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二年级
　　 二十四年前,大概是小学二年级的期末,一个领了成绩单的下午。我书包里背着那个尴尬的分数,没有同村里的同学一起回家,独自游荡在学校与村之间那一片大田野。走的累了,我就蹲在地上看那些慢慢开始歌唱的青蛙。它们的嘴巴夸张的肿胀着，如同那种拿了好成绩哼着小曲的人一样骄傲。我有点莫名的愤怒,捡起田埂上的石子丢向它们。“啪!”石子落在水田里,青蛙们惊恐着四散而逃。我呵呵的笑起来,加快了攻击的频率。然而很快就发现这是个既无聊又没有结果的游戏。青蛙们逃离之后又迅速的在另一处聚拢，示威的歌声更大了，它们的每一张脸都在看着我，那种眼神里流露着得意也夹杂着嘲讽。我有点泄了气，耷拉着头，折弄着地上的小草。
　　 天已经渐渐的暗了。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吧，妈妈，爸爸，还有弟弟他们应该围坐在一起了。他们会等我吗？还是在村里四处的寻找？家里的母鸡没有按时回来的时候，妈妈曾四处去找它。现在是我，她会去找吗？
　　 我起来继续漫无目的的游走。可是，我去哪里呢？哪里能收留我。去少林寺吗？既然读书不是条出路，为什么不去学武呢？电影里的武林高手也没见他们考过试。只是少林寺除了收留那些被仇人追杀，遍体麟伤的人，还会收留我这种因为考试考砸了无家可归的孩子吗？再说我要怎么去到那里？书包里只有妈妈给我买早饭攒下的几毛钱，不够买去少林的车票吧。我还是走着去吧，记忆里那些被收留的是没有坐车去的。如果连走着去的勇气都没有，他们又怎么会要我。我站起来，决定走着去少林。
　　 想象中的少林应该是在西南面，可我决定先回家看一看，至少悄悄地作个别吧。也许再见面的时候已是几十年后了，我应该是学成了盖世武功。那个时候爸妈都老了吧。我可以大声的对爸爸说，爸，我回来了，这几十年里，有谁欺负过你们，把他们的名单给我。想着想着，我有点得意的笑了。
　　 天，更加的暗了。早先纷飞的蜻蜓慢慢不见。蝙蝠统领了世界，它们无序又杂乱的飞舞，缓缓拉出了夜这一块巨大的幕。村里的小路上已经没有什么人，行经这条每天上学都要走的路，我有一点小小的伤感。
　　 家，越来越近了，我特意绕开那个人多的广场，那里每天都站满或蹲满了闲聊的人们。今天，我的成绩一定被那些好成绩的同村同学及时的播报了。他们也许都在聊我这个可怜虫吧，唉，让他们去吧。有一个好的成绩又有如何，能经的住张三丰的一掌吗？
　　 我潜到了家门口老槐树下。听爸爸讲这棵树只小我两岁，但长的比我高了十倍，最顶的枝条已经爬上了我家的瓦。记得春天的时候，伸长的枝条弄坏了瓦片造成了漏水。爸爸架了梯子上到楼顶，用斧头砍掉上面的树枝，把它们丢到地上。我远远地看着，等它们落到地，跑过去捡起来。拿到门前的空地里晒干，日后给妈妈当柴烧。
　　 它茂密的枝叶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夏天的时候大人们都在下面聊天乘凉。我躲在槐树后向里张望。前面的三间瓦房，我跟它们在一起十二年。而今，要别它而去了。它们会想我吗？门前的这槐树的会想我吗？
　　 二楼窗口的灯亮着，隐约看到立着一个人。那是谁呢？是爸爸吗？应该不会。这个时候他应该到广场和那帮人闲谈去了，今天他一定被嘲笑了，心底大概恨死了这个给他丢了面子的蠢儿子。想着想着，我更加的不好意思了。爸，对不起，我让你蒙羞了。但我决定习武去了，不学成盖世神功我是没脸回来了。至少得学好金刚掌吧，电视上说得十五年。
　　 那是妈妈吧？我沿着槐树悄悄的爬上去。到树中间的时候，已经能清楚的看到窗口的人了，是妈妈。她正紧张的看着家前面的小路，偶尔用袖口擦一下眼。她在哭吗？
　　 大槐树茂密的技叶隐匿了我。我成了一人隐形人，可以清楚的看见妈妈，妈妈却看不见我。我一只手扶着它的枝条，一只手紧紧的抱着树干，看着眼前的妈妈，她怎么哭了呢？
　　 “妈妈，”那是七岁的弟弟的声音。“我想睡觉了，哥哥回来叫叫我！”弟弟说。“嗯，乖，你先去睡，妈妈再等等。”
　　 有一阵风吹来，槐树的技条轻轻摇了起来，几片树叶随风晃荡着落到地上。也许是要下雨了。那时的旧房子窗户都很高，要想看到外面，就得站着。妈妈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站着，她应该累了吧。我已经有些累了，抱着槐树的右手已慢慢没了力气，脚也快站不住了。
　　 “呜呜”妈妈突然哭出了声音。一只手擦不停的擦着泪水。记忆里，妈妈很少哭。有几次和爸爸吵架，她曾流过眼泪，但是没有像这般哭出过声响。她一定很伤心了，是我伤了她吗？妈妈，我该怎么办呢，不去少林寺我还有别的路吗？你们会原谅我吗？
　　 妈妈哭的声音更大了，这种哭声里的痛，那时的我已能体会。爸爸杀掉家里经常陪我玩的会报早的公鸡时，我曾这样伤心的哭着。任凭大人们怎么好言相劝都止不住我不断下坠的泪水。我声嘶立竭的哭着，死死抱着那只已死了的公鸡，一直哭到睡去。妈妈，你和那时的我一样伤心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怕吵醒弟弟，妈妈没有了声音，只是仍然轻轻的抽泣着。我更累了，却不愿就此爬下去。只是手越来越酸了，脚下也开始发软。远处，传来自行车的声音。我能听出来那是爸爸的车。链条盖有点突出来了，脚踏板下去时，会发出啪啪的有节奏的声响。这种声响越来越近，妈妈不哭了，紧盯着楼下。爸爸这么晚骑车是去找我的吗？
　　 爸爸来到了楼下。在槐树上我能清楚的看到他头上并不大的秃顶。他架好车，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抽了起来。妈妈看着空荡荡的后座又开始了哭泣。爸爸也有点哽咽，对着楼上说，“来回从学校到村里五趟了，到处问了，没人说看到过。可能去同学家了，你也别哭了，明天再说吧。”“他从来不会去同学家啊，会不会掉到水塘里去了？”妈妈说。“你不要瞎想了，那路边的水塘我和爸（我爷爷），魏敏（我叔叔）都用竹竿找过，肯定没有。”爸爸吐了一口烟。妈妈不说话了。爸爸抽完烟上了楼。在楼上，爸爸劝妈妈去睡觉，妈妈说她要继续等。
　　 我越来越累了，窗口的灯光渐渐地模糊成了一个个橙色的长条。有时候又会变成红色的圆圈。又冷又饿，感觉自己快要掉下去了，可是已经没有力气往下爬了。
　　 “妈妈”我轻轻的叫了声。妈妈惊讶的四处寻找，并大声的喊爸爸的名字。爸爸很快走到了窗口看了看，并下楼找了一圈。“你是不是站累了，听错了？”爸爸疑惑的说。“肯定没有。”妈妈很确定，她大声呼喊我的名字。
　　 我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回应了，对着窗口说，“妈妈，我在树上。”我的眼睛已经快睁不开了，窗口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啊，在哪，你在哪孩子？”妈妈没有听清楚，大声的问着。爸爸也听到了，跑下了楼继续寻找。“我在树上，我下不来了。”我喃喃地说着，无法确定她是否听到了。“啊，强（爸的名字），这孩子在树上！”妈妈似乎发现了我，大声的叫爸爸。我努力着睁开眼，妈妈正朝我挥手。“你抓紧，千万不要动！”妈妈拿了个手电照着我。听到她的话，我用了所有的力气抱紧了槐树。爸爸从下面爬上来，一只手紧紧的夹牢我，一只手拉住树干，慢慢的滑下了树。
　　 后来，他们从没有问我为什么那天上到树上去了。我那时的成绩也只是比同村的几个差了些。早前的时候，爸爸说过，如果考不过他们就不要我了，我以为那是真的。在那之后，他从没有这样讲过。
　　 二十四年过去了，我的脑海里常常会浮现那一夜的窗口，窗口那片橙色的灯光和灯光里妈妈的等候。
　　 2、突变
　　 5年前，一场变故像一场没有事先预告的台风侵袭并摧毁了我拥有的一切。我经营的公司不小心陷入了与电信的纠纷。最终我以及公司的几名员工因“破坏信息系统罪”被刑拘了。我将面临巨额的罚款和未知长短的刑期。
　　 经过反复的努力，在看守所待了四十几天后我被取保了。然而经营了几年的公司从此无法继续，所有帐上的资金也被冻结了。没过几天，我还离婚了。
　　 从看守所出来后，尽管经常打电话，但一直没有回家。除了有很多的事情要处理和协调，如同那个二十多年前考砸的少年一样，我又不敢回家了。
　　 我每天忙碌着，约见律师，给余下的员工结工资，催那些越来越难收的应收款。一夜复一夜的失眠，精神越来越差。让我决定回家的主要的原因是，我突然感觉到越来越冷了。这种冷，和年少时趴在槐树上的冷很相似。我打了个电话给爸爸，第二天回家。
　　 回家的那天，在杭州和律师谈到了晚上十点多。已经很累了，但没有改变计划，我驱车向家驶去。两个小时后，到了浦江。那些旧瓦房在多年前就拆掉了。爸妈住在新盖的整齐的小区里。我家的楼正对着小区的蓝球场，晚上也是个停车场。停好车，我向家走去。小城的人睡的很早，午夜的小区非常的安静，安静的能听到自己的呼息。
　　 夜幕里，只有一个窗口的灯亮着，那是我家的客厅。一个人影在窗口耸立着，像二十多年前等候那个迷失的少年一样，静静地等候着远处归来伤痕累累的游子。家，越来越近了，我已经能清楚地看到窗口的妈妈。她的眉紧锁着，看到我进了院子，却不自然又勉强地笑了。爸爸打开了门，“回来了。”我轻轻的嗯。坐下来之后，妈从厨房里端来我最爱吃的浦江年糕。我大口的吃着，好像生怕这一切会从我的眼前消失。
　　 “慢慢吃，窝里还有。”妈妈笑着。爸爸坐在我的边上抽烟。吃的时候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等我放下碗，爸开始说了：“生意上的事我们一点都不怪你，现在创业那点事我和你妈都懂。人出来，不用坐牢就好。”我嗯了一声。“是确定不用进去了吧？”妈妈轻声的问。我抬起头，对着眼前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脸上的眼睛红肿着，不知道哭了多少个日夜。“妈，放心，一般取保的都判缓刑，不用到里面去了。”我装作很轻松的说。（九个月后，判了一年）“嗯，那就好，快睡去吧。”妈妈收走了碗筷。
　　 那天晚上，看着天花板，我又想起那个二十多年前那棵槐树上的孩子。曾经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在那上面一直待着，直到没有力气下来。恍然觉得吸引着他的是那个透着灯光的窗口吧，那里能传出家里温暖的气息。不管你身在何处迷失，它都像漫漫大海里的灯塔发出的光，这种光能越过黑暗布下的暗焦，能跨过层层叠叠的恶浪，最终找寻到那个筋疲力尽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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