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春妮儿(小说)
二狗子走了。他是打破了医生当初“只能活一年”的预言,奇迹般地将自己的生命延续五年后,才转身去了另一个世界的。
女儿在收拾父亲的遗物时,发现一个四四方方的纸包,上面写着:春妮儿收。
“妈,你看,这是爸爸给你的。”女儿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激动地把纸包双手捧给了母亲。
春妮儿接过纸包,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包装纸,原来是一本厚厚的日记。她就近找了张椅子坐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极力稳定住内心的激动,然后用颤抖的手翻开了日记……
(1)
春妮儿大名叫李春香,二狗子大名叫张万祥。
春妮儿,是母亲对她的昵称。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叫她了。
看着二狗子写下她的昵称春妮儿而不是李春香,她心头如同炸响了一个春雷,将她的眼泪纷纷震落,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日月如梭,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那久违的昵称,带着儿时稚嫩的声音,竟然还是那么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二狗哥,等等我。”她似乎听到了自己气喘吁吁的呼喊。喊声是那么的清脆、纯洁而悦耳。
“虎子,快跑!别让春妮儿跟来。”那是二狗子的喊声。喊声里充满了天真、无邪和童心。
春妮儿清楚地记得,二狗子和虎子光着屁股在前面跑,扬起一股雾蒙蒙的尘土,而她在后面趔趔趄趄,连滚带爬地紧撵。
二狗子和虎子先冲到水渠边,准备和泥巴玩。
“咦,渠道里昨天还有水,今天怎么没水了?虎子,你赶快撒尿,和泥。”二狗子说完,用手刨起一个小土堆,中间刨开一个小坑,然后和虎子一起腆着肚子撒起了尿。不偏不离,一泡尿都撒在了小土坑中。春妮儿赶到时,二狗子还没撒完。
“春妮儿,你也撒尿,咱们和泥巴。”二狗子晃了晃屁股说。
春妮儿向来听二狗子的话,咋说咋做,毫不迟疑地蹲下来撒尿。二狗子第一次近距离看女孩儿撒尿,觉得很纳闷,我们都叉开腿站着撒,春妮儿为什么不学我们的样,要蹲下来呢?便好奇地弯下腰想看看春妮儿的尿从哪儿出来。春妮儿记得自己当时打了一个激灵,硬生生憋回了尿,羞得满脸通红地站了起来。她撒腿跑回家,冲着母亲直嚷嚷:“妈妈,我不要穿开裆裤!快给我缝裤裆。”
妈妈好像是这么说的:“哈哈,我的春妮儿长大了,知道害羞了。好,妈这就给你缝。”
哎,往事如烟呀。那一年,二狗子六岁,春妮儿五岁。
那时村里孩子们都那样,小男孩五、六岁之前都是光脚丫子光屁股,到处乱跑;小女孩儿的开裆裤要穿到四、五岁。
(2)
二狗子和春妮儿住在同村,他俩从小在一起和泥巴,玩家家。春妮儿就像跟屁虫,每天睁开眼就跟在二狗子后面。他们最开心的是在村口那个小水塘里抓小鱼。每次水塘里的水快干的时候,水里的小鱼就好抓多了。二狗子常常带着村子里七、八个小男孩,手里拿着破碗去抓小鱼。还没到水塘边,就边跑边脱光了衣服。他们一个个跳进水塘中,一潭死水被搅得很混,溅得浑身像泥鳅一样,吼叫着在浑水里摸鱼。把摸到的小鱼放在水塘边的小坑里,灌上水养着。二狗子贼机灵,常常趁着小伙伴们不注意,会把别人的小鱼捞到自己的小水坑里。
“二狗子,你的鱼怎么那么多?我的怎么越抓越少了?”虎子瞪着眼睛问。
“跑了!”二狗子回答得很干脆。
二狗子他们无论到哪里,春妮儿都能找到。春妮儿会静静地站在水塘边看玩伴们光溜溜地在水塘里摸鱼,二狗子经常让春妮儿帮他看着小鱼。
有一天,二狗子在水里逮小鱼,抬头发现春妮儿在盯着他。他突然间醒悟了,便将手里的破碗丢入水中,双手捂着裆下,急头白脸地低声喝道:“春妮儿,你走吧!你不走,鱼就摸不着。”
说那句话时,二狗子已经九岁,春妮儿八岁。
就在那年秋天,他俩都到了入学的年龄,于是手拉着手一起上学,分在同一个班。村里的孩子上学年龄悬殊很大,同班学生中大的八、九岁,小的五、六岁,有的还穿着开裆裤去上学。二狗子在村子里是个娃娃头,入学后又当了班长。从此,二狗子和春妮儿都有了学名。他们不再叫对方的乳名了。
每天放学回家,二狗子和春妮儿会在一起写作业,玩耍。二狗子常常把作业本推到春妮儿手边,嬉皮笑脸地央求:“李春香,帮我写写作业,好吗?”
“张万祥,你又偷懒,我才不给你写呢。”春妮儿看也不看推过来的作业本,只顾低头专心写自己的作业。
(3)
转眼间,小学毕业了,二狗子和春妮儿又一同进入了离村六、七里远的中学。二狗子扔掉了灰色的卡其布书包,背起了黄色的帆布书包;春妮儿扔掉了碎花布拼的书包,也背起了黄色的帆布书包。他俩还是在一个班里,早晨一同上学,下午一起回家。
二狗子继续担任班长。别看他成绩不怎么好,可他特会管理班级,是老师的好帮手。春妮儿越来越文静了,学习很刻苦,但是每次考试成绩和二狗子差不多。二狗子常常嘲笑春妮儿:“李春香,你整天抱着书本啃,也没见你有多大进步。我不学也比你考得好。”听到二狗子那善意的嘲笑,春妮儿会不好意思地埋下头。
他们俩在不经意间就长大了。初中二年级下半学期,有一天放学后,二狗子叫了一声:“李春香,咱们回家吧。”正在写作业的春妮儿抬起了头,目光正好和二狗子对接,顿时有种触电的感觉,心跳突然加速,一股热流穿过体内,脸也立刻红了。她默默地把书本收拾好,仔细装入书包,然后顺从地跟在二狗子身后,走出了教室。
那条回家的路,他俩不知走过多少次。可这一次,春妮儿总觉得浑身不自在,不像之前和二狗子那么随随便便,打打闹闹。
这一晚上,春妮儿失眠了,满脑子都是二狗子的影子。
一晃三年过去了。初中毕业后,二狗子和春妮儿都没考上高中,只能回家务农。二狗子个头已经窜得很高了,足有一米七、八,长得英俊帅气。春妮儿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白皙的皮肤,留着两根齐腰长的大辫子,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顾盼生姿。
那一年,二狗子十八岁,春妮儿十七岁。
按老传统,村里的女孩子过了十七、八就有人来说媒。春妮儿刚毕业三个月,媒婆刘金花就来她家说媒。
刘金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媒婆子,经她撮合的十有八九都能成。因此,大伙儿给她取了个绰号:刘巧嘴儿。刘金花的真名反倒被人忘记了,只要说起刘巧嘴儿,没有人不知道的。
刘巧嘴儿给春妮儿介绍的对象是北村的一个民办教师,名字叫高发财。
高发财已经二十六岁了,人长得很帅气,戴着一副近视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他的同龄人中,有的孩子都上一年级了。高发财之所以还没成家,不是没有姑娘跟他,而是他觉得还没到时候。他一心扑在教学上,边教学边复习功课,他想转为公办老师。他十六岁初中毕业就教书,已经站了十年讲台,终于等来了转正的指标。考试已经通过,就等年底转正。
媒婆把高发财的情况仔仔细细地给春妮儿母亲介绍了一番,母亲一听,心里很乐意。媒婆一走,母亲对春妮儿说:“妮儿,我看高老师条件很不错,就是岁数大了些。不管怎么着,人家是吃公家饭的,马上就要转成公办老师了。”
“妈,我才毕业几天,你就撵着我嫁人?你多烦人哪,我不嫁!”春妮儿扭了一下身子,嘟着嘴对母亲说。
“傻妮子,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你可别错过了机会。”
这一晚上,春妮儿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母亲的话不无道理。这年头,哪个女孩子不想找一个拿工资的?要是谁家女儿嫁了个拿工资吃皇粮的人,她父母都会跟着脸上有光,整天走路昂着头,一副扬眉吐气的样子。闺蜜秋华,曾经对春妮儿说过:“我才不愿意过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日子。要想改变命运,就得嫁个拿工资的人。”秋华初中毕业没几天,就被介绍给了一个汽修厂的工人。这个人相貌平平,个头不高。秋华当初可是班上的一枝花啊。春妮儿的思想不断地在斗争,高老师踏实稳重,人长得也帅气。可是,她对高老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她心里装的只有二狗子。
二狗子回村后,当了村里的团支书。每天收工回来,吃过晚饭,洗洗涮涮后,便提着家里的录音机去村文化室组织青年跳舞。那时候正流行摇摆舞,春妮儿每天晚上也去跳舞。她跳时心不在焉,眼睛时不时地盯着二狗子。二狗子似乎觉察出了春妮儿的心思,会主动和春妮儿搭讪。这些细微的变化逃不出村里年轻人的眼睛。他们私下里嘀咕:二狗子和春妮儿好上了。
很快,他俩的事传到了春妮儿的母亲那里。
“春妮儿,外面人的风言风语是真的吗?”母亲严肃地问。
“妈,什么风言风语?你别瞎猜。”
“你以为我不知道?都说你和张家二狗子好上了。我可告诉你,你就断了那个念想吧!那小子整天提个录音机疯疯癫癫地不务正业,和他老子一样。况且他的脾气也很急躁,你又偏偏随你老子的闷葫芦脾气。和他在一起,不成了他手中的软柿子,任他捏?”
“妈,他爸爸怎么不务正业了?那叫头脑灵活,他们家比村里谁家都有钱。”
二狗子的父亲脑袋瓜子很活泛,每年入冬的时候,会去偏远牧区廉价收购一些瘦弱的无法过冬的牛羊回来育肥,开春再高价卖出去。整个冬季都没闲过。别的村民都猫在家里,围在火炉边吹牛,打牌。二狗子的父亲一个冬季下来,可以赚到开春买化肥的钱。村民们眼红,又没那个头脑挣钱,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骂二狗子的父亲投机倒把,不务正业。
二狗子家在村子里第一个买了录音机,还是双卡的。
(4)
那天媒婆从春妮儿家出去,笑眯眯地给高老师回话:“高老师,李春香的母亲很乐意。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你要主动去接近她。”
“谢谢刘大姐,事成了我请你吃喜糖。”
从那以后,高老师放学后都会抽空拐到春妮儿家里坐一会儿。每次高老师一去,正在院子里干活的李母就会放下手里的活,笑盈盈地迎接高老师进屋。而春妮儿只要看到高老师进院子,就躲在自己的房间不出来。
于是,母亲就冲春妮儿的房间喊:“春妮儿,出来陪高老师说会儿话!”
“妈,我有事儿,你们说吧!”春妮儿每次都是这样,很不情愿地回话。
母亲只好陪高老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高老师,听说你马上就要转正了。端了铁饭碗,日子就好过了。”
“呵呵,那是。”高老师不自在地扶一下眼镜,总觉得气氛有点尴尬。心里想:我是来和春妮儿相亲的,春妮儿总躲着不出来,看来没戏。于是站起身说:“李婶儿,我先走了,改天再来。”
“好,有空你就来。”母亲笑眯眯地把高老师送出了院门。
送走了高老师,母亲生气地对春妮儿说:“你诚心和我过不去是吧?你放着拿工资的不找,偏要和那个小冤家在一起。”
“妈,你就别操心了,我和这个高老师没有感情基础。”
“在一起吃喝拉撒,时间久了,不就有了?当初我和你爸谁也不认识谁,哪来的感情啊?这不也过得好好的吗?”
高老师自打那天去过春妮儿家,就再也没去了。他知道春妮儿心里装的是二狗子。
(5)
晚霞通红。在外溜达了一天的鸡啊、狗啊都进窝了,村庄渐渐安静了下来。晚饭后,二狗子和春妮儿来到了后山坡。坡下那片树林是他们童年的乐园。二狗子牵着春妮儿的手,在月色下慢悠悠地散步,边走边聊童年的趣事。
“万祥,还记得那次你从树上摔下来的事吗?”
“怎么不记得。就是那条疤痕,打破了我的当兵梦。要不我现在就是一名军人了。”
二狗子右腿膝盖处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那是十岁那年爬树掏鸟窝时留下的伤痕。当时二狗子爬树爬到一半时,右手抓住的一根枝条“咔嚓”一声断了,二狗子“刺溜”一下滑落到地上,右腿的膝盖破了,鲜血顿时映红了裤子。二狗子疼得咧着嘴坐在树下“哎吆、哎吆”直叫。春妮儿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
二狗子是爬树的高手,无论树上的鸟窝有多高,都能够到。他有时候会在鸟窝里摸到一窝热乎乎的鸟蛋,有时候会摸到一窝还没睁眼、浑身光秃秃的小鸟儿。
二狗子喜欢喝鸟蛋。他把鸟蛋用小棍扎个洞,嘴对着小洞,脖子一仰,“吸溜”一声鸟蛋就吸进了肚子里。
“春妮儿,给你,你也喝。”二狗子伸手给春妮儿鸟蛋。
“我才不喝呢,恶心。”春妮儿看到鸟蛋倒退一步。
月光下晃动着两个年轻的身影,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时不时地传出小树林。月亮在头顶紧跟着他俩,他俩走月亮也走,他俩停月亮也停。
“春香,我知道你父母不同意咱俩的事,你放心,我一定好好表现,会让他们同意的,我要让你幸福。”二狗子说着把春妮儿紧紧地搂进怀中。
“万祥,除了你我谁也不嫁。”春妮儿高耸的乳房紧贴着二狗子的胸口,一股热流穿透了二狗子的身体,有种飘飘然的感觉。春妮儿被二狗子越搂越紧,似乎喘不上气来。二狗子开始亲吻春妮儿,从额头、眼睛、双颊,最后把嘴唇紧紧地贴在了春妮儿两片薄薄的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