松了。如果是新买的井绳,绳子粗,棕绳中间夹杂着褐色的棕毛和牛毛,摩擦力大,省劲。用久的绳子,分外光滑,特别是两头经过水的长时间浸泡和淋洒,明溜溜。古人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井绳的颜色和蛇接近,摸着也如蛇身一般光滑。冬季淋了水的井绳又湿又滑,手抓在上面和抓着一根冰柱子一样,人往往缩手缩脚。井绳两头是铁锁链,将桶挂上,铁锁捏牢靠,否则一下水桶会掉进井里。一只白铁皮桶,那可是重要的家当。当然经常会有桶掉进井里的事儿,捞吧。井绳一头绑上铁锚,在井上面晃,寻找,幸运的话,会捞上来。大多数人家几年会淘一次井,专业挖井人会把井底的淤泥清理干净,顺手打捞陷在淤泥中的铁桶,那些沉在井底的桶才得以重见天日。奇怪的是,大多数还完好无损。可能是在水里,与空气隔绝,没有氧化的缘故。
我小时候主要任务是拿个小凳子坐着拽井绳,井窑很小,哥哥在对面站着摇辘轳。青春期的哥哥,穿着牛仔喇叭裤,却只能摇辘轳,郁闷了,干累了,就将盛水的桶重重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淋湿了我的衣服和鞋子,我只能噤若寒蝉,悄悄呆着。汲水的过程很艰辛,一个大老瓮盛满水需要十二桶。辘轳吱扭扭地响,水桶颤悠悠地上升,清洌洌的井水一桶桶倒进了瓮,心里估算着还得几桶,汲一瓮水需要一早上的时间,费时费力,考验耐心。电视里正在播放《辘轳女人和井》,铜锁又在打枣花,茂源老汉的胡子气地一翘一翘的,范琳琳高亢嘹亮的歌声响起:“女人不是水呀,男人不是缸……”院子里,三娘和三大又为汲水浇烟苗的活路干仗了,和电视里剧情如出一辙。
小孩子渴了,趴在瓮边,扑泱泱的一瓮水,清澈见底。随手舀起一瓢,仰起脖子,一口气喝下去,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是舒服的。15岁之前我一直喝凉水,住窑洞,但从来没拉过肚子。井水富含微量元素,所以我们村子的姑娘小伙胳膊腿直溜,面相端庄大方,弯弯胳膊柳拐子腿几乎没有。
汲水人最倒霉的事情,是头天下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水倒满,晚上瓮里掉进了一只老鼠。唉,全部舀出来倒了,这就叫一个老鼠害了一锅汤。
井水冬暖夏凉,夏日的刚汲上来的井水凉到了骨头缝里。早饭过后,大人们在木桶里晒了水,傍晚饮牛。黄昏时分,黄牛耕田回来,直奔水桶,脑袋扎下去,一口气上来一盆水已经见底了。牛鼻孔四周沾了水珠,亮晶晶的,它和人一样舒舒服服地长长地吁一口气。爱干净的女人早饭后汲一盆水,中午在六月的毒日头下面晒热了,拉着拽着把那些成天在黄土里打滚的光腚男孩子放进去,泥猴儿们舒舒服服在水里扑腾,婆姨们手掌啪啪地打着,洗着,嘴里笑着骂着,孩子一会就被淘得干干净净,一丝不挂地出来了,头发湿漉漉的,张着嘴巴傻笑。炎炎夏日里家家户户厨房的水瓮里,井水清凉,顶花带刺的绿黄瓜漂浮水面,捞起一根,嚼起来脆生生的。或者桶中浸着绿皮黑花纹的西瓜,干活回来,一刀切开,黑籽红瓤,甘甜解暑。
最热闹的是冬日的中午,围在井周围洗衣服。粗壮的汉子汲水,刚上来的井水还冒着缕缕温热的白汽。勤快的女人将花花绿绿的衣物、被单、小手帕开始浆洗,边洗边拉家常,孩子们吹着肥皂泡泡,五颜六色的泡泡在天空飞舞。洗衣服的水,洒在黄土院子里,地面湿漉漉的,显得分外洁净,空气里四处飘溢着好闻的肥皂气息。
井边的生活有热闹,就有磕磕绊绊,合住的大院,公用的水井,农忙时节都等着用水。二杆子小刚和大嘴嫂子吵起来了,小刚摸了一块青砖准备吓唬一下,结果还没动手大嘴嫂子吱哩哇啦叫起来:“老二要拿砖头把我拍死。我不活了,我跳井呀!”小刚直接把井盖打开,一把搂了大嘴嫂子的腰,使劲往井边拖,一边走一边说:“你要跳井,今成全你!”结果大嘴嫂子脸吓黄了,双手抱着辘轳不放,看热闹的人哈哈大笑,边笑边拉,一场嫂子和小叔子大战就此收场。大嘴嫂子从此不敢到井边汲水,据说魂魄吓地丢掉了。
93年我师范毕业的时候,井水就渐渐枯竭了。桶里常常打不满水,半桶水半桶黄泥。两年后,辛店村的所有新井老井一滴水也没有了,祖祖辈辈摇辘轳的日子结束了,结束的还有我们喝甘甜井水的日子。
......
其实,中国人很早就开始依靠井水生活。水井出现之前,人类逐水而居,只能生活于有河水流淌或泉水咕咚的地方,水井的发明使人类活动范围扩大。我国已发现最早的水井,是浙江余姚河姆渡古文化遗址水井,其年代为距今约5700年。这是一口相当精巧的方形木结构井,井深1.35米,边长为2米。由此推断,原始形态的井的出现,还要早得多。
井和人的生活关系密切,所以与井相关的成语俗语就不胜枚举了。没见识,是井底之蛙;称赞人办事有序,是井井有条;有井就有家,所以对于安土重迁的中国人来说,最悲惨的事情是背井离乡;做人不地道,就是落井下石;互不侵犯,叫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仅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而且也触动了许多文人墨客的情思。李白的《静夜思》里“床前明月光”中的“床”,不是今日咱们睡的“床”,为“井床”,即井台上的围栏。看见井栏上月光如霜,触动了诗仙的乡愁,所以一挥而就写下了千古名篇《静夜思》。张籍的诗歌《杂歌谣辞·白鼍鸣》里写到:“天欲雨,有东风,南溪白鼍鸣窟中。六月人家井无水,夜闻白鼍人尽起。”没有井水,人们只能寄希望于天降甘霖。到了宋代,市井文化发达,柳三变的词流传广泛,称其“凡有井水出,皆能歌柳词。”
人离不开井水,许多井也因为人而名垂青史。
历史上头段井就很有名气。《史记·李广列传》:“广居头段井,匈奴闻之,号曰‘汉之飞将军’,避之数岁,不敢入头段井……”后人有诗写到:“天下水井千千万,源出此处美名传。飞将有幸饮倦马,北伐胡人凯歌还。”有了这口水井,汉将军李广的将士马匹才得以生存,捷报频传,当然这口水井也因李广而永载史册。
当日长阪赵云单骑救主,糜夫人自知伤重,怕拖累赵云,误了救阿斗,翻身投入枯井中。可叹可悲可敬!今天许多人到故宫参观,都会到故宫西北角去看看珍妃井。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慈禧老佛爷为了逃难,就命令太监将素日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光绪心爱的女人珍妃推入井中,光绪亲眼目睹却爱莫能助。一口井啊,曾经演绎了多少女人的故事?
改革开放以后,电视剧《辘轳女人和井》红遍大江南北,片中的主题曲更是广为流传:“命运不是那辘轳,把那井绳缠在自己身上”。歌曲一唱三叹,唱出了千百年来多少女人改变自身命运的心声。
......
歌曲还在耳边萦绕,井中汲水的日子却一去不复返了。
多少次,睡梦中,黑老瓮里的清澈的井水,还映照着我稚气未脱的面庞。井水一晃,那面容怎么不是少年的模样,竟然如此苍老?井水再一晃,人醒了,辘轳的吱呀声,依然在耳旁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