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归(同题征文·短篇小说)
当一个人陷入绝望的时候,死都是困难的。
北侯炎凉就是这样的。
官道上,一辆大车横停着,拉车的两匹马,躁动地刨着蹄子,却不挪动一步。车顶上,东候易次郎屈膝躺着,身旁戳着他的河山画戟。
画戟尖迎风傲然,滔天杀气肆掠。易次郎咬着一根草茎,望着天空的浮云,若有所思。
一队车马,官道上驶了过来,易次郎的马车,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一个虬髯大汉,胡子翘起,斥道:“兀那直娘贼,敢是要劫俺们的镖?!”
东候易次郎闻言不动。
大汉气得铜眼瞪起,“好个鸟贼,看大爷俺不打得你皮开肉绽。”策马欲要奔去。
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清瘦老人叱一声,“老二,莫急,待我探探来人底细。”
他一拍马屁股,朝前走出几步,停住马,问:“若是正当人儿,还请让个道。若是劫镖的强盗,但管放马过来。浩天镖局向来无孬种。”
东候易次郎慢悠悠地站起,伸开胳膊晃晃身子,转身冷笑着看向了清瘦老人。
清瘦老人一愣,他没想到拦道之人是个二十左右的少年。但见他生的眉清目秀,薄薄的嘴唇像两片荷瓣,青丝垂于两肩,英姿飒爽。这样的人出现红尘,怕是要惹得红尘天翻地覆。
他清清嗓子,语气温和些道:“少侠,还请看在老朽面上,让个道吧!”
易次郎拔出车顶上的河山画戟,朗声道:“东方之日,遍地残血。”
清瘦老人脸色一变,颤声道:“你是……那个人。”
易次郎继续冷笑。
清瘦老人跳下马,作揖道声失礼,随即,喝令手下返回。
虬髯汉子不服,大声道:“大哥,俺们怕他个鸟。”
清瘦老人一惊,掠起将虬髯汉子拉下马,掼在地上左右扇了十多个耳光,才罢休。
东候易次郎冷眼看看,道:“滚。”
清瘦老人诺诺谄笑着,领着手下退回。
忽然,易次郎眼皮一跳,看向了那帮人中一个牵马的小厮。那个小厮,手腕处有血迹流出。
易次郎大喝一声,“站住!”
清瘦老人嶙峋的骨头差点散了,抖着身子,转身冷汗直冒,问:“我……我们……”
易次郎河山画戟指着那个小厮,怒道:“叛徒北侯炎凉,还不受死!”
一掌推出画戟,画戟带着破空之声,击向那个小厮。易次郎紧随掠起,双眼中尽是怒火。
那个小厮看着刺来的画戟,一脚踢起一块石子,击中画戟改变方向。
易次郎一把抓回斜飞而去的画戟,沉声问:“炎凉,你还能逃么?”
炎凉冷笑一声,掠上官道旁的山坡,急速奔去。
“哼!”易次郎追去。
伤口又裂开了,血丝渗透了衣服。北侯炎凉咬着牙逃跑。
但是,过度失血令他有些眩晕。
他看到眼前有片林子,林子不远处有条河。
河,载着水,有了水,就有了生命。
他加快速度,跑到河边,扎进河里,施展秘术沉到了河底。
河水是清凉的,但钻进伤口却是痒痛的。
北侯炎凉只得咬着牙,强撑着。因为他知道,东候易次郎正在追来,平时,东候易次郎可能敌不过他,但现在,他已经是强弩之末。
与此同时,他也恨得心头滴血,恨得用手不停地捶打河底的顽石。
手擦烂了,有血淌出,他却丝毫不在意。因为,他心头的伤,早已是不知深度。
河水冲着他,一路下游,他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在哪里。但是他知道,他一定还会回到黑日门。
因为,有些事,必须有个了结。
东候易次郎追到河边的时候,他已迷路了。
他找不到北侯的一点儿踪迹,地上的血迹也消失了,线索是彻底断了。
“北侯,我一定会找到你,并杀了你。”东候易次郎眼中寒光像针一样。
炎凉醒来时,是在海边的一座木屋中。
他想想,怕是河水将自己带到海边,碰上哪个打渔的了吧。
床板很硬,但他却觉得很舒服。窗子开着,海风吹进,带着海盐的味道。
这时,一个穿着粗麻布的女孩子进来了,她端着木盆,盆边上,搭着一条白毛巾。
她看到从床上坐起却还光着膀子的炎凉,脸颊一红,搁下木盆,背转身去。
炎凉低头一眼自己,恍然大悟,连忙穿上衣服,略显歉意地道:“不好意思,你可以转身了。”
女孩子这才转身。她不算很漂亮,圆圆的脸蛋,大大的眼睛,但却没有海边打渔人的黑肤色。柔滑白嫩如缎的肌肤,宛然像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她张大眼睛,张大嘴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看上去最多三十岁,瘦削的脸颊,深邃的眸子,薄薄的嘴唇,倾泻的长发,还有,似有似无的那点儿忧愁。
炎凉问:“是你救了我?”
“不……不是的,”她涨红脸,摆着手解释道:“是我……爸爸……爸爸……他从海里……打渔……打渔打起了……了你。”
炎凉一怔,没想到这女孩子是个结巴。
女孩子咬了咬嘴唇,有些委屈地道:“你嫌弃我说话?”
炎凉一愣,赶紧道:“没有,你说的很好。”
女孩子还是不开心,道:“那你怎么不开心。”
“因为——”炎凉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事,就像是尘封的黑色记忆,见不得光。
他只得挤出一个笑。
女孩子看到他笑,也跟着笑了,跑去拉住他的手,道:“先洗洗……洗洗脸,等会儿吃……吃饭。”
女孩子叫洳儿,和她父亲是普普通通的打渔人家。但是,这一带打渔的人很少,北侯只看到零零星星的几座木房子。
晚上,炎凉和女孩及她父亲在海边烤着鱼,香气馥郁的鱼,让好久未吃过饱餐的炎凉肚子咕咕响了起来。
洳儿笑了起来。
炎凉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洳儿撕下一块鱼肉,递给他。
炎凉接过鱼,尝了一下,道:“你笑起来,更美!”
洳儿娇羞地低下了头。
洳儿父亲一边往火堆里丢柴,一边眯着眼道:“海边呢,常常闹海啸。海啸一来啊,大家都说是龙王爷发怒哩,都纷纷搬走了。像我们搬不走的,就在龙王爷的喷嚏中找点儿吃的,就这么活着。”
炎凉舔干净手上的油,道:“我觉得这样挺好。”
“是么?”洳儿兴奋地问,“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走?”
炎凉吓得一跳。
洳儿父亲瞪了洳儿一眼,教训道:“胡说什么?”又笑着对炎凉道,“洳儿打小一个人长大,没见过多少人。这次你突然来了,她自然有些兴奋,望你也别见怪,小孩子就这脾气。”
炎凉道:“不会。”
他是真的不会,只因他很累,很倦怠。
所以,他在晚上睡得很沉,带着沉重的粗气声。
海边的月亮,没有树荫遮挡,可以辽阔朗照,照进小木屋,覆在北侯炎凉脸上。
他依然睡得很沉,丝毫无动静。只是,眼角的泪光,闪烁着悲凉的微芒。
炎凉换上粗布衫,挽起发髻,每天跟着洳儿父亲出海打渔。
海风很凉,吹过炎凉的脸颊,会有寒露留下。
远处的山峰隐隐约约。埋在那里的江湖,血雨腥风已隔绝开了。
炎凉,他叹口气,将渔网抛进海。
一会儿,鱼儿上钩,他将绳索缠在胳膊上,微喘着拉起一兜肥鱼。
他原本不需要如此费力,但是他认为,他不再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黑日门北侯炎凉。
而是一个身出海边的渔民,只会晨出暮归,只会靠力量吃饭。
他喜欢实在的获得,用自己的力气。
“大叔,”炎凉挑出个大的鱼,笑着道,“这海里的鱼,可养的真肥。”
洳儿父亲点点头,抛出一张新网,跟笑道:“这里是浅海,没有鲨鱼等凶猛动物,鱼儿自然活得自在。”
炎凉沉默了,这里岂非也是与世无争的快活之地,渔民没有心机,没有仇恨,没有贪欲。
只有日出而渔,日暮而归。这样的生活,岂非正是最美好的。
东候易次郎躺在花楼饮酒,一个美貌歌姬正弹着琵琶,另一个端着酒壶替东候斟酒。
他的河山画戟,就插在楼外花圃中,傲然迎风而立。
易次郎喝下美姬送到嘴边的酒,一把将她拉在怀中,就要解衣。
美姬花容失色地道:“公子,奴家……奴家不卖身。”
易次郎冷笑着,掏出一锭黄金,掷在她怀中。
美姬眼中惊喜连连,主动搂住了易次郎的脖子,将身子贴了上去。
易次郎用牙齿扯掉了她胸前的束带。
这时,河山画戟突然破窗而进,扎在地板里,巨力震荡地摇晃着,发出“嗡嗡”声。
易次郎大惊,推开美姬,掠起呵道:“什么人?”
一个人轻飘飘地从破开的窗户掠进。他二十五六左右,一头红色短发竖起,根根如铁般站立。他的左鬓,刺着一朵红色莲花,花瓣延伸到左眼角。再加上酷似女子的脸蛋,使他看上去很是妖媚。
只是,妖媚中却带着浓重的杀气。
况且他背上那把诡异花纹遍布的弯刀,令他就像是来自地狱的使者。
负责杀戮!
那两个美姬见到此人,先是眼睛一亮,继而就被那种浓烈的杀气吓得低下头,不敢再看。
易次郎眯着眼,沉声道:“西候火燎,你不是去追踪白月堂的夜电了么?”
西候火燎将黑色袍子的衣领竖起,将自己的嘴掩住,愤恨地道:“知道你无能,让炎凉逃脱了,我特来寻找炎凉,取他人头。”
易次郎眼神一寒,怒道:“你说什么?”
火燎冷笑连连,道:“你打不过我的。”
“哼,”易次郎翻个白眼,冷道:“你以为你能战胜炎凉,莫忘了,四人当中,属北侯最强。”
火燎道:“但他已经受了伤。”
说完,掠出窗户,传声道:“很快,就会有炎凉消息。到时候,我再来找你。”
易次郎看着远处愈来愈小的火燎,微微皱皱眉。
他伸出手指勾了勾,一个美姬就端着酒走过来了。
一口饮尽,他抓过河山画戟,掠出窗外。
山谷,有道小溪,自山峰汩汩流下。
溪中,一块巨大的圆滑磐石矗立其间,溪水绕道而行。
一个女子,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双脚,正浸在水中摇摆。水溅起,透出莹光。
这是个能让江湖天翻地覆的女人。
瓜子小脸,遮耳短青发,耳垂挂着明珠耳环。
白嫩肌肤,柔似玉脂,娇似荷瓣。
纤纤细腰,不多一丝肉,也不少一丝。恰到好处,堪称天工眷顾造物。
颀长双腿,像象牙雕刻般,能够将缠住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费吹灰之力绞成两截。
更重要的是,那一颦一笑,毫无修饰装扮之意,浑然天成,媚中带着柔情酥骨、恋春沐风之感。
她是谁?
她当然是白月堂的夜电了。
夜电也当然不是她的真名,夜电只是因她像夜空闪电稍瞬即逝,才得此称号。
“你来了。”她没有抬头,只眨着长而分明的紫色睫毛,声音宛若天籁。
来人一头根根如铁的红色短发,左鬓莲花,于倒映在溪中的光芒折射下,晃动着淡金色,说不出有多迷醉。
他正是黑日门西候火燎。
他拔出那把诡异花纹遍布的弯刀,指着夜电冷声道:“北侯炎凉的消息,可查到了。”
夜电从溪中探出脚,抖动着足面的水珠,娇喝着道:“火燎,你难道不问人家受了多少苦么?”
火燎冷笑,“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为我做事是应该的。若你觉得辛苦,那么我会让你一辈子都不再受累。”
弯刀一抖,裂空声震荡着。
夜电掩嘴娇笑着,走过去食指一点他粗壮结实的胳膊,绕着他转了一个圈,嗔道:“该死的火燎,总是拿你的焰海刀吓唬人家。”
火燎收起焰海刀,“倏地”负在背上。
接过了夜电手中的一张图纸,二话不说,转身离去。
夜电咬了咬牙,猛地一跺脚,跟了上去。
他们离开后,一个人影在深谷丛林中摆动了出来。
鹰钩鼻下的嘴角勾起一道邪异的笑。
夜。
炎凉盘腿坐在木屋外,织着一张渔网。
洳儿蹲在他旁边,双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你会做……做针线活?”
炎凉咬断线,抬头笑笑,没有答话。
洳儿继续问:“外面的……世……世界,美……美么?”
炎凉想了想,露出一个笑,道:“比起外面,这儿更让人觉得温馨。”
洳儿笑了,她笑得很灿烂。就像今晚的月亮。
突然,一个人影在远处的朦胧夜色中走来。近了,在月光下才看得清面目。
他高高瘦瘦,鹰钩鼻,高颧骨,细长的眼睛。
炎凉拍拍洳儿的头,轻轻道:“洳儿,你先去屋子里,我有点事。”
他看向了鹰钩鼻男子。
洳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鹰钩鼻男子,不禁出声问:“他是……你……你的……的朋友?”
炎凉点点头,道:“朋友来了,你先去收拾下屋子,等会儿我就领朋友进去。”
洳儿微笑着用力点点头,飞快跑开了。
“你是谁?”北侯发髻炸开,全身杀气肆掠,做好迎敌姿势。
“北侯,”鹰钩鼻男子笑笑,道,“我没有恶意,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
“你是谁?为何帮我?”炎凉警惕地再次问。
“我是白月堂的风钩。”鹰钩鼻男子道,“白月堂的夜电已查到你的行踪,她马上就要来了。而且,来的不只是她一个人,还有你的同门兄弟西候火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