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高三的时候，阴差阳错当上了班长。作为班主任老师的助手，我有义务监督同学们的一举一动。有一天，我忽然发现班上的王武和张明明两位同学接近起来。他们两个人，上学的时候结伴，课余时间在一起玩耍，放学的时候同路回家。
　　 这不免使我有些诧异，在我向班主任老师汇报之后，立即对他们两个人进行了调查和分析，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平时是很少接触的，王武很正常，就是这一段时间张明明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显得忧郁寡欢。难道说，王武是想帮助张明明？
　　 大家都知道，高中的同学远不能和初中时的同学相比了，他们对社会对人生开始形成自己的一套看法，尽管不成熟，但却很执拗。不要说对自己的老师，即使是对自己的父母，也往往因为不是同代人，或者因为厌烦对他们喋喋不休的训导和教育而存有某种戒心和隔膜，他们有自己的小秘密，不愿轻易地吐露。但对自己同年龄的伙伴和知心的朋友，却往往无所顾忌，并直言不讳。
　　 有一次在上学的路上，我遇到王武，就问他：“王武同学，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你知道张明明最近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但我很想知道。”
　　 “所以你最近和他很走得很近，对不对？”
　　 “你说对了，班长大人有什么事吗？”
　　 我微笑地点了点头，为人直爽，又有热心肠正是王武的特点。
　　 “王武同学，请你具体了解一下，把情况告诉我或班主任老师，我们共同帮助他好吗？”
　　 “我可以了解是什么原因，但不一定能帮助他。”王武顿了顿，含笑盯着我说，“在你和我说以前，我已经在了解张明明为什么沉闷寡言了……”
　　 我也只能用微笑迎接王武那颇有含义的目光：“好吧，祝你成功！”
　　 这里有必要先介绍一番王武：人长得匀称而又结实，双臂一屈，胸肌和肩头的三角肌就明显地突现了出来，长年坚持体育锻炼，在班里是个奇特的人物。由于中气足，他的嗓门又响又大，加上正处于变声期，嗓音又略带沙哑，一开口给人一种粗犷的味道。
　　 王武是上学期才从东北一座新兴城市转学到我们市这所重点中学的，他的父母都被派去国外工作了。父母出国之后，王武就来到这里和外婆一起生活。
　　 初来乍到，不免显得有些孤单，特别是他那东北口音，给他与同学们的交流造成了障碍。有些调皮的同学还怪腔怪调地模仿他的“东北话”，甚至骂他是“东北佬”。
　　 一开始，王武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爆发。终于有一天，当几个同学又在操场上取笑他的时候，他把外套猛地一脱，扔到了地上，双手叉腰冷冷地说：“谁敢再骂我一声，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从那之后，同学们完全被他慑服了。不光是看到了王武长的人高马大的，更是因为他发怒时的可怕样子！
　　 期中考试之后，我班与邻班进行了一场篮球友谊赛。读高中以来，我们一直是年级冠军，可这次上半场球却糟透了，连连失利。尤其是中锋，不知怎的，竞技状态很差，不仅传球老不到位，甚至拿在手里的球也常常被对方抢去，同学们都非常焦急。坐在我身边的王武，开始一直不动声色的看着，慢慢地显得烦躁不安了，后来他忽然刷地站起来，对体育委员说:“体育委员同学，快把中锋换下来，我上！”
　　 还没等体育委员答应过来，王武已开始脱衣服了。
　　 “你打蓝球的技术比他强？”体育委员问。
　　 “再不换我们班必输无疑！”
　　 体育委员半信半疑地看了看他，向裁判老师做出“暂停换人”的手势。当裁判老师的哨音刚响的时候，他已经一边活动着腰肢一边上场了。
　　 被换下的中锋一向是班级球队的主力，当时他显得很不服气。但不出五分钟，不仅是他，全场的观众都被王武的球艺吸引住了，他的球技确实是漂亮极了。在球场上，王武显得灵活而又潇洒，娴熟而又充满力量。
　　 很短的时间内，我们班就由守势变成了攻势，球场上的欢呼声和掌声顿时像暴风雨般地响了起来。
　　 王武的球艺太高超了！站在一边的体育委员一个劲地说：“太棒了！太棒了！王武同学完全可以去学校蓝球队当中锋了！”
　　 这一场球赛，使王武声誉大增。在班上，他不再孤单了，同学们都主动和他交往了。更使同学们对他刮目相看的是他的一篇小说获得一等奖，《蒙城日报》在上学期举行了一次“微型小说大奖赛”。当评奖结果在报上揭晓后，顿时轰动了全校。他获得了一千元奖金，他把五百元交给外婆，花了三百八十元买了一把吉他，剩下的钱全部买了点心，分给了班上的同学……
　　 就这样，王武以自己的为人和能力赢得了同学们对他的敬重和信任，也奠定了他在班里的地位。
　　 想到这里，我相信张明明一定会向王武敞开他的内心世界大门的。
　　 “这一阵子，你和张明明同学的接触一定很有收获吧？”几天后，我把王武喊到了教室外面。这些日子，我明显地观察到他俩的关系发展得很密切，简直可以说形影不离了，而张明明紧锁的双眉似乎也在慢慢地舒展开来。
　　 “嗯，是有收获。”王武说。
　　 “你把情况都了解清楚了吗？”
　　 “完全清楚了。”
　　 微笑浮上了我的脸颊，我的猜测没有错，但我不免好奇地问：“王武同学真厉害！你是用什么办法使张明明同学向你吐露真情的呢？”
　　 “当然是交情，他信任了我，同时还有这个。”他晃了晃拳头。
　　 “拳头？你用拳头揍张明明同学了？”
　　 “没有，他老是哭，这使我很恼火，我就晃着拳头吓唬他。”
　　 和王武谈话，我总有这样一个感觉，仿佛不是在和一个同班同学谈话，而是在同一个成年人谈话。他读过不少文学名著，自己还订了《人民文学》、《北京文学》等成人刊物，他可以讲出一连串当代名作家的代表作，特别是中国文学界第一位诺贝尔奖的获得者莫言的巨作，甚至进行评价。也许是这些文学作品磨练了他的思想，使他对事物的看法远比同龄人深邃。
　　 “张明明的情况很严重吗？”作为班长的我不得不截断思绪，回到原来的话题。
　　 “是很严重。”
　　 “是他本人的原因，还是家庭的原因？”问出这话我有些后悔，我担心他以为我是在“套”他。
　　 “对不起，我无可奉告。”他并没有显出什么不悦，只是顿了顿说，“你不必担心，请你汇报班主任老师，让她要相信同学们是能自己处理好一些事情的。”说完，他告辞了。
　　 谁都明白，一个人的脸总有明处和暗处，而有些暗处，会把人脸的棱角勾勒得更为鲜明。对王武这样的同学，班主任和同学们的赞赏是毫不掩饰的，尽管也有着他的弱点。在这些赞赏的同时，班主任又不免有点担忧。就像所有的家长对自己的孩子总是既喜欢又担忧一样，总害怕他们会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差错来一样。
　　 我把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向班主任老师汇报以后，班主任决定让我陪着亲自到张明明家进行家访。放学后，班主任处理完一些事务，我们急匆匆地赶到他家时，路灯都已经亮了。
　　 可是，我按了半天的门铃，里面无声无息。现在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他的父母到哪里去了？张明明放学后也早该到家了，他怎么还没回来？我满腹狐疑。
　　 在楼梯口，我徘徊了片刻，不得不敲开张明明家对面的门。
　　 张明明邻居家阿姨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后，把我们让进了屋里，直爽地告诉我们：“你们还不知道吧？张明明的爸爸妈妈分居好多日子了，在闹离婚呢！唉，明明这孩子可怜啊，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候回家都是冷锅子，我只能让他到我家来吃上一顿。”阿姨说着，眼圈都红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难怪张明明这样忧郁、这样痛苦，原来他遇到了这么大的灾难。他是有自尊心的，是爱面子的，他害怕这样的消息传到学校，老师和同学会议论他，瞧不起他。对他的讳莫如深，我和班主任老师完全理解了。
　　 “张明明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我们真不知该怎么劝他，也习以为常了。”邻居阿姨又叹气道。
　　 过了一会儿，听到对面有放门声，我们告别了邻居阿姨。
　　 当我们来到张明明家的时候，只有张明明的母亲一个人在家。
　　 我们说明来意后，张明明的妈妈泣不成声地说：“我以为明明会跟我的，我不能没有明明，他还小，他怎么能自己养活自己呢？……”这也正是我和班主任老师所担忧的。
　　 “请你不要过于着急，对于张明明同学，学校、老师和同学们都会帮助他的。”班主任老师对张明明的母亲劝慰道。
　　 “老师，请你看看明明给我和他爸的信。”
　　 班主任老师接过张明明母亲递过来的信，越看脸色越严竣……
　　 离开张明明的家，我们心急火燎地朝王武外婆的家走去。王武和他外婆住有两间房子，我毫不怀疑张明明一定住在他那里，班主任老师觉得有必要和他们谈谈。
　　 不出所料，张明明果然和王武在一起。对我们的深夜来访，他俩都微微地吃了一惊。
　　 “张明明同学，我和班长刚从你母亲那里来。”班主任老师单刀直入地对张明明说，“你写给母亲的信我也看到了。”
　　 “班主任老师，请您原谅。我无颜把家里的丑事告诉您……”张明明垂下眼睑不安地说。
　　 “张明明同学，老师和同学们都理解你。”
　　 “我妈妈好吗？”张明明轻轻地问。
　　 “她很伤心，也很想你。”
　　 张明明抬起了眼睛，那里蒙起了一层泪水。班主任老师的心里一阵酸痛，满怀同情地问：“难道你打算就像信上所说的那样生活吗？”
　　 “嗯。”他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你都想好了？”
　　 “我想了很久，既然我不能让我父母改变主意，我只能走自己的路！”
　　 “你就长期住在这里？”
　　 “是的。”
　　 “那你的生活费用呢？”
　　 “王武同学和他表哥说好了，课余时我和王武同学一块到他的书屋里干些活，每月可以赚几百元钱。再过几个月，就高中毕业了，我可以去打工或边工边读。”
　　 “可是！你还是个孩子啊！”班主任老师的心里难受极了，不由地喊了一声。
　　 “不小了，都十六岁了！”在一边沉默了许久的王武开口了，“盖达尔十六岁已经指挥一个团了，夏完淳十六岁早已起兵反清了，我们十六岁了，应该独立了，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班主任老师的脸不由地转向了王武，冷冷地问道：“张明明同学这样做，真的是他自己的主意吗？”
　　 “是他自己的主意。但我支持他，并且尽一个同学应尽的情义罢了。”
　　 “你们这样做，考虑到后果了吗？”
　　 班主任冷峭的口气，竞使王武像受到什么侮辱似地怒不可遏：“我们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希望离开父母就无法活下去了！在外国，再小一些也一样独立了！”
　　 “你不觉得张明明同学这样生活有点残酷吗？离开父母独立谋生？你们考虑当父母的感受了吗？”
　　 “人总不能老是让父母扶着走路，老师，请您不要再泼冷水了……”
　　 “难道你们非得让父母伤心吗？”班主任有点火了。
　　 “伤心？谁说我们这样做父母就一定伤心了？他们如果伤心的话就不会为了所谓的事业和幸福而抛弃子女不顾了……”
　　 ……
　　 晚风习习，城市的夜晚并没有宁静下来的样子。人行道上依然人来人往，马路中央的车子仍在频频地穿梭着。开着夜市的商店里不时传出节奏铿锵的音乐声，高楼上的霓虹灯、路两旁的广告牌还在不停地变幻着奇异的色彩，一切还是显得那么忙碌，那么匆促。
　　 我和班主任老师没有坐车，慢慢地步行回去。我们的心里都很乱，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王武转学近一年来，这是第一次和班主任老师发生冲突，并让老师下不了台。
　　 王武和张明明同学做的对吗？我不能确定，班主任老师也有一点束手无策了。但是，我希望明天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张明明同学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