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村庄植物二题(散文)
一、七叶樟
七叶樟不是我们常见的樟树。七叶樟是故乡瑶村特有的灌木,再怎么长,都精瘦精瘦的,是长不成树的。之所以叫它樟,大概因为它散发出的气味与樟树差不多吧?那种气味,蚊蝇都靠近不了它。
七叶樟的得名,是一朵叶柄上有七片媚眼样的小叶,像手指般张开来。
七叶樟其实是名不副实的。因为春天初发的时候,一枝叶柄上只有三片叶,及至初夏,也只有五片叶。只有到了盛夏季节,在繁茂的枝头深处,才可能长出七片叶子来。而且也是非常稀少。所以村人每每见到长了七片叶子的七叶樟时,都会惊喜地叫一声:看,七叶樟!
五月端阳,在瑶村可是一个盛大的节日。瑶村人喜欢用很多种植物,加上鸡蛋,用猛火熬汤。等熬好了,揭开锅盖,升腾的水雾就会和着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水雾散尽,母亲把鸡蛋拣出来,平分给家人。再给每人舀一碗苦涩的药汤,逼着喝下。剩下的汤汁加入热水,让每人洗个澡。据说这样,一年之内全家人就百病不侵了。
这些植物中,其中一种便是七叶樟。喝了药汤,洗了药澡,用彩丝编织的网袋装着鸡蛋挂在胸前,去邻村的河湾里去看龙舟赛。这些都是端阳节的正事,但记忆里除了些模糊的概念外,现在已不剩一桩可记一笔的细节了。倒是寻找七叶樟的过程,一直以来都在头脑中固执而鲜活地伏存着。
在瑶村,每年的端阳节首先都是由小孩子张罗着。主要是到山野里把各种植物寻回来。据说这些植物只要错了一种,熬出来的汤,喝下去不但对身体无益,而且还会毒死人的。所以采撷这些植物时,孩子们都是一脸的虔诚和敬畏,生怕出了什么错,给全家人带来灾难。采回去的植物,也要由父辈一一过目,才会放心。
五月端阳的瑶村,有明亮鲜洁的阳光。有蔚蓝深邃的天空。放眼望去是深深浅浅惹眼的绿色。雨季刚过,大地酥软,到处都是一汪汪明镜般的水洼。那些寻找植物的孩子们就豆子般散落在这种环境之中。
他们一个个在田埂上走着,在山沟里走着,在水洼边走着。
他们一个个不作声,勾着头,寻寻觅觅,走走停停。
他们一脸的小心翼翼,庄重严肃。
他们就这样把瑶村的端阳节烘托得隆重而神秘。若干年后的今天,再来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感觉那些走来走去的少年就像一幕历史哑剧中的戏子。他们并不知道端阳节的来历,但他们勾着的头,满脸的敬畏和虔诚,像影子般在瑶村五月的山野里穿来穿去,分明就有了某种悼念的色彩。也许先人之所以要把这么多种植物纳入端阳节的单子,就想让后人在端阳节来临时倾巢出动,在山岗河流之上,勾着头,默默地,穿梭般走来走去?
可是,七叶樟哪去了呢?村庄的前后左右,到处都是长着三片叶子和五片叶子的樟柴,七叶樟却如仙踪般难以寻觅。今年瑶村的五月已经长出了七叶樟吗?这是个疑问!从理论上来说,每一棵樟柴都可能长成七叶樟。但我们经常数遍了无数樟柴,就是数不出一片叶子长足了七片媚眼似的小叶。
我们找累了,找绝望了,就经常想,可不可以用五叶樟代替七叶樟?它们的药性是一样的吗?尽管我们这么想了,可我们却从没用五叶樟代替七叶樟。血脉深处遗留的固执在支撑着我们一刻不停地继续寻找。
我们爬山涉水,翻山越岭,找遍了瑶村每一个最有可能长七叶樟的地方。最后呢?最后是七叶樟每年都没让我们失望过。它躲在瑶村某一个神秘的地方,静静地生长。当第一个孩子找到它时,它七片媚眼似的小叶总要在风中轻轻地晃一下,伴随着像有一声叹息传开来。七叶樟每年都如期生长在五月瑶村的某个角落,但它似乎并不愿意让村人找着它?要不然我们的寻找也不会这么艰难。
找到七叶樟的孩子把七叶樟的枝叶分给瑶村每一户人家。然后每一户人家就都有七叶樟了。
……
有了七叶樟,我们再找艾叶。小美家的园墙上就有一大片麻杆似的艾叶。
我们再找香蒯。瑶村每个池塘的角落都栽了香蒯。
我们再找年丰柴。年丰柴一般长在高高的山领。
我们再找月份藤。月份藤常常与瑶村一些荆棘相依相缠。
我们再找水依柳。水依柳不是柳,是一种草本植物。采撷时可要当心,不要把长在水边的柳枝当水依柳采回家了。
我们再找沙香蒯。沙香蒯长在深谷溪边的沙石里,香蒯是它的变种。
我们再找花椒枝。我外婆家种植花椒,我每年都从外婆家砍一大把背回瑶村,分给大伙。
我们再找臭草。臭草的气味很浓,但不臭。砍柴时肚子饿了,村人常采一大把充饥。
我们再找橘枝。瑶村每户人家的祖辈都给他的后人留有橘园,也不知是多少代的橘园了……
等把所有约定俗成的古老植物都找齐了,瑶村每户人家都架一口大锅,将植物洗净,投进入,加水加鸡蛋,一锅煮了。
揭开锅盖,升腾的水雾和浓浓的药香扑面而来。扑面而来的水雾和药香把村人的眼睛弄得涩涩的,端阳节就在村人懵懵懂懂想要流泪的时候来临了。
二、豌豆
豌豆是一种伤心的植物。
从它一出生,就是一副伤心的模样。它的颜色是一种伤心的绿,在瑶村只此一种。它的茎太小太嫩太柔弱,它的叶如瓣瓣破裂的心。还有它一根根游丝般的触须,就像一声声叹息。看着都让人伤心。
及长,它匍匐的模样也是惹人心疼的那种。在黄黄的土地上,就这么静静一躺,很无辜的样子。它昂扬的头颅挣扎着像要远行,无奈身子太弱,是不行的。这看起来,每一株豌豆都像一个地上受虐的女奴。看着还是让人伤心。
如果一坡豌豆都是这副模样,想想看,这会是什么情景?
瑶村的芒荆山,山顶葬着瑶村多年来夭折的孩子。山腰则种着大片大片豌豆。瑶村人似乎就想把那种伤心的绿利用起来,让路过芒荆山的外乡人没来由就想流泪。让在芒荆山耕作的本村人总怀着一颗悼念的心。我现在怀疑童年时我也许得了某种癔症,只要父亲一打骂我,我出门就会朝芒荆山里跑,绿成一片一片的豌豆会助长我的伤心,我坐在豌豆地里,一个人流泪、抽噎、癔想。我甚至把自己想成是芒荆山上的一座小坟,让母亲坐在那里嚎天嚎地地哭。我也把自己幻想成一株豌豆,长着一副伤心的模样,披着一身伤心的绿。我想瑶村任何一颗粗砺麻木的心在豌豆面前都会变得汤汤水水起来。铁石心肠的父亲也一样不会例外。
然后就是雪天。大雪把一坡豌豆压在身下,一坡大雪就被映衬得绿莹莹的,一坡大雪也看似伤心起来,似乎在无端地哭。出太阳了。太阳一出,野地里的雪就融化了,惟独压着豌豆的雪迟迟不化。似乎压着的不是豌豆,而是一点点幽魂,冷得让太阳也化不开。
瑶村冬天的植物都长得粗粗俗俗的,株株都似瑶村的傻大姐,雪来之前是什么样子,雪来之后还是什么样子。惟独豌豆长得如红楼里的林妹妹,一场雪后必有一场痛,一场病。
春天,瑶村的山山水水绿起来了,绿到深处,种种植物都似有一丝伤心渗入其中。这时豌豆却似伤心够了,它显得从容而平静,为瑶村的春葬准备悼品,先是几朵小小白花怯怯地开了,接着就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花开满山坡。那时候,芒荆山的鹧鸪往往啼得最为孤绝,长一声,短一声,声声让人魂断。再后来就有几场风来,几场雨过,瑶村所有的残红都随着雨打风吹去。惟有豌豆,顶一身白花,成了瑶村春天最后的送行者。
阳光烈起来了,初夏来临。瑶村的禾苗开始绿得深沉,绿得大气,绿得平和,绿得跟太阳一样欣欣向荣。面对旺盛蓬勃的禾苗,瑶村人心中藏了整个冬天的那缕栖惶没有了,捉襟见肘的日子突然舒展开来。豌豆那身伤心的绿这时猛地变得枯黄。
把豌豆的尸骨乱草一样刈回家,从中找出片片饱满的豆荚,剥开豆荚,那一粒粒饱满、坚硬、橙黄的豌豆就爆出来了……
瑶村的豌豆真是一个谜啊,仿佛聚集一生的虚柔、懦弱,就是为了凝聚一粒坚硬的结果?一粒如关汉卿所描写的那样铜筑的核心?它究竟是怎么想的啊!
人物有界,有时我真想变成另一株植物,去问问它。顺便也看它有什么要问我的?
必须先把这声惊叹喊出来才舒服。
我一脑子寻找七叶樟的孩子们,田埂上,山沟里,水洼边,那份小心、庄重、敬畏而又虔诚;
我想,那棵柳树也值了,有段爱,刻过骨;有声叹,如此铭心;
还有那一株、一坡伤心的绿……
人、物真有界么?如有,哪来如此绝叹的美文!我倒真想问问。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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