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八年了。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我趁清明时节，回乡探望母亲。那个清晨天光依稀，淡淡的雾气在遥远的天际扩散，隔窗眺望仿佛看见母亲瘦弱的身影在那里晃动……哦，母亲！我的泪水潸潸而下。
　　 我原本不相信人间有魂灵，可是那一刻，我竟然确信人的精神或许会在宇宙间永存。若是不然，母亲的身影为何这般清晰，不容我有半点怀疑。我带着几柱香和一包纸钱，带着母亲生前喜欢吃的糕点，前往河北省沧州市郊区运河边。
　　 荒僻的河岸上，散落着零零星星的坟茔，缭绕的青烟如同幽灵袅袅盘旋在墓地的上空。几个扫墓人与我擦肩而过，刹那细如毛发般的春雨洒落，就像一双温柔的手轻拂我的面颊。我固执地认为那是母亲的泪花，便在心里对母亲说：妈妈，我看你来了……
　　 此时，已近黄昏，一抹惨淡的微光映照着母亲的墓碑。碑面几经风雨的侵袭，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尘埃，我默思良久拂去碑上的泥土，摆上供品，燃起纸钱，向母亲的墓三鞠躬。
　　 我深知这一切都是在安慰自己，但除此而外，没有任何办法来解脱我对母亲深深的思念。我默然地肃立着，仿佛看见母亲那专注的目光，依然对女儿怀着殷殷的牵挂。
　　 妈妈呀！我的身子一软，双腿跪下。
　　 母亲在世的岁月，虽然不算短暂，可是母亲享受的欢乐实在太少，苦难整整围困她一生。直到晚年仍处在经济拮据的状态，有时候想吃一个鸡蛋，或想喝一杯牛奶都很困难。纵然境况艰难，母亲却瞻前顾后，牵肠挂肚，不肯向女儿们伸手。
　　 回顾母亲的一生，无尽的悔恨缠绕心头，二十八年来每隔一两年回乡探望一回。母亲给了我生命，才有了我今天，母亲永远永远活在我心里，我永远永远怀念她。哦，母亲！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我们姐妹们个个处境艰难，为了活命谁也顾不上你。“文革”爆发后，父亲戴上“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我们在各自的岗位上都抬不起头来。由于种种，种种原因，你一度无依无靠，生活无着，贫病交加。每当想起那段岁月，我的心就会被沉重的愧疚碾碎，胸口如刀割一般，多年来始终不能原谅自己。
　　 母亲的苦难与不幸，从她出嫁的时候就开始了，花季的年龄干的是大人的活儿；烧火做饭，洗衣服，推碾子，到了晚上还要给婆婆捶背揉腰，稍有不慎便遭唾骂。听母亲说结婚拜堂的那天，婆婆命令父亲把衣角压在母亲的衣服上，母亲心里很腻烦，但不敢出声。后来得知那是一种规矩，女人就得被男人压着，这就意味母亲要被压迫一辈子。
　　 不久，母亲怀孕了，她的妊娠反应很厉害，三四个月没正常吃饭了。有一回看见父亲从街上买回来几个肉包子，顿时引起她的食欲，馋得直流口水。父亲对母亲却视而不见，恭敬地把肉包子送到奶奶面前，奶奶一个没剩全吃光了。事后母亲依然在回味那包子的味道，那一定是很鲜美的，可是小媳妇怎敢跟婆婆争嘴，直到临产那一天，也没吃上一个包子。
　　 母亲分娩的时候痛得死去活来，没有一个人对她说句安慰的话。父亲是个冷血动物，明知母亲临产却跑到村头小酒馆逍遥去了。母亲偏偏不争气，受尽“苦刑”生下一个女孩儿。大姐一落地，奶奶的脸色就阴沉下来，站在屋外大声喊:“哼，是个丫头，赔钱货！”更糟糕的是母亲的第二胎，第三胎，第四胎，第五胎都是女孩儿。我排行老五，生下我的当天母亲就病了，迷迷糊糊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了孩子！接生婆把我抱到一个放农具的屋里，怕我的哭声加重母亲的病情。十冬腊月，那间屋子像冰窖一样，心想这孩子冻就冻死吧，反正是个丫头！
　　 傍晚掌灯十分，母亲慢慢地缓过来，顿时想起她的孩子，人们都以为我死了，因为我的哭声早已停息。可是想不到我还活着，在那间无一丝热乎气的小屋里硬挺着，这件事感动了所有的人，最受感动的当然是母亲。她说我的命大，赶紧给我喂奶，从那一刻起，母亲就隐隐约约感到，我似乎是她未来的依靠。
　　 世事沧桑，大半个世纪过去了，曾几何时在母亲最需要女儿照料的时候，却由于无法诉说的原因，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遗憾。我辜负了母亲的养育之恩，多年来常常陷入痛苦的自责，每当站在母亲的墓前，为她点燃纸钱的时候，泪水便不由自主地淌下来……
　　 母亲生前曾经对人说：几个女儿数我最尽孝，偏偏在她走的时候，我却未能守在她身边。那时候我在外地，她走得很孤独，只要想起那一刻，我的心就万分疼痛。我对不起母亲，我羞惭，我痛悔，亏欠母亲的债不容我再来偿还！我怎能不悔恨，不歉疚，不自责啊！
　　 当年，母亲带着几个女儿来北京寻找父亲，而父亲承担不起家人的生计，全靠母亲和姐姐们帮人洗衣服，做针线，干一些零零碎碎的活儿来维待生活。俗话说，天寒又逢霜打。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母亲愁上加愁，一下子衰老了许多。可是母亲对孩子的疼爱远比她的生命重要，小妹多病，夜间哭闹，母亲整夜抱着她，向来不惊动别人。
　　 后来，家里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母亲便跑回老家把几间房子卖了。她怀里揣着钱，以为可以使全家暂且度过难关，却不料二姐又患了重病。母亲咬着牙把卖房子的钱花在二姐身上，救了二姐一命。那个寒冷的冬天，家里再次陷入无米下锅的局面，就连买煤球和买水的钱也拿不出来了。母亲用簸箕收雪花，积存了满满一缸雪，融化后用来煮豆腐渣给我们充饥。不满六岁的我，去一个专门接济穷人的地方打粥，母亲连连叹息:“小五呵，苦了你，苦了你……”紧跟着大姐还乡，嫁给家乡的一个农户，从出嫁的那天起便忍受婆家的欺凌。母亲痛心疾首，以泪洗面，睡梦中呼唤大姐的名字：荣儿！荣儿！可是大姐再也没回来，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生死不由已。
　　 母亲依然在为全家的生活奔波，白天糊纸盒，晚上缀扣眼，像机器人一样连轴转。1948年，北京解放前夕，那是最困难的日子，为了活下去母亲带着我们上街拾菜帮，天天吞食又涩又咸的菜汤。饥肠辘辘的我们瘦得皮包骨头，再也熬不住了，母亲只好奔走大伯家。大伯是个有钱人，但是对于本家亲戚十分冷漠，母亲最怕看人的脸色，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去乞讨的。她一再教育我们人要有志气，要有骨气；别人有是别人的，自己有才是自己的。她站在大伯面前，羞赧得张不开嘴，大伯明知她的来意，却不哼不哈。母亲低着头，背过脸去抹眼泪。她的无奈或许感动了大伯，看在亲情的分上吩咐下人给母亲装了一口袋馒头，一块冻肉，一瓶香油。另外又搭上一些花生，糖豆，干果什么的。母亲怀着感激辞别了大伯，背着十几斤重的东西，从北京朝阳门一直走到东直门。那时候没有公交车，全凭她的一双小脚支撑，为了养活家人她吃尽了苦头。天黑以后，不见母亲回来，姐妹几个心里慌作一团。那条叫五显庙的胡同伸手不见五指，沉沉的夜色覆盖了一切。我们在黑暗中东张西望，刺骨的寒风浸透脊梁，这时候不知从哪里蹿出一条狗，吓得我们瑟缩一团。过了一会儿，母亲的身影出现在黑压压的远处，尽管看不清她的脸庞，但是我们熟悉她的脚步。
　　 “妈！”我们跑过去围住她。
　　 母亲说：“饿了吧，走，回家去。”
　　 她的脚步异常有劲儿，匆匆地走在我们前头。到家以后她顾不上休息，把铁锅放在火炉上，给我们热馒头。我们吃着花生啃馒头，那真是一顿美餐，直到现在记忆犹新。
　　 那个冬天总算熬过去了，全家人的命运随着解放大军开进北京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母亲糊纸盒的地方变成了街道工厂，她成了一名正式职工。原本就很勤劳的她，发奋工作，年年被评为先进产生者。我们的家境渐渐兴旺起来，该读书的读书，该工作的工作，各自都有了岗位。
　　 未料，天有不测风云，1966年“文革”风暴袭击我们全家。父亲曾经在乡下当过警官，这件事成了导火线，被戴上高帽拉到街上揪斗。母亲奋不顾身，疯了似的拨开人群冲上前去，用她瘦削的身子护住父亲。在场的人指着母亲的鼻子吼道：“你敌我不分，同流合污，罪加一等！”母亲却岿然不动，任凭人们的唾液喷溅在她的脸上，就那么躬着身子遮掩着父亲。她饱经沧桑，忍辱偷生，随着年龄的增长体质越来越虚弱，妹妹把母亲接到良乡农场去了。
　　 不久，妹妹打来的电话，说母亲病危。那时候正当唐山大地震，我驱车赶到良乡，见母亲气息奄奄，顿时痛不欲生，流着眼泪对母亲说：“妈！对不起，我来晚了……”
　　 母亲心律不齐，说不出一句话，妹妹找来一辆带拖斗的车，我立刻将母亲送往市内一家医院。一路上风雨交加，那辆车颠簸得厉害，我拼命护住母亲，生怕半路出意外。不知是母亲的命大，还是出于我的求救，一位很有经验的医生立刻给母亲作出诊断，征求我的意见后切开母亲的喉管，用呼吸机替代呼吸。
　　 精湛的医术和精心的护理，使母亲起死回生。可是我却在暗暗自责，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母亲去良乡。但是母亲知道我有难言之隐，知道我的处境不好，见我泪眼汪汪，便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这期间唐山的余震强烈地波及北京，有一天晚上，病房里出现了明显的震荡。母亲的病床像摇篮一样在我眼前晃荡，房顶上的吊灯来来回回“打秋千”，瞬间整个医院都乱了。病人纷纷往外逃，脚步声和叫喊声混作一团。我和母亲被巨大的惊慌和恐惧包围，她脖子上的呼吸机刚刚取下来一动不能动，伤口尚未愈合。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母亲两个人，我浑身颤抖，害怕极了，感到灾难就要来临。我突然作出一个决定：不跑，死活都不跑。我不能丢下母亲，她含辛茹苦一辈子，死就死在一起吧。我和母亲偎依着，就像小时候一样。可是我发现母亲用惶恐的目光注视我，于是我对她说：“妈，别怕，我不走……”然而我的全身已被冷汗浸透。危急时刻过去以后，一切恢复正常，可是我和母亲因为受了惊吓许久缓不过气来。我乞求上帝保佑母亲，因为余震仍在继续，那盏吊灯仍在眼前晃动……
　　 母亲出院以后，又活了十个年头，但是由于那个特殊的历史阶段，我经常从早忙到晚。尽管我不顾生死救活了母亲，却未能尽到最后的孝心，为此我极为悔恨，无论如何不能原谅自己，想起母亲便心如刀绞，睡梦中常常哭醒。现在人已离去，只能与母亲相会于飘渺梦幻之境，心中好不哀伤！
　　 人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母爱更伟大，我不知怎样来弥补我的过失，我只能用心来祭奠她。灵魂的忧伤是最残酷的惩罚，眨眼间二十八年过去了，我的心无一日离开过母亲，日出日落总会唤起我对母亲无限的思念。
　　 母亲的一生，虽无惊天动地的业绩，也无英雄豪杰的壮举。但是母亲的一生都在付出，她的付出是超负荷的，她的付出未曾获得过应有的回报，这是母亲的不幸，也是女儿们的不幸。她在这个世界上受尽苦难，她活在世上的舒心日子屈指可数，假如她能够多活几年，情况也许会好一些。我幻想母亲若活在今天的盛世，她会和许多老人一样过上几天好日子。可惜生命异常脆弱，她是不该走的呀，可是她走了。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清明节。此刻，我更加怀念母亲，她的影子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我的心已经飞到母亲的墓前，仿佛又看见母亲慈祥的目光专注地望着我……
　　 记得孩提时的一个夏夜，我睡得昏昏沉沉，忽然感到有一双手轻抚我的额头，睁开眼睛看见母亲举着一盏油灯，正在为我捕杀“嗡嗡……”叫的蚊蝇。时隔半个多世纪，那情景依然清晰，无微不至的母爱深深刻在我心里。
　　 哦，母亲！我怎能忘记您浸骨的亲情。天地不久远，生命的消亡是万古的规律，女儿与您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