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泊
一
阳婆爬上塬头,蹿出地面一米多高的时候,刘薪才慢腾腾赶着羊群出门。
羊群穿街而过,其实,说穿街而过有点夸张。土门也就是个黄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瘦瘦窄窄的,像条冬眠的蜈蚣盘卧在土塬上。土门的街巷很窄,自西向东绳条一样,把两边的家户串连起来。村外人进村须得经过村东的土门楼子,同样,村里人无论是下滩涂还是出村,也一样要经过村东的土门楼子。此刻,羊倌刘薪赶着羊儿,由西向东穿街而过,羊儿要到滩涂里寻食。饿了一晚的羊儿,肚子瘪瘪的,胃肠也空落落的,穿街而过的羊群,就显得急慌慌的,挤挤挨挨,咩咩叫着,踢踢踏踏闹出不小的动静。羊倌刘薪却不急不慌,阳婆才刚刚露头不久,他知道滩涂上的草尖还闪着露珠子,羊若食了带露珠的草儿,肚子会气球般鼓胀,会涨死羊儿的。刘薪跟在挤挤挨挨的羊群后面,肩膀上挎着草筐子,筐子里装着西红柿和辣椒,西红柿和辣椒上还沾着昨夜的露珠。刘薪一路走过街巷的时候,在五婶门前停了脚,对着五婶的院子喊,五婶啊,太阳都晒到脖根啦,还不起?
五婶在院里脆脆搭腔,说啥呢?这可土门问问去,有人敢说五婶是懒人的?
话落音,五婶已经头干面净站在刘薪面前了。刘薪笑笑,留三两个西红柿和一把青辣椒给五婶。五婶接了,告诉刘薪,后晌回来的时候,不要忘了五婶还给你留了几个包子,马齿、粉条和豆腐做的馅,你保准爱吃。刘薪挥挥胳膊,谢过五婶。五婶在刘薪身后嘟哝,这一个人的日子,没滋没味的,作孽吆!又过了几个挂着锁的门楼子,到了三伯门前。三伯年前死了老伴,如今只一个人守着老宅,看见刘薪,三伯笑眯眯递过手上炮筒一般的烟卷子。刘薪站住脚,抽三伯一口酽酽的旱烟叶子,再掏几个西红柿一把青辣椒,红红绿绿摆在三伯门前的石阶上。
三伯不好意思地说,咳咳,你看你看,又吃你家的西红柿。
刘薪就说,您不吃,莫非还等着麻雀来吃?我一个人就是上顿蒸,下顿煮也吃不完,自己园子里种的,环保有机,您放开了吃,吃完我再给您摘。刘薪想,反正梅陇也带着孙女走了,自己一个人也吃不完,就当三伯五婶他们是帮忙。
刘薪和他的羊群出了土门楼子,呼啦啦散到滩里,就像一朵从天而降的白云,晕晕漂浮在芳草萋萋的滩涂上。饿急了的羊儿扎进草地一个劲地猛啃,只听得四下里一片沙沙声起,似蚕食桑叶。
刘薪拄了羊鞭,一只两只三只,认认真真清点了一遍羊群。其实,刘薪压根都不用数,每只羊都装在他胸腔里。可刘薪还是习惯性地每天都要数一遍。
五十七只,不多不少,比土门现有留守人口整整多了四十只。
五十七只羊不全都属刘薪,刘薪只有十七只,十七只,和土门现有留守人口一样,不多不少。
其余四十只羊儿的主人们都外出了,他们有出去打工的,有开店铺做生意的,也有开饭店,打饼子蒸馍的。临出门的时候,他们把自家的羊儿托付给刘薪看管。他们一律对刘薪说,刘薪啊,反正你也不进城,羊儿就交你看管吧,一只也是放,一群也是放,你说是不?
他们还对刘薪说,放心吧,刘薪,我们进城捞现钱便易,你看管羊群有功,大羊若生了小羊就都归你,我们不和你争。
他们还对刘薪说,我们迟早还是要回来的,土门是我们的根,我们不能不回来,你和羊儿留在土门给咱看家吧。哈哈。
外出的人怀揣梦想,打着哈哈走了。刘薪梗着脖子,看一拨一拨的村人,穿过街巷,跨出土门楼子,沿着蚯蚓样盘旋在塬上的小路,逃也似的慌慌离开了土门。
二
梅陇也闹着要进城了。
刘薪知道梅陇也未必真的是想进城。梅陇说,当家的,别犟了,咱也撤吧。刘薪说,撤?我活在自家的地盘上,怎么就叫撤?败兵溃退才叫撤。梅陇说,好,好,我不和你咬文嚼字,我只想说,别人进城能活,未必我们进城就活不了了?刘薪梗了脖子说,我在自家的地盘,我舒坦,我四蹄蹬展打滚都没人敢管,我为啥非要出去看人眉高眼低?
梅陇看刘薪一根筋犟到底,就道,当家的,你莫不是脖子有毛病,不敢进城见人?刘薪梗着脖子看一眼梅陇,刘薪说,我又不是进城做市长,有啥不敢见人的?再说,历史上罗锅子还做宰相,咱一个平头百姓,进了城也就是卖卖菜,扫扫地,就算脖子不歪也没人想多看一眼吧?梅陇说,那你为啥非得死犟着不挪窝?你就是怕。刘薪说,我怕?我怕谁?
梅陇看刘薪歪脖子上青筋暴起老高,就在心里偷骂,你个死犟的歪脖子鸡。
梅陇只在心里偷骂,梅陇脸上依旧山清水秀。梅陇当初嫁刘薪的时候,刘薪是村小的民办教员。刘薪除过生来脖子有毛病外,人其实眉清目秀,脾气也好,梅陇觉得跟了刘薪不亏。事实证明梅陇没错,刘薪待梅陇是真好。土门人私下里都说,刘薪一个歪脖子鸡,娶了梅陇是烧高香了,可不得待人家好?梅陇不这样想,梅陇觉得人和人是缘分,不管别人咋说,她就觉得刘薪看着气顺。一个人过日子只要心气顺了,那日子自然清爽亮堂。
后来,土门人开始一窝蜂外出打工了,村里人口锐减,村小学也被乡中心小学合并了,刘薪就正式回家务农了。梅陇没嫌弃,梅陇觉得人就像江河里的水珠珠一样,往哪流流多快,有时候并不是一颗水珠珠说了算。种田就种田吧,刘薪原本也只是个民办教员,和种田人有多大的区别呢?刘薪不是个窝囊人,丢了教科书后刘薪开始攻读果木栽培方面的书籍。土门濒临黄河岸边,滩涂里经年水汪汪的,塬上的向阳坡地却干爽,且土壤肥沃、气候温和、光照充足、环境无污染,刘薪就在塬上栽种梨树。刘薪的梨子个大、皮薄、汁多、酥脆,很快就给刘薪带来了效益。刘薪又开始养羊,刘薪觉得滩涂里丰茂的水草就是羊儿的粮仓,不养羊不放牧真是可惜了那些一岁一枯荣的草木。
刘薪和梅陇在土门过得丰衣足食。
可是,土门人却还是潮水般涌入城市。刘薪不羡慕,只要梅陇不走,刘薪的日子照旧汤汤水水,滋润。可是,如今梅陇也要闹着进城了,刘薪不免有点凄然。
看刘薪不乐,梅陇就放低了声音,咕哝着说,当家的,也别怨我。你说青芽该上学了,土门连个学校都没有,可咋办啊?刘薪气鼓鼓说,青芽就在家上学,我教她。梅陇说,说得简单,青芽是个孩子,青芽去学校不光去学习,青芽还得有同学不是?你看看土门现在除过老弱病残,还有几个孩子?
刘薪就不吱声了,梅陇说的不无道理。土门没了学校,土门的孩子一入学就得住校,小小的孩子连裤腰带还绑不齐整,却不得不离开父母,吃住在学校。刘薪的儿子和媳妇进城支了个蒸馍铺子,生意是不错,但累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和面,赶在城里人上班前,热腾腾的馍馍要出锅。梅陇体谅儿子和媳妇,青芽上学要有专人接送,梅陇不能甩手不管。梅陇说,咱如今可不就是活孩子?孩子们过得好咱才能安宁,不是?
刘薪不语。
梅陇收拾东西带青芽进城了。梅陇临走的时候给刘薪说,我先去适应适应,你啥时觉得想进城了就来。梅陇的声音水淋淋的,刘薪听了心里一凛,刘薪顿了顿,却终究没有接腔。
三
羊儿填饱肚子后,就四散在滩涂上玩耍。
刘薪捡一处高地,把刚刚割好的草铺在高地上,任亮晃晃的日头随意肆掠在草铺上。刘薪一屁股坐在地上,抬头望着塬上,刘薪的目光里慢慢渗出丝丝温情。土门在刘薪的眼里就像一艘巨轮,一艘搁浅在滩涂上的船只。听老辈人讲,因为黄河河床较高,泥沙淤积严重,所以黄河经常改道,每次改道后,一个村子以前在河的西岸,后来就变到东岸去了。刘薪知道这就是人常说的:“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土门全村三百多口人,如今竟只剩十七口人固守家园,兴盛衰败,可不真应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句老话吗?
刘薪还听村里的老辈人说,土门村人大都是刘伯温的后代。刘伯温当年在朱元璋创建明王朝的过程中,曾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由于他嫉恶如仇,刚正不阿,得罪了宰相李善长等人,遂逐渐失去朱元璋信任。可怜一代重臣并没有福荫子孙。刘伯温的长子刘琏被胁迫堕井而亡,次子刘璟也在狱中自缢。据说土门一支刘姓就是刘伯温次子刘璟的后代,当年,刘姓后代造一艘木船顺水路逃出京城,一路颠簸,历经七七四十九天逃亡,到了黄河岸边人困马乏,遂抛锚落帆歇息,不成想一夜起来,却发现木船周围河水退却,船被搁浅了。刘姓族人急急涌上船头观望,原来一夜间黄河竟然改了河道,浩浩荡荡的河水在新冲出的河道里扬长而去,只把一个白亮亮的河滩裸露在木船周围。惊慌失措的刘姓族人四处观望,发现除了弃船而去外,似乎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有人就说了,看此处天高地远,有滩有水,能养住人,倒不如就留下吧。最终头人觉得也许天意释然,遂带着刘姓族人安心留在木船上,世代繁衍。却不想,木船风吹日晒,久了,竟融进地壳里变成了土塬。刘姓族人为了隔绝世人的侵扰,在船尾建了一座土门楼子,凡进出土门必先经土门楼子而入,也算是闭关自守,防御了外来侵袭。
刘薪知道这传说不靠谱,也可能是土门哪个读书人编纂了,拿来唬人的。
但三伯说了,上上辈子的事谁也说不清。刘薪也情愿相信确有其事,土门人都为挂靠了个响当当的祖先而自豪,却忘了祖辈迁徙至此的初衷。
当土门人只把土门留在记忆里的时候,刘薪却选择了坚守。
梅陇支持刘薪,梅陇知道刘薪贪恋“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日子,梅陇觉得这样的日子她能给刘薪。可是,儿子不答应,儿子要离开土门。儿子说,土地是一根宿命的绳子,绳子能拴住的是父亲这样没有远大志向的人。儿子还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父亲您愿做低洼里的水我不阻挡,但我要爬上峰顶去一览众山小。儿子决意进城去拳打脚踢,闯自己的一片天,刘薪又能说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谁能左右得了谁?
刘薪扭回头远望身后白亮亮的黄河,河水日日夜夜川流不息。黄河从发源地一路浩浩荡荡,裹泥挟沙,总是要带走一些东西,也要留下一些东西。刘薪觉得抛土门而去的乡人,就是黄河裹挟而去的泥沙,自己则是黄河冲刷过后留下的泥沙,同为泥沙,又怎能辨别孰好孰坏,孰对孰错?
刘薪只想和梅陇在土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现如今,梅陇竟也弃他而去,让他浅薄的“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的愿望成了奢望。刘薪的家在土门的最西头,也就是船头的位置,也是全村最高的位置。以前,刘薪常坐在自家房前那棵粗大的老槐树下,看土门炊烟合着东边阳婆一起在塬上袅袅升起,慢慢地穿过林梢,亮晃晃的阳光洒在林梢,洒在塬上,洒在河滩,林梢、土塬、河滩像涂上了一层层金粉,刘薪觉得日子静谧、安逸。刘薪想,自己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土门,只为在每天的日升日落中看这炊烟升起又熄灭,熄灭又升起,多好啊。
四
刘薪的五间大瓦房坐东朝西,透过窗户就看得见远处的黄河。
当初建屋时,村里有懂风水的告诉刘薪:“有钱不住东南房,冬不暖来夏不凉。”这俗语自有道理,刘薪懂。但刘薪为了照应门前那棵千年古槐,刘薪还是建了东房。在刘薪的房前,土塬的崖畔上,有棵粗大的古槐,谁也说不清古槐到底有多大岁数,只听老辈人说,古槐到了一定的年份就成精了,甚至有土门人说,曾亲眼看见雷雨夜古槐上有龙飞舞。土门人对古槐自是怀了几份敬畏,古槐也成了土门的精魂。
每年的除夕,土门人贴好门神对联之后,全家老小便倾巢出动,带上祭祀礼品到古槐树下敬献。土门人除了虔诚的焚香祭拜外,临走时还要在古槐的枝桠上拴一条写着全家姓名的红腰带,祈求树神保佑全家老小平安。所以每年的除夕一过,刘薪门前的老古槐都焕然一新,枝桠上的红腰带在风里飘呀飘,带着土门人的祈愿,盘旋在土塬上的红腰带,萦绕在每一个土门人的梦里。
刘薪的堂屋正正对着飘着红腰带的妖娆古槐,刘薪的家没有院墙,刘薪把院子奉给古槐做舞台。刘薪觉得古槐是天地间的一个美娇娘,一个翩然独舞的精灵。古槐需要一个舞台,古槐还需要一个忠实的观众。刘薪就是,刘薪看古槐在风中婆娑起舞,刘薪听古槐在雨中窃窃私语。刘薪都懂。
可是,土门人抵不住城市的诱惑,土门人抛弃土门,抛弃古槐,土门人要在城里扎根,做城里人了。城里的喧嚣和繁华,让进城的土门人忘却了塬上的风花雪月;城里的雾霾和尘土,让进城的土门人迷失了心中的期盼和敬畏。是的,他们忘了塬上风中袅袅的炊烟,那是土门的人间烟火啊。
土门只剩了老弱病残。
三伯说,土门剩的是老年等死队。
刘薪不服,刘薪说,土门还会热闹起来的,他们终究还是要回来的。
三伯说,怎么会呢?他们在城里久了,已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他们还回来干什么?
刘薪说,不对,他们在城里也不是养尊处优,他们干的也是体力活。
三伯说,是呀,他们宁愿去扫城里的马路,他们也不愿伺弄土门的土地,他们不懂,古往今来,庄稼地里不打粮,万家买卖倒了行,唉,他们不懂。
文中所描写,令人震撼,对人物的刻画,细致入微,一点一墨,动人心肠。
作为一名农村人,对这样的情景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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