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30多年，曾经多少次采访并写过“英雄无悔”的话题，亦为英雄们的壮举赞叹不已。而今，却怀着沉甸甸的心绪，不得不说“英雄无奈”了。
　　 春天的一个上午，一位瘦弱的不速之客突然登门造访，若不是陪同战友介绍，我真不敢相信，面前的佝腰小老头，就是当年威震南疆的二级战斗英雄杨长群。30年弹指一挥间，岁月的风刀霜剑，无情将这位青年英雄磨砺成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瞅着那张黝黑发亮布满皱纹的老脸和斑白的双鬓，仔细搜寻往事，依稀从眉宇间流露出的英武之气中唤起我尘封已久的记忆。
　　 20世纪70年代末期，我与杨长群同在54军服役，他比我晚一年当兵。我们一起奔赴广西前线参加对越自卫还击战，他所在的160师配属41军由广西的西南方向出境作战。
　　 1979年3月10日上午，杨长群随478团9连深入敌后，奉命由朗慢向弄井和朗热方向搜索前进。作为火箭班的副射手，他跟着班长袁仁贵走在队伍最前边。班长发现对面山坡上有一个越军士兵鬼鬼祟祟向山下瞭望，操枪击中其腿部。那士兵惊慌奔逃，班长追身打个点射，将其击毙。部队一路追击至前方一道大石坎处，班长袁仁贵一跃跳上石坎，立足未稳，对面山洞的掩体内突然喷射出集束枪弹，顷刻间将猝不及防的袁仁贵打倒在血泊中。跟随其后的杨长群刚一露面，枪弹溅起的碎石扑面而来，弄得他灰头土脸，立马缩身躲在石坎背侧的死角里。杨长群回头望一眼，他身后的全连弟兄却被越军强大的火力压制在了开阔地带，飞蝗般的弹雨打得战友们抬不起头，情况非常危急。9连官兵趴在稻田里展开抵抗，几经拼杀，却难以冲出危险地带。连长金钟亮急红了眼，冲身边一位班长石朝建说：“喊杨长群，看他小子是否还活着。”石朝建冲杨长群高呼，见其挥手应答，连长大声命令他往上边扔手榴弹。杨长群取出随身携带的手榴弹，冲石坎上方的山洞口连扔两枚，都被越军给甩了出来，弹体崩在石坎上飞出去爆炸，他却毫发无损。此刻，杨长群身上既无枪支，也没有了手榴弹，情急中，他伸手将石坎上牺牲的班长袁仁贵拖下来，从班长身上取出一枚手雷。连长金钟亮在远处目睹这一幕，趴在水田里冲他大声喊：“你小子慢点扔。”战友们只见杨长群拉燃导火索，手握嗞嗞冒烟的手雷停顿片刻，一扬手撂进上边的山洞里。随着一声巨响，洞内的枪声立时就哑了火。金钟亮连长带人一个冲锋，逼近洞口实施火力打击，一举将敌人全歼。打扫战场时，发现洞内有7名越军尸体，其中一名大尉营长，另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中尉，系越军一个营指挥所。
　　 按照战时中央军委颁布的立功受奖条例：击毙或俘获一名越军大尉者，即为战斗英雄。杨长群首功一件，战后被中央军委授予“二级战斗英雄称号”，荣记个人一等功。《解放军报》和全国各大媒体相继报道过他的英雄事迹，其照片和事迹还被载入公开出版的《英雄赞》一书。
　　 凯旋归来，部队和地方接连请英雄杨长群作报告，因他不识字，政治部专门安排宣传干事跟随身后，为他写通俗易懂的讲话稿。一时间，倾慕英雄的求婚者纷至沓来，内中不乏机关干部和在校大学生，在特定历史背景下曾经掀起一阵崇拜英雄的热潮。
　　 然而，在现代化装备的军队中，文盲杨长群既上不了军校深造，也难胜任拟提干部职务，最终作为战士退役回到故乡。
　　 地方政府热情接纳了英雄，让杨长群挑选全县效益最好的企业化肥厂上班，将柏油马路直接修到偏僻乡村的家门口，为其修建一座高门楼，挂起“人民功臣”的大牌匾。县领导还特意邀请他赴宴，望着餐桌上丰盛的宴席，农家子弟出身的杨长群特别反感铺张浪费，一拍桌子横眉立目说：“这是干什么？”就想拂袖而去，闹得场面极其尴尬。
　　 孰料人事苍茫，斯须变幻。30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前些年，随着国有企业改制，杨长群所在的化肥厂业已倒闭，摇身变成私人控股的生意。他一没技术，二缺文化，加之年龄偏大，英雄再无用武之地，下岗回农村老家，因其是非农业户口，没有耕地，靠老婆养活他。为了生计，杨长群蹬三轮卖过菜，在马路边摆地摊替人钉过鞋，修理过自行车，还到建筑工地搬砖提泥打零工。其间，他曾多次找有关部门反映情况，民政局为他办理了城镇低保，作为参战人员，另外每月给予300多元补助金，生活仍然过的艰难。
　　 2011年夏季，杨长群的老班长朱伟转业到邻邦城市银行工作，约上几位战友来找我，让我联系杨长群见上一面。席间，当年和他同为一等功臣一块作报告的战友苏景昌，在市粮食储备库当主任，听说英雄无用武之地，拍着胸脯许诺：“兄弟，来吧，哥们给你安排一个岗位。”他不置可否地一笑，却没有应答。当时他刚出生的小孙子正躺在市儿童医院的暖箱里急救，居然一声不吭。吃完饭，几位战友将随身携带的钱掏出来，凑足2000元硬塞给了他。
　　 更有甚者，战场上与杨长群同生死的班长石朝建，由人武部政委转业到市总工会担任常务副主席，一直不忘自己的战友，曾经几次向我打听他的生活情况。我将老班长的手机号码告诉杨长群，他非但不联系，还把号码给弄丢了。宁肯自个生活得清苦，也不去舍老脸皮求熟人帮忙。
　　 英雄毕竟是人不是神，食人间烟火，有七情六欲。面对生活困境，杨长群决意通过上访为自己的后半生讨个说法。2012年初，由我执笔写材料，杨长群赴省政府上访。省里将信访案件批转，经县政府协调，每年一次性给予英雄5000元生活费。
　　 至此，英雄知足，息事宁人。
　　 望着英雄远去的孤单背影，我的心在隐隐作痛，但愿我们的社会不再让英雄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