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向】江山往事(散文)
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
——拿这句话作为题记
我感觉自己才真正体会母亲的心情。
母亲今年七十四岁,她的所思所想依然单纯、清爽。在她嫁给我的父亲之后,她的生活圈子和思维圈子始终没有离开过娘家和夫家的小圈子——姜家徐家、亲戚乡邻。近些年和我老爸“候鸟式”的生活方式后,她的心一直游弋于浙江的江山和福建的福州两地之间。
记不清楚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倾听她那些一开头我就知道结尾故事,特别说到母亲娘家里的那些特殊政治背景下的人和事,我耐心听,听完了又难受。
人生人生,最回味的就是人和生活。我理解母亲的心情,听她唠叨时候我就想,人生就是一条单行线,之后可以产生或者选择,之前只能是回味或者深藏。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延伸,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里,尽可能满足母亲的精神愿望。更何况她要的精神需求,在我的能力范围内一点也不算多。
这其中,就有母亲经常念叨的失联了半个世纪的妹妹。她说有一个妹妹五十一年没联系了,听说在福建,但没有确切的地址。
我母亲说的妹妹是她的堂妹,真名就叫“月儿”。
月儿是我母亲小叔叔也就是我小外公的女儿。开始我觉得堂妹与亲妹在血缘上是有区别的。但当我了解到她们因为小时候一同经历过特殊政治背景下的特别人生,经历过从天堂直接掉进地狱般大喜大悲的时候,我对母亲与这个堂妹之间的特殊情感产生了敬意。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达的感觉,但我确实能体会到她们之间那种感觉的真实存在。
于是,我开始留意有关这个“月儿”的消息,经过多处打听,先从福州问到江山,从江山问到杭州,又从杭州问到上海,再从上海问回到福建,迂回再迂回,最后在江山大哥的努力下,终于获得了消息和联系方式,我的小姨“月儿”现在在福建省南平市光泽县的赛里镇,她儿子女婿都在县政府工作。
曲指算算,我母亲与小姨已经五十一年没有见面了。从我母亲经常的念叨里我能接受到,这个叫“月儿”的小姨深藏很多很多的故事。“五一”放假三天,我决定带父亲母亲一块去光泽看看,并用我的相机和文字记录这一过程。
“五一”去看望五十一年没见面的妹妹,也许是刻意,是人意,但我认为更多的是天意。
我与小姨儿子我表弟电话取得了联系,约好5.1节在光泽县政府见面。考虑到母亲长途会晕车,父亲已经八十多高龄,我建议母亲5月1日上午出发,到邵武住一个晚上,5月2日再到光泽见面。出乎意料的是,平时凡事都依我的母亲说我们5月1日天不亮就可以出发,上午就赶到光泽去。她说她没事,可以在车上睡觉。
我理解母亲的心情,五十一年没见面的姐妹,她一天也不想再等了。
5月1日凌晨四点,母亲就把我从床上叫起来,她和我父亲已经收拾好所有行李,还为我热了牛奶鸡蛋粽子。母亲几乎一宵没睡。
光泽县福建省西北部的一个人口只有十多万的小县城,地处武夷山的西南麓,与闽赣两省的武夷山、邵武和江西的贵溪、铅山交界,是鹰厦铁路进入福建的门户,距福州有三四百公里的路程。我们从福州绿洲家门口上高速,一路向北走。
车过闽清开始爬坡,绿色婉延的山,朦胧的夜色里一排排的树木快速往后移动。后视镜里的父亲目不转睛盯着窗外,这里的山山水水父亲熟悉。
我的父亲,一个说话还是客观做事还是客观的干老头。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之间,我父亲在福建公路系统工作了十几年,最早从内陆进福建的公路有好多是父亲参与建设的,他对福建怀有很深的感情。因为诸多原因从福建下放回到老家,以他的说法在福建有太多的愿望没有实现。政府关照他,从八十年代初开始,每月有给一定的生活补助,他蛮知足的,和我母亲安逸地生活在老家的乡下。
巧的是,他的儿子我从那个小山村走了出来接了他的“班”,征兵专列又把我从浙江拉回到了父亲曾经工作过的福建,一干也是十几年,部队转业后又安家在福州。
某种意义上说,我了却了我父亲在福建没能完成的心愿。
福州到南平一百多公里,到南平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从上高速开始,母亲闭着眼睛一句话都没有。我边开车边想,五十一年没见了,此刻她内心在想什么呢?她们姐妹见面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场景。是我想象的先拥抱?再流泪?再拥抱?再流泪?见面说的是普通话呢还是老家话?
不知道。
伴着“你已经也增添了新岁”的音乐,过南平、沙县、三明、蒋乐、泰宁、到邵武,一路风光旖旎。5月1日上午九点,我们准时赶到了光泽县人民政府。
车子进大门的时候,阳光明媚,看到穿透树木缝隙的缕缕阳光婆娑起舞,仿佛有意营造氛围,让我倾听母亲与她分离五十多年妹妹相见的诉说和祝愿。
“那个穿红衣服的就是月儿!”刚进大院,母亲已经看到县礼堂门口伸长脖子张望的妹妹。没等我车子停好,平时性子缓和的母亲已经迫不及待下车了。
她们拥抱在一起。
计划不如变化。母亲的快速反应打破我的既定预案,等我停好车拿好相机,拥抱再拥抱的情节已经留在了感观里,拍下的第一个镜头已经是俩姐妹二十个手指相扣。
对喜欢记录的我来说,有点小遗憾。
相见时刻,感慨万千。
四手再握,间隔就是五十年。
小姨带我们去她住的家里,她和姨父就住在县政府大院里。小姨说,她和姨父都不爱爬楼,子女都在身边却还是喜欢住老平房里,方便。小姨用手指给我们看,这是原来的苏维埃政府旧址。
光泽县是原中央苏区县,这里曾经是中共闽赣省委机关所在地,1933年2月成立中共光泽县委,是省定老区县。
我思想开小差,想,我们该如何看待当年国共两党的政见之争?因为选择的路线不同,政治信仰不同,出现了治国思想的政见分歧,进而演变为政治争斗和武装冲突,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之间,展开有悖伦理的相互残杀。
大家看到的也许就是一个苏维埃“旧址”,但我眼里看到的是“缘址”。看到牌匾,我脑子里崩出一句话:有不朽的千古绝唱,没有永远的政治斗争。小姨月儿,就是这场残杀的直接影响者。如果抛开唯心而论,拿唯物辩证来说事,当然就是直接的受害者。
谁会想到,七八十年后,我的小姨月儿,这个父亲在国民党军队担任一定级别职务的女儿,现在跟我的姨父就“居住”在这里。你说,冥冥之中是不是真自有定数,在一个又一个的时空中,或说,在一个小的自然规律中,人可以做些主宰;但在更大的时空中,却是身不由己的,终将被“政治定数”所摆布。
机关旧址为三层砖木结构建筑,两条高压线穿房而过。可能是我又想多了,我拍下房顶上这高压线时我又延伸,一个组织也好,一个政党也好,悬在头上的始终都有一条或者几条这样的“高压线”。政治定数,怕的是人心向背,民心向背。
母亲和小姨手牵着手走在前面,父亲与我的姨父手握着手紧跟在身后。姨父名叫姜华高,他今年78岁,除了耳朵听力有点问题,身体还硬朗。看到我爸妈,他也特别高兴。
姨父和我父亲同样有五十年没见面。当年的两个同乡屌丝少年,如今都已经年过古稀。六十年代,一个为了“爱”,一张介绍信从福建下放回浙江;一个为了“生”,一担箩筐,从浙江挑着家当落荒到福建。
没等小姨张罗茶水,母亲已经迫不及待问妹妹这么多年她想问的家事子女事,眼里满是关爱。
母亲比小姨大了八岁,当年“月儿”姐妹经历的那些经历,依然记得非常清晰。她说不要说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孩子无能为力,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谁也无能为力。
浙江的江山,自然景观独特,文化底蕴深厚。无论如何我也没想到,我打小看到大的江郎山,那三条直冲云天的石柱,现在为世界遗产地之一、国家级重点风景名胜区和国家级AAAA级景区。江南毛氏发祥地、毛泽东祖居地清漾村,历史上出过8位尚书、83位进士,毛泽东系清漾毛氏第56代嫡孙,与蒋介石原配夫人毛福梅同辈,习近平等中央领导先后莅临指导,毛新宇等毛氏宗亲多次来此寻根问祖。
2013年9月28日,世界顶级翼装飞行大师杰布·克里斯完成了穿越郎峰一线天的人类壮举,江郎山以其极致之美吸引着全世界的目光。仙霞古道文化,开辟于唐代的仙霞古驿道人文历史悠久,驿道上的仙霞关,历史上曾与四川剑门关并列,是全国保存最完整的唐末黄巢起义遗址之一。仙霞岭北麓山脚保安乡有原国民党军统局局长戴笠亲手设计的故居秘宅,在其带领和影响下,民国时期以“三毛一戴”(毛人凤、毛森、毛万里、戴笠)为代表的江山籍国民党少将以上将领有65人之多,这在全国2000多个县中是绝无仅有的。在民国时期的非常形势下,走出了如此之多的高级将领,力量之强、地位之高、作用之大、影响之远,令人惊叹,令人不可捉摸。
由江郎山造就的、须江水哺育的江山人,有一股忠君爱国、刚正不阿、团结奋进、不屈不挠的性格和气质。可惜是在那特定的历史环境中,有相当一部分江山人走的是国民党的道路,坚贞不渝地为中华民国政府卖命。
我的外公家族就是这样一个家族。
我的外太婆生了我外公兄弟姐妹共十六个,八囝八囡,在江山很出名,时任民国时期“军统”女少将姜毅英与小外公就是一大家族的堂姐弟。八个兄弟个个性格刚毅,老大信仰共产主义,其他七个弟弟信仰三民主义。“一个”与“七个”视若水火、冰炭不洽、誓不两立,就是到了解放之后,那个共产党的兄弟官至上海总工会负责人,国民党兄弟仍然与他老死不想往来,就是死了也要交待子女不允许不同政见的兄弟送最后一别,甚至连代送个花圈都不行。
我至今还不能理解的是,难道政治就是敌我之间的关系,那怕是亲兄亲弟,也是“政见之争,宛若仇雠”?
小姨的爸爸,也就是我小外公从小就显露出文化的才干,他七岁就可以站在椅子上替人写对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参军后年纪轻轻就进入国民党军队核心部门任职,精通英、俄、法好几个国家的语言。
1948年12月初,国共内战接近尾声,战局对国民政府十分不利。蒋介石开始秘密商讨撤离大陆军队官兵和地方“抢救学人”的方案。之后包括部队官兵和政府工作人员数以百万人员随蒋介石去了台湾。这批人中的大部分,从此半个多世纪与家乡只能隔海相望。夫妻分离,兄弟相隔,到死都了却不了回乡的心愿。
就在那个紧要关口,我的小外公遭遇了人生最大的选择。
1949年初的一天,上海十六铺码头,人流涌动,轰隆隆的枪炮声里,扛着大包小包的各色居民,争先恐后挤上离港的轮船,逃离上海。此时的中国,“红色革命”、“节节胜利”遍地开花。解放军乘胜追击,马上就要接管上海。军队每到一处,“让农民翻身、让人民当家做主”的宣传语都随处可见。变革将至,所有原来居住在上海的人还是后来者,都必须在进退之间做出抉择。包括在上海滩有一代大亨、青帮之首之称的杜月笙,也包了一艘荷兰轮船,带着妻妾、子女、朋友和随从共几十人,逃离局势未定的上海,前往香港。
而此时,有一个人却带着家眷悄悄来到了上海。他站在码头上,看着涌动的人潮,百感交集。
这个人就是我的小外公,他从天津偷偷潜回到了上海。然而,这次偷偷潜回与以往的任何一次秘密潜伏不一样,这次回到上海没有任何组织的安排,急速的变剧让他措手不及,在面前只有“去台湾”和“留大陆”两条路的选择面前,他选择了留在大陆。他的妻子我的小外婆已经怀孕挺着肚子,随时都有分娩的可能。
时间没有给小外公更多的思考的余地,在决定留下来后他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上海虽然很快就会被共军完全占领,但比起已经失势的北平和天津来说,上海几乎没什么人接触过,包括国民党和共产党的军队人员很少有人认识他。至于他留下来后意味着什么,他并没有过多地去想。
胸怀雄才大略的小外公至死都分不清楚,他的这一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但不管怎么说,他的人生开始了多舛的命运,飘忽不定的颠簸,以至之后的妻子离散,精神崩溃。
上海被共产党解放后,小外公“洗白”了自己原来的真实身份,以海外归侨的名义在一所学校当了一名英语教师。学校的领导和所有教师都以为,我的小外公是听从祖国召唤,只身一人漂洋过海从国外回到祖国,投身于新中国的建设,选择做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期间政府通过清剿运动粉碎国民党在大陆残余势力,除了对军队以外,还对特务和地下组织进行清理清查,消灭国民党残余势力,镇压反革命,在全国大陆范围内完成了土地改革。
小外公归侨的身份和过人的城府使他在履次清查中得以安全脱身。在上海他先后有了两个孩子。也由于出色的表现,他很快从教师岗位调整到学校的管理层,没多久他便当上了副校长,进入了校领导班子,并作为校长人选进行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