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豆腐坊
　　
　　 在小镇子明晃晃的阳光下，老豆腐坊多么多么孤独落寞
　　 在被风吹净的阳光里
　　 低矮的老豆腐坊多么不合时宜
　　 黑黑的瓦顶，有一簇簇蒿草是白色的
　　 被一片片黑门板挡住的作坊内
　　 有一个影子是白色的。
　　 但是，那些白色是多么不合时宜
　　 就好像门口用来压豆腐的那块石磨盘
　　 在一条左右都是小洋楼的马力街上是多么不合时宜
　　
　　 更不合时宜的，还是端着满脸盆水
　　 用脚小心撬开门，将水泼在路面的黑脸老人
　　
　　 桑椹的小镇子
　　
　　 小镇子的话题也太遥远
　　 一张嘴，尝到了几十年的厚度
　　 一双手捧着终于漏的一干二净的喜悦
　　
　　 一只狂吠的小狗其实多么胆小
　　 它夹起尾巴的瞬间，我们笑了
　　
　　 后来，我就看见了小镇子薄薄的黄昏
　　 并且，在那个时刻，我记意识到
　　 这绝对是收集画夹里一张老照片的影子
　　
　　 树杈上的喜鹊巢
　　
　　 那棵老槐树在镇子中心
　　 黑黑的喜鹊巢凝重如铁
　　 它在老槐树上，凝重如铁
　　
　　 它在白天比一场风要高
　　 它在夜晚，比关起的院门要结实
　　
　　 喜鹊巢把什么都忘记的快
　　 这比我做得要好
　　 当我得知那已经是座空巢时
　　 它底下的院子已经空空如也
　　 ——这个情况它绝对比我清楚的多
　　
　　 我所记住的
　　
　　 那个夜晚，我不停地在小镇子溜达
　　 那个夜晚什么都不缺
　　
　　 晦暗的路灯不缺
　　 一只跛腿的狗不缺
　　 一排冷言冷语的柳树不缺
　　
　　 我最后走过一片菜地
　　 ——那已经远离了马力小镇
　　 当我记住了转身的瞬间
　　 我给自己说：应该还是缺些什么
　　
　　 镇子上的酒鬼
　　
　　 邮电所门前的一滩阳光是糊涂的
　　 擦过黝黑胸口的风是糊涂的
　　 他乜斜的眼睛没有糊涂
　　 粗糙的手准确地摸到了倒在一旁的酒瓶
　　
　　 一座小镇子远去了吗？
　　 一座透明的小镇子远去了吗？
　　 他昂首，将最后一口酒灌在嘴里
　　 “咕”的一声
　　 马力小镇的夜就沿远处的麦地来了
　　
　　 随便说起的一些人
　　
　　 比如老张，他是和邻居打了架后
　　 跑到新疆去的吧？
　　 每个早晨，满巷道拾粪的人
　　 他家里都是些谁呢
　　 有一回下午，有个人在镇子中学的操场上大喊
　　 “亲贤臣，远小人”
　　
　　 我逃不脱一面夕阳
　　 那个人逃不脱一个水淋淋的春天
　　
　　 那么，还有小李，小王
　　 还有老李，老王呢？
　　 这些油甲垢串的补丁
　　 让站在小镇子中心压手指的人着实迷茫了一阵
　　
　　 涩涩的冬天
　　
　　 他压低声音，凑近我的耳边说起一个遥远的冬天
　　 那个冬天，他做了一回小偷
　　 他眨巴着眼睛。他说
　　 他和同学偷的是捣生老汉园子里的柿子
　　
　　 那个老汉我知道。他的园子我也知道
　　 就在马力小镇东边的一条沟帮子上
　　
　　 他继续说着。声音继续压低
　　 一直到消失
　　 我发现，我们乘坐的班车
　　 正驶过小镇，而下一个地方
　　 正是那座已经荒凉的捣生园子
　　
　　 就像我们僵在脸上的表情
　　
　　 小镇子南边的一排白杨是最高的
　　 它不停地翻着风，不停地翻着
　　 一会儿白，一会儿浅绿
　　
　　 白杨站在镇子南边的水渠帮子上
　　 流水裁下的天色之蓝
　　 比根须触动的肌肤透明
　　
　　 ——白杨
　　 小镇子出嫁的影子
　　
　　 多少年了，在新北街上
　　 我和你说起小镇子
　　 一场秋天袭击了我的词语
　　 当然，它也没有放过你掠过白杨的表情
　　
　　 风光山的狗桃花
　　
　　 在马力小镇，风光山算是另类
　　 在风光山干裂的石缝中钻出的狗桃花是另类
　　 ——狗桃花，风光山高举过镇子头顶的秘密
　　 粉红了一个人的猜想
　　
　　 我也不例外。狗桃花咬住的那个春天
　　 让路过的人更美
　　 ——含糊的的身世，含糊的心思
　　
　　 当小镇子在一场雨里静默
　　 狗桃花的眼神，多么像束住阳光的镜子
　　
　　 那些年
　　
　　 镇子周围的一片菜地不见了
　　 站在埂子上倒粪水的人不见了
　　 一辆停在地边的架子车，不见了
　　
　　 你说，在夜晚打湿月色的那阵唢呐声也不见了
　　 我看着一排排小洋楼，说
　　 那些年，我怎么就没有看透这么简单的时光呢
　　
　　 再过几年
　　 还会有什么东西会不见了呢
　　
　　 棉絮作坊
　　
　　 弹棉花的人稍稍停了一下
　　 口罩后面的声音含糊不清
　　 他伸手试试棉花
　　 又“崩崩”地弹了起来
　　 跳跃的棉花，接近阳光的舞蹈
　　
　　 那间棉絮作坊在马力小镇的边缘
　　 准确地说是在马力信用社的对面
　　
　　 那个冬天
　　 一阵又一阵的“崩崩”声
　　 让一个站在午后阳光里的异乡人
　　 割伤了温暖。割伤了压在舌头下面的月亮
　　
　　 马力小镇的一场雪
　　
　　 卸下的架子车，斜靠在一棵柳树上
　　 鸡对这个瞬间静下来的世界丝毫不惊
　　 一群麻雀也一样从容
　　
　　 背着柴禾的人
　　 转过镇政府下手的巷道
　　 整个新北街上，顿时空空荡荡
　　 只有一行温暖的脚印
　　 仿佛小镇子关起夜色的哈欠
　　
　　 一个夏天的正午
　　
　　 懒洋洋的班车停在十字街
　　 路口买零食的老人
　　 在梦的边缘妥协一群麻雀
　　 妥协一片白花花的阳光
　　
　　 夹在商铺中间的土路
　　 轻轻摇摇一两棵柳树的影子
　　 再轻轻摇摇自己的影子
　　
　　 我整个正午都在小镇子的透明里
　　 但总拽不住停在一张唇边的一尾鱼
　　
　　 翻开马力小镇
　　
　　 用葵花翻开一个瓷盅的洁白
　　 用泥水路翻开一辆自行车的方向
　　 用镇子南边的旧戏台翻开秦腔的表情
　　 用一排排小洋楼翻开一片麦子的记忆
　　
　　 在阳沟边
　　 翻开来镇子上看骡马的人群
　　
　　 我翻开马力小镇
　　 看到一双手始终没有揭过一页薄薄的纸
　　
　　 阳沟边
　　
　　 我一直记得这么一个被马力小镇擦去痕迹的地方
　　 一群影影绰绰的人
　　 一片片比皮肤粗糙的阳光
　　
　　 比如一斤麦子的价格
　　 一斤洋芋的价格
　　 或者有人说起的
　　 一窝猪崽的价格
　　
　　 我徘徊在药材公司门前的街上
　　 整整一个早上
　　 “阳沟边”的身影
　　 还是没有走出一排楼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