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天的早晨，天刚蒙蒙亮，空气中挟着凛冽刺骨的寒风，寂静的大街，灯光、花草、树木、寥寥无几的行人……眼前的景色都是灰蒙蒙的，老张骑着三轮车急匆匆地从家里出来了。
　　 老张今年五十多岁了，满头雪霜般的白发毫不留情地荣登了他的头顶，皮肤也在风霜的侵蚀下，逐渐有了皱纹，黝黑的脸，分不清是本色还是尘土，他紧张地骑着自己改装的硕大三轮车，急速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风尘仆仆地向汽车站里骑去。
　　 老张十几岁时就从老家出来了，和老婆结婚后，一直租住在一个街道的平房里，一家五口人挤在一间不大的屋子里，他曾幻想着在城市里有一套自己的住房，可家里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了：老娘有病需要花钱，两个小子找工作需要花钱，女儿上大学需要花钱……看到房价那么高，老张心里不舍得了，反正租住的房子也不贵，弄着走吧。谁知，一拖再拖，房子的价格一直在飞速上涨，弄得老张手里的那点钱越来越贬值，老婆每当提起来，总是怨声载道，埋怨老张没有眼光，当初，多少次便宜的房子错过了机会，现在手中的钱，当初两套房子也买了。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现在，手里连一套房子也买不起了！每当想起房子的事，老张的肠子都悔青了！
　　 这些年，一家人的生活多亏老张的三轮车了，勤快的老张口甜似蜜，见风使舵，手里有了不少的回头客，雇主只要一个电话，老张的车马上就到，每个月，有了这些老雇主的活垫底，把老张的生意养的肥肥的。没有雇主用车的时候，汽车站是他的老本营，他和一帮伙计们等候在下车区，只要有了活，大活必然是老张的，老孙头、老赵、和小李子、孬子他们的小三轮是载不了多少东西的，顶多拉个人带个行李啥的，而老张的大三轮，两米多长车厢，像个小货车，有多少货载多少货，有时，装得车子上满满冒尖，当老张蹬着三轮车从老赵、老孙头、小李子、孬子他们眼前驶过时，满眼都是嫉妒的目光，背后，还传来他们的骂声：“妈的，死老张，又发财了！”老张得意洋洋地拉着货，跑了一趟又一趟，每天虽然累的慌，可他乐此不疲，口袋里的票子赚得鼓鼓的，有时，实在累了，便躺在三轮上眯缝一会，不一会，又是老赵的叫声：“死老张，你的活又来了，滚起来吧。妈的，改天我也把三轮改成大的，非得把你小子吃死不行！”
　　 话说回来，老张改装三轮可是花了大价钱的，那不亚于又买了个三轮车，一般人宁可买个新三轮，也不去费劲改装旧三轮，这就显示出老张的精明之处，他虽然花了大价钱，可还挣到了别人挣不来的钱，想到此，老张怎不窃窃自喜？
　　 老张来到汽车站，忙给联系好的雇主打去电话，电话里传来了雇主的声音：“对不起了，师傅，我已经走了？”老张一愣，看看表，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啊，忙说道：“你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好的今天早晨六点给你送货的吗？怎么提前走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客户含含糊糊的声音：“嗯……嗯……对不起，我重新找好了……师傅给我拉了，人家出的价钱比你……低，改天再用……你的……车吧？”说完，急忙挂断了手机。
　　 老张拿着电话，愣愣地站着，他不知道是谁，这么勤快，早早起来就把自己的生意给夺走了？
　　 汽车站里只有他们五个蹬三轮的人，他们这行，站上人也叫他们“装卸工”，他们虽不属于站上的正式职工，但每个月给站上交着管理费，一般马路上的蹬三轮的人是进不到站里的，当行包房里有什么重货物，行包员装卸不上车时，要他们去帮忙装卸，而站里的活，也理所当然地归他们五个垄断着，老张的客户就住在站里面的旅馆里，外面蹬三轮的人是进不到站里，老张的活跑不了是老赵他们几个人给抢走的。
　　 “混蛋，欺负到我的头上了。”老张想到大冷的天，白白地让自己起个大早，心里就火不打一出来，他压着心头的火，躺在了三轮车上，等着抢他的活的人回来，好好收拾这小子！
　　
　　 2.
　　 天，渐渐大亮了，站上的汽车开始陆续进站，老张躺在自己的三轮上，破军大衣包裹着他猥琐的身子，后背还是冷飕飕的，花白的、乱蓬蓬的头蜷缩在军大衣的毛领子里，懵懂的眼睛又有了睡意，他眯缝起眼睛，进入了梦乡：楼，高大的楼群耸立在他的眼前，那美观的客厅，宽敞的居室，看得他眼睛里美滋滋的，马上要有这样的房子了，家中的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卧室，再不用一家五口人挤在租住的房子里了，还可以把家中的老娘接到城里来住上一段时间，也不用回到老家听嫂子的埋怨声了，躺在新房里，就是睡在地上，心里也是舒畅的，喝口冷水，也是暖的，吃糠咽菜，也是香的……
　　 一阵说话声音，把老张惊醒了，他睡意朦朦地睁开了眼睛，只见老赵和孬子蹬着三轮车气喘吁吁地停在他的面前，他疑惑地问道：“你们俩怎么这么早就有活了？”平日里，因为大清早没有活干，他们都是八点以后，在家里睡足了觉，填饱了肚子才来的，今天怎么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孬子躲避着老张的目光，老赵红着脸不吱声，老张一看，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你们是不是抢了我的生意？”
　　 “什么……你的……我的？人家……愿意……用我的车，谁管……得着？“孬子一副不服气的样子。这个孬子，是个残疾人，他是小时候小儿麻痹症留下的后遗症，脑子还有点弱智，说话也是含糊不清的，一说话，嘴就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流着口水，穿着也是邋里邋遢的。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孬子想媳妇想疯了，他和自己单亲母亲在一起生活着，孬子虽然有些弱智，可看着伙伴们一个个有了媳妇，孬子和娘闹心了，怪娘没本事，给自己娶不上媳妇，每当他和娘生气的时候，娘总是含着眼泪对他说：“儿啊，咱家穷啊，再说，你这个样子，人家好姑娘谁要啊？孬点的，也要花大价钱的啊，等娘给你攒够了钱，就给你娶个媳妇。”
　　 娘，用温情话安慰着儿子，她心里明白：单靠自己这点打工挣得钱，母子俩的生活刚刚过的去，给残疾的儿子娶媳妇，那比登天还难啊！愁云笼罩着娘刚到中年的脸庞，要不是有个残疾的儿子，娘也是个俊俏的女人，白皙的皮肤，面貌清癯，端庄秀气，可残酷的生活，过早给孬子娘蒙上衰老的症状：头发变白了，容颜憔悴了，皱纹有了，被无情的丈夫抛弃后，为着残疾的儿子，娘把自己的美好时光都耽误了，错过了多少次的佳配良缘，只要对方听说她有个残疾的儿子，都遗憾地走开了。娘，却是坚定不移地坚持自己的立场：不要儿子，再好的姻缘也不攀附，她宁可带着残疾的儿子吃糠咽菜，也不舍弃儿子，给儿子一个温暖的家。
　　 有一天，孬子突然对娘说道：“娘，给……我买个……三轮……车吧，我去拉……人……挣钱。”孬子想通了，娘的话没错，有了钱，就会有媳妇。他要靠自己的力气挣钱娶媳妇，给娘减轻负担，让娘过上好日子。
　　 “孩子，你的身体行吗？吃得住吗？”娘不无担忧地说道。蹬三轮挣钱，虽是个挣钱的门路，可自己的儿子是个残疾人，能干吗？人家会不会欺负自己的儿子？她见过多少的人为了争人抢货，争得头破血流，成为陌路的仇家。
　　 “没事的……娘，我有的……是力气。我会……蹬三轮，一定能……挣到钱，你等着……在家里……等着数钱吧！”
　　 为了安慰儿子的心，娘拿出了自己积攒的可怜的一点家低，给孬子买了个旧三轮，娘不是不舍得给儿子买新三轮，只是觉得有个旧的三轮先安稳住儿子的心，等看到儿子真的能赚钱了，再给儿子买个新的三轮车。
　　 娘千方百计地托门路，找关系，把儿子的车子弄进了汽车站里面，刚开始两天，每天陪着儿子的三轮等候在下客区，给儿子招揽着生意，儿子在娘陪伴下，很快挣到了第一笔钱，接着又有了第二笔钱……
　　 看着儿子能干活挣钱了，娘心里很高兴，可她还要工作，总不能一直陪着儿子啊，老赵、老张他们几个见了，对她说道：“你放心地上班去吧，孬子在这里不会有人欺负他的，我们会关照他的。”
　　 娘对老赵他们千恩万谢，嘱咐儿子要听师傅们的话，才放心地上班了。这些年，孬子的确得到了老赵、老张他们的照顾，车子坏了，老张还热情地帮助他修理车子，给他讲授拉活的经验，没想到这小子翅膀硬了，要自己独飞了，还狗胆包天地和他挣起了生意，简直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老张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
　　 “妈的，你小子说什么？我的关系户我用了多长时间才搞上关系的，你们一下子给抢走了？还他妈的两个人合伙来算计我，你们是不是东西！”
　　 “怎么……汽车站就是……你的天下……我们就不能……干……活了？”孬子更是不服气的样子，看着平日温顺、懦弱、最瞧不起的孬子竟敢和自己顶嘴，老张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们的争吵，已经招致了很多围观的人。孬子今天竟然吃了豹子胆，敢在自己面前耍起威风来，当众给自己难堪。
　　 老张猛地一个拳头夯向孬子胸上，孬子没防备，险些栽倒在地，他的脸涨得通红，站稳了那残疾的腿，颤抖的双手拉开架势，要向老张扑去。老张心想：你个歪瓜劣枣在我面前逞什么威风，又是一拳要向孬子打来，可他打向孬子的拳头，却被一个强有力的大手给紧紧地抓住了。是老赵，只见老赵眼里冒着怒火，右手紧紧地攥住老张，眉宇间有凛凛正气，冲着老张喊道：“老张，你干啥？这活是我联系的，和孬子没关系……有什么火气往我身上发，不要难为孬子！”
　　 老张瞪着老赵，怒不可遏地说道：“你装什么好人？你明明知道是我联系的货主，你们看着我挣钱眼红了？把我的老客抢走了？挣钱没有这么下作的！”
　　 老赵说道：“货主是你的关系户不假，今天是我们抢了你的活我也承认，但人家愿意用我们车，这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有本事你们自己找活去，挖我的墙角算什么本事？”老张仍在怒吼着。
　　 “这不叫挖你的墙角，这叫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今天，我就不能看着你欺负孬子！”
　　 两人言来语去，互不相让，红脖子杠脸的，一声比一声高地争执着，围观的人也是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孬子个子矮小，又是个残疾人，在人们眼里属于弱势的人，大家的议论都偏向老赵一边，老张干瞪着眼，腥红的眼睛恨恨地瞪着老赵和孬子：“行，算你们狠，老赵，我算看清你是什么人了！咱们走着瞧。”
　　 从这件事开始，老赵他们几个和老张唱起了对台戏，老赵和孬子结起了铁的联盟，老孙头和小李子，也仿照老赵的榜样，结起了联盟，只要有了大宗的活，两辆车子一起拉，原来大活老张吃独食的局面被打破了，老张的生意明显萧条了，甚至，有时还清闲地在站里一呆就是一天，躺在三轮上无奈地叹息着。
　　 看着老赵他们几个一趟趟骑着三轮穿梭在院子里，老张心里窝着火，老赵主动找他说话，他也是爱答不理的，原因是老赵和孬子引起的，他一直对他俩怀恨在心，总是想找个机会报复他俩。
　　 一天，老赵和孬子又拦下一宗大活，在他们和货主商量价格的时候，老张装作一旁若无其事的样子，耳朵却在竖起来偷听，老张心中暗喜：这个货主要去的地方正是要经过自己老乡民警执勤的十字路口，看着老赵和孬子骑着三轮驶出了院子大门，老张拿起电话，打给了自己的民警老乡。自己则在院子里，等着看老赵和孬子的好戏。
　　 一直到了天黑，老赵和孬子才蹬着三轮回来，两个人神色黯然，垂头丧气的样子，老张故作惊讶地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现在才回来？以为你们失踪了！”
　　 老赵懊恼地说道：“车子被警民扣了，说了一天的好话，钱没挣来，还站在交通岗当了一天协警，真丧气！”
　　 老张装作同情地样子：“唉，现在的钱是不好挣了，以后小心点吧，不要见了钱不要命了，现在交警查的可严了，看我，能不出去就不出去了，能挣的钱挣，不能挣得钱就不挣，挣得钱再多，还不够交警罚款的，何必呢？”
　　 老赵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孬子斜楞着眼睛看着老张，他不知道老张说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3.
　　 有了被扣车的教训，老赵他们四个人收敛了许多，出去的机会也少了，在老张看来他们也不那么张狂了，自己的机会又来了，心中暗自高兴。
　　 这天，老张又接了一宗大活，在雇主和老张谈价钱的时候，老赵和老孙头围拢了过来，老赵听说雇主要去的地方后，马上插言说道：“老张，我刚跑过那里的活，那条路正在修路，你的三轮车太大，旁边的小路大三轮是过不去的，只有我们这样的小三轮才能过去，不要逞能，这个钱你挣不得！”
　　 老赵的好意在老张听来却变了味，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妈的，我刚接个大户，你们就嫉妒了！我偏要去，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有经过，还能在这种阴沟里翻了船？我偏去，让你们看看我的本事！
　　 当一个人被利益冲昏头脑的时候，别人的好意劝说，反而会激将起他的斗志。老张的大脑正处在亢奋的状态中，在他看来，老赵的好意，是嫉妒心在作怪。也难怪老张不清醒，因为他这段时间，基本没有什么活可干，根本不知道那条路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