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妈给你做了双新鞋垫，是新学的‘富贵花开’，有空来取吧！”
　　 “哇！妈，你啥时学了那么复杂的花？你真能干！”
　　 我故作夸张的赞扬果然激发了母亲小小的虚荣心，她一扫先前的怯意，开始兴奋而热烈地说起了她的鞋垫经。“我呀，闲着没事跟那些老太太学的。其实，再复杂的花，都认一个理儿，只要有心，没有成不了的事儿。只是，这双鞋垫我纳了一个月，久了点儿……”
　　 我耐心地握着手机，静静地听她如竹筒倒豆子般说个没完，偶尔插嘴附和两句，只是在她气喘难平时，才心疼地叮嘱她多休息。
　　 我没见过富贵花开的鞋垫是什么样子，但凭名字和母亲的描述，我就联想到了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心底升腾起一股无名的喜庆。
　　 纳鞋垫是个很费神的活儿。要经过打底、包边、刺绣、填白等工序，据说针线得来回穿过鞋底三万多次。而且，针脚的疏密松紧，棉线的材质，图案和颜色的搭配都很有讲究。
　　 我不知道，年迈的母亲何时开始纳的鞋垫？也不明白，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母亲怎么对纳鞋垫那么在行？我更不理解，一双踩在脚底的鞋垫，母亲何以耗费那么多的心血？
　　 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每当我看到母亲埋着头飞针走线，就会对她一通大吼，责怪她为了那不值钱的破玩意，累坏了身子活受罪；每次母亲说要给我纳鞋垫，我都一口回绝，说街头几块钱一双，棉的、竹炭的、加绒的，要啥有啥，不稀罕她做。
　　 我在心疼母亲。可是，看到母亲被责备后的无辜，被拒绝后的失落，我隐隐觉得，自己在无形中伤害了母亲。
　　 其实我知道，父亲去世这五年，母亲是靠和鞋垫相偎依，熬过了一个个漫长的白昼、重拾了对生命的眷恋。鞋垫，已融入了母亲的生命，是她晚年生活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我不难想象到母亲枕着鞋垫入眠时，心里的那份孤独；无法不动情于母亲每次将亲手做好的鞋垫交给我们时，眼里流露的那份慈爱；也无法漠视母亲每次听到一句不经意的赞美时，脸上绽开的那抹满足。
　　 我想，在母亲眼里，鞋垫，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是她存在感的体现，也是她和儿女们感情交流的闸口。所以，我渐渐理解了母亲的一腔执念，也慢慢接受了缀满爱的鞋垫。
　　 母亲做的鞋垫很精致，平整厚实的底面，上面用彩色的棉线密实地绣着各种图案。鞋垫正面针脚齐整、均匀，花色鲜艳，图案清晰，背面接头牢固却无疙瘩。
　　 母亲做的鞋垫码数很正，胖瘦、长短适中。垫在鞋底，服服帖帖，就像量脚打造的一样。
　　 母亲做的鞋底还很耐穿，保暖吸汗，不发臭不生霉。一双鞋垫穿三、四年，图案依然清晰，鞋垫也不会破损。
　　 可是，我时常无法将这样的鞋垫与母亲那双手联系起来。母亲的手指关节膨大变形，手掌粗大，皮肤结满老茧。这样的手，怎么做得出那么精美的鞋垫？
　　 这也许得益于母亲的一手好针线活。
　　 记得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鞋子，母亲包揽了全家人的鞋子。在我稀薄的儿时记忆里，总是母亲忙完一天农活后，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纳鞋子的情景。母亲的手很巧，一把剪刀，一碗浆糊，再加一根针，一条线，就能把破得不能再缝补的旧衣裤变成舒适耐穿的千层鞋。我们穿着母亲纳的鞋子，安安稳稳地迈步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过了一个个春夏秋冬，从未跌倒过。
　　 后来，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胶鞋、球鞋、甚至皮鞋相继涌入农村，母亲的千层鞋也就被时代的浪潮淘汰了，连那只常年装着针头线脑和各种鞋样的尼龙袋也被岁月辗得不见了踪迹。
　　 没想到，搁置大半生后，母亲又有了针线包。里面依然躺着针头线脑，却走了鞋样来了鞋垫底子。
　　 一张素白的鞋垫底子，在母亲的手上，缀满了缤纷的色彩。我想，这与母亲对鞋垫倾注的感情是化不开的。
　　 母亲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凡事须做得妥妥帖帖才肯安心。她做鞋垫也是，从材料选择，到各道工序走针、衔接，都细致入微，不容一丝马虎。
　　 母亲说，一双好的鞋垫，必须是全棉布的，要桨压得紧实、服帖，而且版型必须正。否则，垫在脚底，要么吸汗保暖性差，要么跟鞋子的宽窄长短不吻和滑来滑去脚不舒服。所以，母亲对底子是非常挑剔的。每次买底子，她都拿着底子前捏后摸，左看右照，吹毛求疵，招来无数摊主的奚落。非但如此，她经常为了一双好的底子跑遍大半个县城。
　　 母亲还说，一双耐穿的鞋垫，必须棉线粗细一致，韧度强，这样线不容易起毛断裂，而且能促进脚底按摩。但同时，色彩的搭配，花色的选择也很重要，否则，缺乏观赏价值的鞋垫，再耐穿也没有意义。
　　 前年，她来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带过来的棉线用完了。急着纳鞋垫又不识路的她，拿出半截彩线要我帮她买。我一连买了两次她都不满意，最后无奈，只得陪着她亲自上阵。一连走了几条街，问了十多个摊贩，她依然这也不满意那也看不中。最后，难得看中一款棉线材质合意的，又担心和纳好的部分有色差。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强硬地买了些线回去，结果才纳了一小块，母亲就透过老花眼发现了与先前面有小小的色差。母亲硬是一针针拆了，然后，为了让那双鞋垫早日完工，吵着提前回了家，搞得我哭笑不得。
　　 母亲时常说，做针线活得有耐心，必须一个针眼一个洞地扎到位。针与针之间的距离要保持一致，不能跳针，不能连针，而且一针下去要用力把线拉紧，这样纳出来的鞋垫才美观舒适。
　　 母亲似乎有着纳鞋垫的天赋，只要看过别人的鞋垫小样，她不用画线，不用样版，就能纳出相同的花色。母亲从不买印着图案的底子，说那种底子布料太差。母亲的鞋垫底子都是有经纬方格那种，她先沿鞋垫的外沿做十字走针包边，再利用底子上经纬线抽成的经纬方格依格下针，斜着走十字绣上花色。她先用一种颜色勾勒出图案的大轮廓，再用其它颜色相搭配，最后选一种能让花色更立体突出的颜色做底色填充。
　　 母亲是个好学的人，她总是不断地在鞋垫上充实自己的人生，提升自己的水平。长期的积累，她的鞋垫由最初单调的方格花、八角花，十字花，现在已发展到复杂的玫瑰花、花好月圆、孔雀开屏……
　　 母亲就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和精神，把一个个白天黑夜坐成了我们足下的鞋垫。
　　 我们穿着母亲亲手纳的鞋垫，行走在城市乡村，奔波在沿海内地，在我们自己的人生路上，平平稳稳地走出了一片天地。但是，却往往忽略了与鞋垫相依为命的母亲。
　　 母亲是个平凡的农村妇女，她的一生没有传奇的经历，但她却用汗水和爱心，支撑着一个家走过了半个世纪。
　　 我的父亲是个赤脚医生，常年在外出诊，家里的农活很少插手。早年，爷爷奶奶年老体衰，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年纪尚幼，一家七、八口人的农活，全落在母亲赢弱的肩头。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为了让一家人吃饱穿暖，她舍不得荒废一小块土地。她每天起早摸黑，把自己对家人的爱化作汗水，倾洒在那方贫瘠的土地上，一晃，就是大半生。直到五年前父亲离去，因为常年积劳成疾的母亲无法独立生活，才被哥嫂们接到城里轮流赡养。
　　 哥嫂都是为了生活疲于奔波的人，除了提供母亲一个栖身之所，不能承欢母亲膝下，甚至很少给母亲一句问候。而离开土地的母亲，如同被拔了根的老树，在拥挤的城市里，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存在感。
　　 跳坝坝舞、打小麻将、或者晒太阳摆龙门阵，这些都不是母亲这位淳朴的农家老人融入得了的。母亲只有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屋子里，与鞋垫对话，细数一段漫长的流年。
　　 母亲总说，她是个无用的人，她的老迈拖累了子女，她希望能为大家减轻一点负担，不愧对那碗米饭。所以，她才把纳鞋垫当成了一种使命和责任。
　　 但是，母亲本来体弱多病，全靠药物维持，长期埋头纳鞋垫使她的身体更加不堪重负。她拿鞋垫的左手，即使戴着底针，也因为眼睛不好使划破了手指，留下了跟密密麻麻的针眼。她还得了肩周炎、指关节炎，但她从不去医院，总是自己挺着，疼痛轻了一些又打起精神继续纳鞋垫。
　　 我们不让她纳鞋垫。她就流着泪一幅委屈状，哭着说自己时间不多了，怕走后我们没得鞋垫穿，所以要抓紧时间多纳些。说这话时，她的眼里流露出少有的对生命的依恋，这让我想到父亲刚去世那阵。那时，母亲的心似被父亲带走了一般，成天郁郁寡欢，直到后来纳起了鞋垫。她常跟我唠叨的就是，很对不起父亲，没在晚年时为他做一双鞋垫。
　　 母亲节俭了一生，到年老没有经济能力，更是惜钱如金。平时亲戚晚辈给的礼金，除了生病买药，从不舍得花一分，但是，她包揽了全家人的鞋垫。她哪怕为了一两毛钱，跟摊主争得面红耳赤，也停不下为子女们纳鞋垫的手。
　　 母亲虽然吝啬，但却不是见钱眼开。前年，有个同乡看到母亲纳的鞋垫好，要以两百元一双的高价买下母亲快做好的一双鞋垫。母亲当时没答应，说那是她给孙女做的，不能给其它人。但后来，她亲手做了两双送给对方，分文不收。我问她为什么不要钱，她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哪好收钱。
　　 母亲就是这样，朴实而简单，却无声地爱着她身边的每一个人。
　　 有人说，父爱如山。在我的家里，所有人一说起父亲，都有说不完的话题。而提到母亲，却找不到更多的言语。其实，我觉得母爱如水，她用她的生命给了我们血肉之躯，如涓涓细流一样滋养着我们的灵魂，呵护着我们成长的每一瞬间。她却始终默默地付出，不炫耀功绩，不要求回报……
　　 母亲没读过什么书，不懂得大道理。但是我想，她一定知道鞋垫是喜悦吉祥之物，她也一定明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道理。所以，她在自己的余生，以跟生命赛跑的速度，给自己的孩子们纳下了一双又一双鞋垫。
　　 母亲，她自己就是鞋垫，默默地匍匐在儿女的脚下，用自己瘦弱的身躯为儿女阻挡灾难，排队险恶；用自己老朽的脊骨托起儿女奔忙在人生路上的双足，让我们少受劳累之苦；用自己的血肉，爱抚儿女们的双脚，让我们时时生活在爱的暖流中……
　　 我知道，“儿行千里母担忧”。虽然为了生活，母亲对我们常年漂泊在外从未有过半句怨言，但她的心里是牵挂我们的，她是渴望享天伦之乐的。她拼命地纳鞋垫，她把自己的心纳进儿女的足底，与我们经脉相连，这样才不会被遗忘，才能时时感知并分担儿女的喜悦与苦痛；她也处处提醒我们，做人要脚踏实地！
　　 “舐犊之爱，何以为报？”母亲，我会回来，收下你的鞋垫，记住你的爱，一生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