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月新闻最炫我眼眸的莫过于年近九旬的核物理学家、两弹元勋于敏荣膺今年的国家科技大奖这一亮点了。也不知怎么一来，更坚定了我要说说一个小人物的欲求，虽然这小人物与获奖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我仍然不揣浅陋，信笔写来——
　　 这年头有谁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冷嘲热讽还干着在他人眼里无异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之类的傻事？我之所以如此设问一下，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咯，不过孤陋如我，仅仅见识了一人而已，而且这人还是拜那位隔三差五来我这儿讨酒喝的王三引荐的。
　　 这个名叫屈生的人其实很正常，至少看上去比王三这家伙正点：天庭饱满地角方圆，头不肥，耳很大，两眼细长却炯炯有神的那种，浑不似王三尖嘴猴腮扁平鼻突出个大而无当牛眼珠的忒般另类。也没有传说（多出于酷爱恶搞的王三之口）中的身穿铠甲头戴一杆银样镴枪头也能戳破的自制头盔，此后还获悉其非但不战风车而且连亲临荷兰观赏风车的夙愿萌生四十年迄今仍未实现，至于单方面设定一位绝世美女作为自己这骑士阁下暗恋和保护的对象云云，纯属王三这小子抄袭塞万提斯然后移花接木的信口胡诌。证据是他有一位深深眷顾着他的老婆，我们刚一进去，就有一位端庄而周正看上去还年轻的半老徐娘以女主人的贤惠热忱给我们端上了香气扑鼻的芝麻茶以及花生瓜子大盘，还顺手替屈生把座椅上歪斜了的柔软靠背垫整理扶正了。
　　 到哪里都能讨到酒喝的王三，此时皱眉乍舌地吞下一大口酒，大约是看到我的目光总在他和他朋友间梭巡，晓得我是对他引荐朋友前那番“堂吉诃德战风车范儿”的扼要介绍进行目力查验，便喷着酒气附在我耳边悄悄说：“正不正点，先别下结论，持久深入观察后再说。”
　　 那天在屈生工作室就像听科普讲座一样听他给我和王三这两个心不在焉的“学生”上课。这位“客座教授”一边用手势、自制仪器、电脑还有幻灯片等多件套多媒体课件演示，一边就近设譬深入浅出却还是满口高深专业术语地饶侃，足足侃了四五个钟头。侃的内容那么包罗万象，深奥精辟，我这冥顽不灵的家伙仍是如坠五里雾中，只是下意识地派遣自己的视线跟着屈生目光走，也不用多“持久”，多“深入”，更不用“再说”，很快便发现了他的目光是难以捕捉的，两颗枣核大的瞳仁活像两只注入兴奋剂的袖珍版游老鼠，对接他人，目光最长也坚持不了一秒钟，大都是转瞬即逃。可要是对着电脑对着书本或对着手上的各类活计，却能一眨不眨牢牢黏附其上简直是不折不扣一只呆老鼠。
　　 呆老鼠是围墙外的学者，王三给我如此介绍，立马又说学者这称谓，其实太低估了他，完全是一个敢于向专家教授抑或砖家叫兽叫板的民间科学家呢。
　　 屈生立马纠正：去他的科学家，纯粹一个不务正业不晓得天多高地多厚的神经病。这是以前单位上领导和同事们还包括不少亲戚朋友给我下的诊断，也算一“高级职称”吧。我一点也不跟他们急，照单全收。可不，我一个搞广电教育传媒的，自编自导自摄自当制片人，率几个人鼓捣出一个长达二十几集的电视系列专题片，换谁谁都会认为淘到了事业上一桶金，顺杆子再爬的吧？可不知怎么样一来，在他人看来很是潇洒很是风光的生活，对我却是一种心灵的煎熬：乍一看在名义上艺术上好像我有多大的自主权，活得有多么自我多么潇洒似的，可个中的甘苦寸心知，我感觉自己只不过是某种上头意志的单纯传声筒，纯粹是为了饭碗端稳饭菜过得去而一尽绵薄之力，从本质上来说没什么自我可言。我想人总得有相当部分为自我活着，为自我实现对于这个世界的某种担当某种奉献而活着吧。
　　 我插言道，你就这样“不务正业”，自己撂下铁饭碗端起泥饭碗躲进自我的象牙塔钻研起了造福人类的高能物理？
　　 他没正面回答，倒是说起了他早年的一本经：我出身农家，家境贫寒，八岁启蒙，好歹念了五年小学，人比锄头高不了多少就扛起了锄头。一蓑烟雨慰少年，十六七岁就走出家门闯江湖，那时候叫做“流打鬼”。山乡小镇，繁华都市都有我这流打鬼的足迹，五行八作酸甜苦辣尝了个遍。可我夜间从没扔下过书，凿壁偷光倒用不着，路灯就是现成的光源，某些地段路灯太暗时，我就拿出乡里爬树的技巧爬上电杆坐在靠进路灯的支架上，近距离借光看书，常有行人像看一个怪物一般地看着我咋咋呼呼指指点点。几年后托人找关系挂靠某中学弄了个学籍，高考一击即中，从此后可谓一顺百顺，一帆风顺，可我就是这自我折腾的德性，总觉得不自我，无异于行尸走肉，内心深处很是苦闷。一件偶然的小事让我认清了我的“自我”该放在哪个领域才能实现我屈某人人生的最大值。
　　 王三打断了他的叙述，说你小子还是把心思放在“备课”上吧，待会儿你要是拿不出一套让咱们的“作家”听得懂的通俗科普讲座，我们走后你保准会后悔白白耽搁了你堂吉诃德阁下的宝贵时间哟。你那本经我不光是耳熟能详了，有的部分我还是亲闻亲见亲历呢。就让我跟咱作家同志唠嗑唠嗑吧。
　　 王三让屈生夫人再斟了一杯酒，抿了一口，说：早些年，屈生的闺女不是在紧锣密鼓备战高考吗？从不问津孩子学习的屈生有一回不知哪根神经快活，居然要女儿把各科作业本给他看看。这不看不打紧，一看就看出软肋了：其他功课都不错，可物理，怎么尽是鲜红的叉叉叉呀。高考也就只差两个多月了，这可如何是好？屈生没有过多责怪小丫头，而是嘟哝了两句“女不教，父之过”，然后把自己的一个个夜晚埋进了从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的物理教科书里，要知道，这小子没进过中学围墙，哪里晓得什么牛顿第一定律、爱因斯坦狭义广义相对论之类物理术语，至于其中艰深的内在逻辑关系等理论物理的精要更是一窍不通。可咱们的化学脑壳加犟牛脾气的屈夫子就是不信邪，非要跑马观花走马观花站马观花坐马观花躺马观花从初中跑到大学跑到硕士博士研究生的物理苑囿，觉是少睡了上百个钟，人是瘦了二十斤，这恶补的效果嘛，简直让人涌起一股要废掉现行学校的冲动，连我王三给他找来的恶补教师——一位科班出身的高中数学老师——对这家伙也不得不叹为观止，物理学基本原理定律公理、还有相当份量的数学原理什么的几乎没有拎不清的，换句话说，就是这小子用三四十个几乎囫囵的夜晚，学到并切实掌握了孩子们七八个年头所学到的物理知识。数学老师说，如果都是屈生这智力，毛老人家关于“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论断那可是颠扑不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了。
　　 王三举起酒杯，非要跟我的茶杯碰一下，然后接着说：有一天到他家里蹭酒喝，一碗又一碗，喝着喝着不对劲了，这家伙不陪我喝了，居然像个物理老师一样给他女儿上课了。我虽是一见理科符号公式什么的就头痛的角色，自然是有一耳朵没一耳朵地爱听不听，可也渐渐被吸引了，听着听着也好像搞清了不少奥秘似的。我说好家伙，还真看不出，你这装着广电艺术一摊子形象思维的脑袋瓜里居然还能盛下这么多不搭界极其抽象的宏观微观世界！后来他女儿说，我老爸要是改行当物理老师，我们班的物理平均成绩不知要提高好多分，事实证明，这闺女的物理成绩直线上升，连老师都搞不清是不是有种冥冥中的力量让这女学生突飞猛进，从一个成绩平平的小女生一跃而为年纪拔头筹在高考中名列前茅考上清华为学校争光的角色。
　　 原来我这个脑壳天生是要装下整个宏观微观世界的！屈生一心两用，一边思考如何通俗化搞科普的方案，一边还是听到了王三这小子基本不走样的简介，索性自个儿竹筒倒黄豆直截了当简单扼要一股脑儿给倒了出来——
　　 谁能想到物理这玩意不沾便罢，一沾就甩不脱恐怕此生都得为他卖命了。从此后所有的书都入不了我的法眼，唯有物理专业的基础理论、学术争鸣和前卫论坛以及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的学术文章才能引起我的高高度关注，深入剖析和殚精极虑的深入思考。久而久之，我发现无论是牛顿第一定律，还是爱因斯坦相对论，都有一时无法修复却又非得要修复的瑕疵，至少不应该是桎梏后人继续探索的藩篱。不说别的，这宇宙间的力，除了重力、磁力、强力、弱力，就没有另外一种迥异于它们的力？要知道这些力其实都是一个大家庭，都只是一种引力，内敛的力，向内吸引的力。根据物质不灭能量守恒定理，一定有一种能量相当方向相反的力——向外的力才能让这个既定的世界既定的宇宙空间保持平衡。大师们怎么就没有发现呢？如果说所有的力都只是相互吸引或者被一种万有引力所吸引，那怎么解释地球被太阳吸引却永远也不可能吸引到太阳最近处被烧毁呢？怎么解释所有的物质都有一种向外冲刺不屈不挠的力呢？牛顿万有引力也好，爱因斯坦广义狭义相对论也罢，都无法解释这一寻常百姓都可以想到的宇宙现象。我推测宇宙一定间还有一种从未被人类发现的张力，经过几千个日子的反反复复推演，我把它称叫宇宙恒力。
　　 推测不是科学的全部，还得有完整的论据链。从此后，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用来研究这百思不得其解的冥冥中的宇宙别一种力，也亏了王三请来的老师从数学方面教会了我许多种演算方法，所有的代数几何微分积分定律公理和演算公式，我都是如饥似渴地学习，用来作为研究这别一种力的必备工具。真是不涉足这学科不知道个中的艰难险阻，一涉足才晓得不把全身心投入所有心力投入是无论如何前进不了一步的呀。
　　 就这样，我设法办了个病退，捧着一个饭不太多却也聊胜于无的铁饭碗，把主要精力投放在物理研究上。每天可以保证有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鼓捣这劳什子，幸亏当今互联网空前发达，资源共享知识共享让我走了不少捷径，前人的研究成果成了我一些在他人甚至在物理学界被视为奇谈怪论的充分或并不太充分的论据。在此基础上，我发现了宇宙恒力和统一场理论，还有微观上最小的微粒不是什么质子中子，也不是夸克，而是基能。凡此种种，一系列大致上可以自圆其说的理论我说都在迄无止境的研讨中。我每天都在不遗余力地推论演算验证，为此，我固然没有“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因年过知天命之龄，加上不是体力劳动的因素），身体的多种毛病也不断显现了，特别是曾经可以报考飞行员的绝对视力愣是给我折腾成了既近视又散光还带点青光眼的半瞎子眼力。付出的这些代价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迄今还坚持至少四十分钟的跑步，完了后伏案不辍，精力尚可：每天在互联网上搜索种种相关资料，然后做出各种人家看来最是艰深而在我眼中却是通俗明了的一种种假设和求证。
　　 屈生尽最大努力说得再简单再通俗，可在我这个理科盲的感知里，仍然是一团乱麻，让我复述的话，实在是勉为其难——一没有录音二没有笔录，好记性尚且抵不上烂笔头，更何况我这健忘症到一定程度的坏记性。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文字，无非是觉得屈生这个仅有小学五年级文化程度的角色，竟然敢于向牛顿向爱因斯坦等物理学界古圣先贤叫板的勇气和担当，简直是一种睥睨名家挑战当今纯理论物理学界的大不敬行径，难怪那么多人说他是个在学界大战风车的堂吉诃德，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事实上，屈生也拜访了学界不少知名专家学者，人家对他单枪匹马的所谓研究所谓发现，几乎无一认同，甚至有不少冷嘲热讽，压根儿听也不听看也不看屈生打了多少个夜晚腹稿的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新力学宏伟框架之说。
　　 屈生就是这样大战风车的，无论是宏观世界，还是微观领域，他都是不折不扣的堂吉诃德。他不是骑士，不是体制内的学者，更不是什么专家教授或砖家叫兽，可他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同牛顿同爱因斯坦这些千古名家叫板下去。如今已近十年，他对我们说，他还年轻，还有好几年才到花甲之年，他想再来个十年、二十年，把他的研究他的发现构筑得更牢实更完善更坚不可破，然后通过网络渠道和其他种种渠道发布学术界，唤醒人们对自身居住的这个星球乃至整个宇宙的全新的认知，倘若如此，少活十年或二十年，他也死而无憾。
　　 临了还得补充一句，他之所以能心无旁骛研究这个近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劳什子，在很大程度上同他那位温柔娴淑一切以老公意志为转移的夫人是分不开的。我记得我们坐在他家那间窗户玻璃碎了几块以致寒风砭人肌骨的工作室里，夫人忙上忙下钉纸壳挡风、张罗电火箱烤火，买菜做饭，给老公围上围脖……这些细节让我不由自主想到了红袖添香、相濡以沫、爱屋及乌等好几个成语。我想即使世上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做堂吉诃德冷嘲热讽，有这么一位贤内助默默做坚强后盾，有王三和我的口头支持，就不会有萎靡不振半途而废的一天。
　　 纵然终其一生，耗尽所有心血，仍不能动摇既往学说，无法以充分确凿论据来说服专家教授认同宇宙恒力和统一场学说，他的付出，仍然不可与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同日而语。
　　 走出他的工作室，我一时无语。分手后，我也不知怎么搞的，莫名其妙朝天吼了句：来吧，来吧！有屈生这个当代骑士在，巨无霸风车，放马过来吧，亮你的家伙吧！
　　 来吧，呃，来吧，呃，亮家……呃……家伙吧！王三一边打着响亮的酒嗝，也一边也跟着起哄，声音好大，一时间引多少路人竞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