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兔儿滩的地，牛家咀的杏，耿双贵的命，多少年来一直是耿家庄一村人公认的村里“三件宝”。在眼下这个闰月的年份里，让人们津津乐道的“三件宝”几乎同时淡出了耿家庄人的视线。事后，一村人都觉得“命”这东西狗日的不可靠，好命歹命没个准头儿。
　　 兔儿滩里的地儿肥，牛家咀圪梁上的杏儿甜，说到底是天地生养出来的，宝归宝，却不稀奇。唯有那爹生娘养的耿双贵的命，村里老少无不称奇。耿双贵的命奇就奇在他自家一个两只手划拉不出一个“八”字的种地疙瘩，却顺顺溜溜生养了一窝子精灵。三儿两女五个子女全都让学堂里的硬板凳磨出了名堂，齐刷刷地端了公家碗，一个没落下。有当工人的，有当老师的，有当干部的，有当会计的。碟子大一个山区小县城里，竟然给离城三十里的一个穷山沟沟里的穷人家留了五个吃皇粮、拿份禄的公家位子，在现如今这个文凭都能用金钱买的时代里，谁敢说不奇？
　　 天有阴晴月有圆缺。耿家庄一村人谁也预料不到，耿双贵的命，会在眼下这个有闰月的春天里突然间翻转了。究其终结他“好命”的原因，多少人、甚至多少年之后恐怕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由于闰四月的缘故，这一年的春天来的比往年迟。迟迟慢慢的春天一来，一村人就看出来耿双贵做事有些蹊跷。年前秋耕地的时候，他在地头明明跟兔儿滩有地的人家敲定，来年开春兔儿滩里统一种谷子。整整一百三十亩的大块地，只有全村人家统一了种啥品种，春种、夏管、秋收才互不干扰，不起摩擦，省工又省事。可本来说好了种谷子，反倒是说话办事丁卯不差的耿双贵首先变卦了。按照节气，谷子要等到芒种时节才摇耧下种，别人家还闲闲的歇着兔儿滩的地，只顾忙活其它地里的营生，耿双贵却独自叫上老伴，赶着他那头膘肥体壮的大犍牛把三亩口粮地全部早早地种上了黄豆。有人见了撵到耿双贵屁股后头追问原因，他回头干笑两声道：没办法，咱惹不起城里那杆子小祖宗们，狗日的城里人今年不流行熬小米粥了，改喝豆浆喽。
　　 耿双贵在人面前自豪，心里却使着劲儿骂着城里那杆“小祖宗们”：“啥流行不流行的？吃饭又不是穿衣裳，吃到肚子里给谁看哩？饿得你狗日的们着急了，苦菜汤喝着也是甜的。都怨你狗日的们过的矫情！”
　　 正月里，三儿两女五家人集体回来给爹娘拜年，媳妇闺女们一齐齐张嘴向她爹要黄豆，大的小的都说城里现在不流行喝小米粥啦，早晚改喝省事又营养的豆浆。抓一把黄豆，豆浆机里一搅，五分钟不用，搞定。都夸他们的爹种下的黄豆比市场上买来的浆浓豆香，营养丰富；又都起哄说只要爹能满足供应，她们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爹的“放心豆”。
　　 “清汤寡水的豆浆浆，能比得了黏黏糊糊的小米粥营养？小狗日的们哪一个不是从小喝着黄灿灿的小米粥出息的，当了几天城里人，倒喝不惯小米粥了？你狗日的们全是让一个“懒”字给逼的。现如今的城里人，让好生活给惯得吃饭都嫌张嘴麻烦哩。”
　　 耿双贵一头数落着城里人的种种不是，一头却极愿意儿女们当城里人。孩子们一个个有头有脸地在县城里当人，作为他们的亲爹，别说一把黄豆儿，大冬天跳进冰窟窿里给他们摸鱼虾，心头也是热乎的。人来世界一辈子图个啥，不就是指望着香火越传越旺，一代更比一代强。
　　 别人都夸耿双贵命好，可在他心目中总觉着是兔儿滩的地好，是兔儿滩的地成全了他耿双贵的命。倒退回去四五十年，当耿双贵还是一个青皮后生蛋儿那阵儿，兔儿滩肥沃的土地便开始帮着他树立好命的名声了。别的不说，光说他的终身大事，耿双贵就该感激兔儿滩一辈子。那阵儿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人人都在为填饱肚子愁眉苦脸着，家家都受着缺粮断顿的煎熬，方圆几十里，唯有耿家庄人不愁锅里没米下。兔儿滩那百十亩旱涝有收成的“眼睛地”不仅保住了耿家庄两百多口人的肚子不受饥饿，还少有余粮接济四邻八方的特困户。有一年青黄不接的三月里，上庄村困难户王保田从耿双贵老爹手里借了满满一布袋玉茭子，临走时瞅着耿双贵家席囤里金黄金黄的玉茭粒儿撂下一句话：俺家里有俩大闺女，抽空让你家小子去看看，中意的话咱俩处了亲家。到了年底，耿双贵便依了爹的安排娶了上庄村王保田家俏灵灵的二闺女。后来村里有才人们还编了几句顺口溜编排耿双贵。
　　 双贵双贵命真贵，婆姨指靠丈人给。
　　 玉茭换来孩他娘，困难年头当新郎。
　　 转回眼下这个闰四月的春天里，陪伴了耿双贵大半辈子的“好命”似乎厌烦他了，打一开始就躲得远远的，不给耿双贵顺心。听上儿女们的把兔儿滩好端端的大秋作物地单独种了不费地力的小杂粮不说，偏偏又碰了个冷阴阴的春天。地温迟迟上不来，豆种入土十天了，地面上还是白白的一片，不见一株豆苗儿出土。农言道，麻三谷六豆八天，照这样再迟上三五天不出苗，豆种非烂在地里不行！
　　 耿双贵爬圪梁下沟种了一辈子地，遇到不好年景，缺苗断拢免不了，可整一块地全全地放了白地、出不来苗的蹩脚事他从没遇到过。别说这兔儿滩里地墒稳稳的眼睛地，就是后山圪梁上的转山地耿双贵也没放过白地。这三亩豆子地真要在家门口的眼睛地里放了空，一村人指不定在暗地里笑话他啥哩。
　　 耿双贵种地出了名的精心、专注。一旦种子入土，他就像一个怀上孩子的婆姨一样，整个心思都跟着那一粒粒小小的种子去了，怕它们热着、怕它们冷着、怕它们渴着、怕他们饿着，恨不得一天价守候在地头，眼盯盯看着它们发芽出苗才放心。自打三亩豆子地下种那天起，耿双贵每天都要往返兔儿滩一趟，每天都要在地里蹲上半天，东南西北中各选一个点，小心地扒开土层，查看一遍豆种的发芽状况。耿双贵明知道自己劳心费神的行为对苗儿出土不起任何作用，偏就要那样做，谁要好心劝阻他还跟人急，不是你们家的事，你们自然不操心！
　　 这天一大早起来，耿双贵给牛添了草，放下草筛子家也不回又要往兔儿滩跑，老伴的声音从屋里撵出来，把他拽住了。“你就不能消停消停，种都种上了，该出苗的时候它自然就出来了，你成天价猴急火燎的往地里跑，能把它们一根根拔出来？一辈子的人了，啥时也改不了那臭毛病。快安安的回来打帮我做饭哇，今早饭给你烙小麻油烙饼……”
　　 耿双贵回头“哼”了一声说：你个愣婆姨，这节骨眼上还有心思烙烙饼哩，烙下你一个人吃哇，俺吃不下。
　　 老伴听了，气咻咻地从屋里撵出来时，耿双贵早走远了。眼瞅着耿双贵让兔儿滩三亩豆子地折腾的茶饭不思、睡觉不稳，脸色一天比一天拉的难看。老伴打心里不想让他大清早到兔儿滩找寻不痛快，这死老汉还不领情。
　　 这天早上，耿双贵还没到了兔儿滩，便粘惹了一身“大不痛快”。耿双贵顶着清早里灰蒙蒙的雾气快走到地头的时候，正好碰上从牛家咀杏园子里转下来的友忠老汉。
　　 友忠老汉小耿双贵四五岁，他在村里辈分大，打年轻那阵儿耿姓人就称呼他“友忠老汉”了。在眼下冷阴阴的这个春天里，友忠老汉的心情比耿双贵开朗不了多少。闰月年里气候不稳妥，友忠老汉家杏园子里的杏花开的又迟又稀疏，本来就不合友忠老汉的意，偏偏开花坐果期又遇上了霜冻。花儿一受冻，杏儿指定得减产。
　　 两个老汉家找一处凸出来的地堰上坐下来，耿双贵从身上挖出一盒儿女们孝尽的高档烟，抽出来一人点了一支，慢慢吸着，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着气候一年不如一年顺畅，庄稼活越做越难做。好好的地里不出苗儿，壮壮的树上不结果儿。唠着唠着友忠老汉话头一转，怕被人听见似的，挨近耿双贵小声道：我听村里人们私下传言说太原一个有钱的大老板看上咱兔儿滩这片风水了，想买咱这片地儿盖厂子哩。你家二小子在县里当官，你消息灵活，给咱露露实情，是不是真有这档子事？耿双贵先是一惊，过一阵儿又不屑地笑了笑，扔了手里的烟头说：纯粹的扯淡话！你从哪儿听来的传言？真要有这样的事，能绕开我的耳朵？再说哩，兔儿滩自古就是种庄稼，收粮食的眼睛地，生金子的地板板，谁家活愣啦舍得出卖?友忠老汉忙点头附和：双贵你的话我爱听。我也觉得是人们瞎嚷嚷哩。谁家盖工厂往咱这穷山沟沟里钻哩？真不靠谱，真不靠谱。
　　 凡事无风不起浪，无雨不阴天。耿双贵做梦也不会想到，兔儿滩那百十亩平展展、肥壮壮的眼睛地儿，真就有人舍得卖，也真就有人买得起，而这买卖双方的牵线人正是他耿双贵在县里当官的二小子——耿建设。
　　
　　 【二】
　　 耿建设在耿双贵五个子女中排行老二，村里人都习惯叫他二建。二建四十出头，正是加官进爵干事业的年龄。年前二建升任副县长的消息一传回村里，耿家庄人比二建本人还高兴，自发地敲锣打鼓到离村十五里远的关帝庙烧香送旗，感谢先祖冥冥之中神助，破了耿家庄历史上无做官之人的先例。
　　 耿建设听他娘说了老家乡亲的善举后，心情大为感慨，抽了个星期天回村自费给每家每户送了一桶五升装食用油，并且当着全村乡亲的面真诚承诺，在他的权限范围之内，竭尽全力为家乡办一些好事、实事。也不枉耿家庄出了他一个芝麻小官。二建真诚实在的表白，当下感动的一村人鼻头发酸，心发热，齐声夸赞这孩子做官不忘本，富贵不舍家。
　　 耿建设没有在憨厚、淳朴的乡亲面前说下空话，兑现承诺的机会很快就来了。省里一家在国内名气响当当的制药企业，根据市场形势决定扩建一个制药分厂。按照国家相关规定，新建药厂必须远离污染源，这家企业派人在全省范围内进行了多地、多次的实地考察，经过层层筛选，最终选择了太行山西麓这个工矿企业较少、自然生态保护良好、水资源比较充足的山区县作为开发基地。分管工业的副县长耿建设得知情况后，立马想到了耿家庄一马平川的兔儿滩。耿建设综合交通、场地、水源、环境等等多方面因素做了细致分析对比后认为，兔儿滩基本上符合药厂项目的各项要求。当然，凭心而论，就全县而言，类似于耿家庄兔儿滩这样的场地、这样的条件的地方，县里并非绝无仅有。唯有这一点，耿建设多少还是有些私心的。一个用亿计算的大工程、大项目，落实到谁家家门口不是福啊！耿建设不敢想象，这么大的药厂工程将来真要建到了兔儿滩，老家乡亲的生活该发生多么惊天动地的巨变。
　　 在药厂项目待定的那些天里，耿建设的内心被多年没有过的激情冲击着很是豪迈，很是自负。他的内心里白天晚上都让老家的人、老家的事、老家的情缠绕着、推动着、燃烧着，恨不得一夜之间让药厂在兔儿滩建起来，摘掉老家乡亲戴了几辈子的穷帽子。
　　 耿建设心里热得像团火，表面上做得相当低调、客观，自上而下不露心情。他清楚，药厂选址无论选到哪里，最终还得靠被选地自身条件取胜，单凭某个人的主观热情，最终只会适得其反，事与愿违。耿建设先婉转地跟书记、县长交换了意见，然后亲自陪着药厂项目高管、技术人员不露身份回到耿家庄，名义上是陪外地客人回老家游玩，暗地里悄悄地考察兔儿滩建药厂的可行性。从年后上班，直至整个二月里，耿建设隔三差五往回带生人，一回村就领着一杆人往耿家庄的圪梁沟岔里钻，碰到饭时也不进家门，开着车一溜烟儿往县城里跑。他这种反常举动多少也引起了一些脑袋瓜灵活的村人们的猜想，但在项目没有拍板定案之前，耿建设口紧的一丝儿风声也不给耿家庄人透露，包括他亲亲的爹娘。
　　 时间移动到农历三月底四月初，药厂项目工程落户兔儿滩终于有了眉目，耿建设作为药厂项目地方主管之一，明里暗里争取了两个多月后，省、市、县各级相关部门的大红公章，都集中盖在了那份举足轻重的可行性报告书上。耿建设长出了一口气，满怀成就感回村报喜的时候，让他哭笑不得的麻烦来了，村里竟有人不领情他费尽周折争取到的这份大礼，而且带头抵制这份大礼的人竟然是他爹耿双贵。
　　
　　 【三】
　　 项目落实下来，正好到了五一小长假，心里装了大事的耿建设说服妻儿取消了原定到远郊水库钓鱼郊游的活动，亲自驾着自家的小红车拉着妻儿回到了耿家庄面见爹娘。县城到老家，三十里路程，半小时车程，说到就到。在耿双贵厚实宽松的老屋里，自过年走了还没团聚过的一家老小三代人说笑着家长理短、儿女情长的温馨话儿。当娘的心喜喜地一会儿摸着小孙孙白嫩嫩的小脸蛋儿打问孩子的学习情况，一会儿又怪怨二建一家子回来也不把城里那杆兄弟姐妹都集中回来热闹热闹。好不容易碰到放长假，大人孩子都得空儿。二建媳妇解释说别人家都想回来，就您二建不让人回来，说是回来人多了可乱哩，他让一家一天轮流回来看您们。
　　 耿建设只顾顺着娘说闲话，还没顾及提正事，坐在炕头上抽烟的耿双贵反倒沉不住气先问上了：“二建，听村上人说是你动员村上想把兔儿滩给出卖了，让外人盖啥厂子？”耿建设看着他爹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续给他爹一支烟，反问：“您说可行不可行?”
　　 耿双贵接过烟续点上，猛猛地吸了一口，慢慢往外吐着烟气说：“愣小子，不可行啊！兔儿滩那百十亩平川地可是咱耿家庄祖传的命根子，遇上个灾害年月能救人命啊！愣小子你给鼓动卖了，让一村人往后指靠啥活哩？六二年那场大饥荒，全亏了有兔儿滩那百十亩眼睛地护着，咱耿家庄一村人才没有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