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在那“炕烟”的日子里(散文)
古诗中有很多含有“烟草”的名句,我认为尤以宋代词人贺铸的《青玉案》中的那句为最。“试问闲愁知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烟草满河川,喻愁之大;柳絮飞满城,喻愁之乱;梅子黄时雨,喻愁之连绵不断。三个比喻,从不同的角度将难以捉摸的感情,转化成了可见的实景,正可谓发前人之所未发,新颖精巧,我非常赞赏。不过,在这里我要说的“烟草”,并不是古诗中所说的如轻烟迷雾一般的蔓草,它也不是用来形容万千愁绪的,而是人们从前普遍种植的一种经济作物。
作为经济作物的“烟草”,据说最初人们是把它当作一种观赏植物来看待的。其叶片中由于含有特殊香味和提神作用的某些药物,后来常常被制作成烟丝或卷烟来抽。烟草,属于茄科一年生草本植物,原产于美洲。明朝时传入我国,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种植史。或许是国人习惯于优雅和闲适的气度,或许是烟火味具有独特的魅力,“吸烟”一度似乎成了某些人生存之必需,“让烟”也成了人们日常交往中办事待客的见面之礼。
我的家乡属于豫东南,那里是一片开阔的平原,肥沃的土壤、疏松的土质,非常适宜于烟草的种植。记得我小时候,村前村后的田野里,生产队里常常种植着大片大片的绿油油的烟草。因为在当时,主要利用的是烟草的叶子,烟草杆子晒干后只当做了烧柴或夹篱笆墙等用;所以,烟草在我们那里通常又叫做“烟叶”或“烟”。种在田野里的烟叶,一行一行的,就像青青的玉米,但株距要比玉米大得多,根部还常常封些土。长成的烟草有齐腰深甚至蹿胸高,长长的油绿色的叶片,像一柄柄芭蕉扇,错落有致。微风一吹,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烟叶的生长期,恰恰与青瓜的成熟期相当。记得那时候,大片大片的青绿色的烟叶,正好成了小伙伴偷瓜的掩护,那一行一行的宽松的风洞,也恰好为我们提供了穿行的空隙。多少次的“潜伏——出击——撤退”,那惊心动魄的鏖战,就发生这靑杆碧叶之间,成功喜悦或失败沮丧,也往往就在这来来回回的运动中。顽皮终归是天真无邪的童年,稍一长大,我们一个个便像上了套的小马驹,尽管时不时还想蹦蹦跳跳,但更多的时候,已经开始体验起生活的有序与规范。
九岁那年,我和同龄人一起,开始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每当收烟叶的时候,总是大人们在前面打,我们紧跟其后地收,然后再一掐子一掐子地抱到地头,安安稳稳地装在架子车上。那时虽然看着是靑梆梆干净净的烟叶,可在地里跑来跑去、抱来抱去、操来操去,等干到中午,身上和脸上都会感到油腻腻的,手指上和手面上尽是一块一块的黑泥,扣扣搓搓,直往下掉。终于熬到晌了,回家洗洗手,还没等缓过劲来,抓起瓢“咕咚咕咚”地喝口凉水,嘴里咬块剩馍,又急匆匆地走出家门,说要“连烟叶”了。
“连烟叶”是“炕烟”准备过程中的一道工序。“连烟叶”,顾名思义,就是把烟叶连在一起。连在哪儿?很简单,就连在一根根四尺多长的竹棍或木棍上。那些竹棍或木棍,记得当时好像还有个名字,就叫做“烟杆子”或“烟竿子”。怎么“连”?绕杆分成人字形,一替一把。初开始干的时候,我不会“连”,就只好先帮着父母争抢那些烟杆子。烟杆子怎么还需要抢呢?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这是因为“连烟叶”一般是在非正常干活期间,属于现在我们所说的加班。加班记起公分来,要比正常干活分值高。而这种“高分值”的加班,通常使用的是计件的办法。记得当时“连”五杆,计“公分”一分,每杆合“公分”零点二分。按照当时的情况计算,一个“公”也就是一个整劳力是十分,十分才合几毛钱,大家自然都会算。那时候的劳动力是多么的廉价,也就可想而知了。
抢了烟杆后,我通常是帮着“递把子”(把烟叶整成把地递过去)。看得出父母干这种活,手头都非常地熟练,有时候“递”把子,稍一迟疑,净嫌碍事,于是我就慢慢地学“连”。要说“连烟叶”程序并不复杂,只是将整好把(大二小三片)的烟叶在系于烟杆的麻经子上一挽一背,勒紧即可。但初学时,往往是记着了这却忘了那,又想着赶进度,常常一杆子烟叶中间,就会出现几处零截(稀疏脱落)的现象。这样,在验收时就算不合格,需要返功。可返工麻烦大了不说,还常常遭人耻笑。
“连烟叶”由于是单干、是计件、是包工,再加之到了中午将要吃饭的时候,所以大家干得都很快。大柳树上的“知了”虽然还叫得正欢,可一片片斑驳的柳阴里,一杆子一杆子连好的烟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经过一阵子的忙活,成堆成堆的烟叶渐渐地稀少了,除了极个别的生手或慢性子的在稳扎稳打之外,大多数的人们已经站起了身,扭动扭动发硬的腰肢和酸疼的膝盖,看着自己的手艺和成果,一种自豪感便油然而生,一个个的脸上都洋溢着掩饰不住的笑容。
烟叶连成杆子后,接着就是“上炕”了。烟炕是一间独立的房子,高高地像个炮楼似的,它就矗立在生产队大院的靠南头。烟炕的正前方,有一间不高也不宽的门。右侧靠前是座一节一节的方形烟囱,每节从下到上,越来越小,却越来越长、越来越高,直到越过烟炕的顶端,像座宝塔一样,紧紧地护卫着炕房。靠着烟囱的一侧,稍后便是上煤燃火的坑道。顺着三四级台阶下去,迎面便是炉门,炉门平时常用一方形铁皮堵着。炉门的下面墙壁上还有一屋叉形的空间,地上一旁用青砖砌有一方池,用于临时和煤,煤铲就放在里面;另一旁则可以暂时库存一些炉灰。
上炕,又叫做“装炕”,它其实就是把连好的一杆子一杆子的烟叶在炕房里分层分批均匀地摆放好。它是“炕烟”的又一道工序。由于爬上爬下的,如玩高低杠一般,需要一定的体力和技能,它常常由男劳力来完成。据说这两丈多高的炕房能装三孔六层七八百竿烟,但炕烟的时候,我一直没有进过炕房。所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炕房在我们那些孩子们心目中,确有很大神秘感和诱惑力。
但大人们是绝对不允许我们这些小孩子进去的。一是说里面有危险,二是怕我们踩坏了炉道。还是后来村里不种烟了,烟炕荒废的时候,没人管了,我才有机会偷偷进去,一览炕房的“庐山真面目”。炕房的上面,绝大的空间就是由分成排列的一根根横木隔开,横木之间的距离,正好可以蓬上烟杆子;下面则是一道道曲折回环的炉道,像一条巨蟒蜷曲在炉房里。蟒头也就是炉口,正是上面所说的炉门,蟒尾正好连着烟囱。
“装炕”完成后,即便是浑身是劲的壮劳力,也已筋疲力尽了。等大家都回家吃饭的时候,烧炕师傅再作最后一次的巡查,把所有的气眼和风门全都堵上。在保证各项安全指标无误后,便和队长一起选个合适的时间,就可以点火了。至于这过程是如何的复杂,决策是如何做出的,需要多长时间的酝酿和准备,由于我当时年龄小未参与,至今一概不知。但我想它那精密的程度虽然无论如何也难以赶上现在的国家卫星发射,可那庄重严肃神圣地感觉,对于一个乡下老农来说,一定也是非凡的。
万事俱备,只欠点火。可“点火”在我的印象中,并没有现在的卫星发射那么神圣。因为在当时,我经常帮奶奶烧锅,“洋火”一拉,抓把麦秸一照,火苗就“轰”地一下燃了起来。然后将其置入炉膛,续些柴草,火自然就熊熊燃起了。可那时候,人们对“炕烟”非常重视,这一“炕”烟草就是好多钱呢?它意味着老少爷们的多少劳动和付出啊!因此,不但要看天气,还要放挂鞭炮,营造一下气氛。不过,对于这些,我似乎记忆并不深刻。
要说记忆深刻的,则是“炕烟”要拉煤。我们所处的是平原,当地不产煤。那时也很少有现在的大卡车,即便是有,谁也用不起。再说当时也不像今天的交通网络,四通八达。那个时候,无论是公家或是个人,要用煤,都得自己去拉,而拉煤用的就是一家一户的架子车。用架子车拉煤,还要跑到山里去,一个生产队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倾巢出动,组成一个庞大的车队,一来一回好几百里路,就靠体力和脚力。
有时累了,后面的车绑到前面的车上,后面的睡一会儿;反过来劲,再换一换。到山里拉一趟煤就得十多天,去时各自带些干馍或面粉,车把上吊着个铁皮卷的锅灶,车上撂些芝麻杆豆秆等易燃的柴草,走到哪,吃到哪,一切自备。有时向路边的小店讨饭似的要点热水。想当年,那浩浩荡荡的拉煤大军,俨然就是一个运输大队,那气势、那场景,至今想起来,还真的令人振奋。
记得那个时候,我父亲体质弱、身体有病,多少次、多少年,我哥就是那浩浩荡荡队伍里的一员。有一年的春上,父亲不在家,哥哥又要到山里拉煤去了,临走时,爷爷哮喘得厉害,不想让我哥去,可村里又催得急,我哥就含着泪上路了。可谁料想,就在我哥走后的第三天夜里,爷爷竟然撒手人寰了。当队里派人把我哥换回来时,他再也没有见到爷爷的面,这一趟竟成了爷孙俩的永诀,也成了我哥心中永远的痛。我当时也搞不清,据说这哮喘就与吸烟有关。
有了煤,“炕烟”就像打仗有了火力。“炕烟”初开始,通常是先用小火“吊色”,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一个对时。等“吊”到烟叶由绿变黄,再把所有的排气孔全部打开。然后改为中火,再炕上十几个小时,这叫“定色”。看看烟叶直挺挺地,已经变成黄金筒了,这时就开始大火烘干。只见烧炕的师傅挽起长长的火钩,一推一拉,好似钢花乱溅,趁机把刚活好的明煤一大铁锨一大铁锨的送进去,一缕一缕浓烟飘出,很快炉膛里像燃烧着的木炭,火光里的暗青色恰如一条条龙骨,让人想起凤凰浴火的美丽传说。待这一切安排停当,“炕烟”的师傅封上铁皮门,透过铁皮上方的窗口往里看,整个炉膛通红通红的,就像漫天的火烧云一样。
这个时候,如果谁想烤块红薯或熥个玉米棒子什么的,请便。不过,请注意不要烧焦了。如果有经验的话,最好还是将其埋在刚刚捅火卸下的炉灰里,保准你一会儿就熟,拍拍打打,原汁原味。一炕烟,炕下来要烧三天三夜,看火的师傅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只有等到连烟叶的柄蒂都干透了,方可熄火。降一天温,等第二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把炕房门儿也打开,这时一股浓浓的香味儿扑面而来,直灌肺腑,简直能够把人撞个趔趄。这团香味弥漫开来,顷刻之间充塞于村庄的每一个毛孔,树木、房屋、鸡鸭鹅等都被浸泡在这浓郁之中,仿佛醉了一般,那可真是一星点的杂质也没有的醇香啊!
“出烟”,也是“炕烟”过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它是一件又脏又累的活儿,循着那股子烟香味,男人们犹如排兵布阵一样,五尺远一个地站着,站成长长的一列。最前边的那人冒着五六十摄氏度的气温,一头钻进炕房里,迅速地把双腿叉开,跨在架杆儿上,从下到上,一层一层地往下卸。每卸完一孔,整个人就像刚从桑拿房里走出来一般,水汗淋漓,下一班赶快顶上。“出烟”就是这样一竿一竿地传递出来的。
炕好的烟叶,在一竿一竿地传出后,就把它摊在开阔的空地上,一炕烟全部摊开,几乎能把村里的空地全占满了。等到夜里,三更过后,星星们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露水珠就滚了下来。焦脆的烟叶渐渐地开始变软,慢慢地舒展开来,最后只剩下叶筋还是干的。天亮的时候,把它们聚拢起来,摞在一起,让它们相互贴近着、滋润着。等亲热过了,滋润好了,解下来打捆上垛,等到农闲的时候,再慢慢地分捡出个等级,就可以卖钱了。
据说,那时候分拣烟叶,分三等九级。根据烟的上中下三个部位,分为三等,即根部为上等,中间位中等,尾梢为下等。以中等为最好,上等和下等次之。这是因为中间部位叶片大,经受阳光多,营养充分。每个等次里又按色泽匀称等分为一二三级,三等也就是九级。以四五六级为上佳,价钱最高。记得那时,我们生产队里虽然种烟,但爷爷和父亲却都是自己裹烟吸,可他们连“炕烟”中的最次的下等烟也很少吸到,常常是拾点靑干的烟叶揉碎吸。每每看到他们点上一支靑干烟叶裹成的喇叭筒、悠悠地冒着青烟的时候,那一副陶然自乐的神情,足以让人感到那无以伦比的幸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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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随着时间的流失,我的家乡早已不再种“烟草”了。当然,那“炕烟”的时代,也早已成为历史了。如今,伴随社会的发展和文明程度的提高,人们对吸烟有害健康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公共场合禁止吸烟”正逐步成为现代社会人们的共同观念,这应该说是社会的进步、人类的文明。从劳动到创造再到精神,一步步地跨越,我相信这个世界一定会越变越纯净越美好!连那古诗里的“烟草”也不再是无边的愁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