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是一条缠在身上的无形丝带，伴随在我行走的路上。我摸不到它，却时刻能感受到它的存在，存在于我被繁华地包围，存在于我在月夜里的惆怅。我甚至能闻到它散发着独特的味道，故乡的味道，五味杂陈，总会清新着我的人生岁月。
　　 我喜欢对月隔空咂摸那些故乡的味道，喜欢翻腾着记忆里的那些沉淀，或苦，或甜，无不是对故乡的丝丝回望。每次在月夜里轻缕着记忆里故乡的一草一木，总会有一抹淡淡的幽香从众多的故乡味道里盈盈飘出，在唇齿间萦绕。
　　 那是乡下一道土菜的味道，在我的家乡俗称——小豆腐。
　　 小时候，冬天里乡下人的餐桌，贫瘠得就像村外的田野。一盆大白菜汤水，涮净了近十把筷子，如果里面出现几块绵软的鲜豆腐，那便是美味中的极品了。小孩子似乎都不爱吃菜，我亦如此，只对那几块豆腐情有独钟，然而，在母亲的筷子头下，尝完一块，便再不敢去夹。每次，母亲总会叹着气说：等做小豆腐了让你吃个够。
　　 于是，小豆腐成了我冬天里寒风中的一丝希望。等待中，它让我几乎望穿整个冬天。
　　 记忆里，小豆腐只有到了冬天近年根的时候才会有，平常时候，是吃不上的。就算是殷实家庭，一年也只会做上一次。也许，正是它极少出现在乡人的餐桌上，每年到做小豆腐的时候，家家都如遇大事般地铺排开来。我家亦是如此。
　　 小年一过，嘴角还残留着咸咸的白菜馅饺子的味道，母亲已然端着一大盆在水中泡了近一天一夜的黄豆出了门。隔着一条街，便是村里唯一有豆腐坊的赵家。此刻，想必门前已是车水马龙般地热闹了。
　　 从小便羡慕赵家有个豆腐坊，有时候，竟然心想着，能够成为赵家的孩子多好，每天能吃上软软的豆腐，或者能喝上一碗香甜的豆浆。然而，有一日，我走过赵家门口，看见那赵家小儿端着一碗清粥，他的身边是一屉刚点完的鲜豆腐，那味道，让每一个路过得人垂涎欲滴。但是，他只能如我一样贪婪地看着，却不能尝上一口。母亲说，就算是他家有了豆腐坊，也不能随意得去吃，那可是养家用的。
　　 从此，我不再羡慕赵家，只是，平日里会刻意去躲避那抹不能吃到嘴里的豆香。然而，得知母亲终于要做小豆腐了，还是抗不过那缕豆香味，母亲前脚走，我便后脚随了去。
　　 赵家的豆腐坊门口已经聚满了人。一盆盆、一桶桶泡好的黄豆排列出足有四五米远。街坊邻居聚在一起好不热闹，你一言我一语的，比比谁家的豆子颗粒大，比比谁家磨得豆子多。母亲盆里的豆子总会是里面的佼佼者。
　　 做小豆腐的第一道程序便是将泡好的黄豆磨成连渣的豆浆。可别小看了这道程序，母亲说，做小豆腐的豆子一定要用上好的黄豆，浑圆饱满不说，里面还不能有一颗坏豆，这样，磨出来的豆浆才会味道淳正。所以，这个时候，也是考验哪家媳妇是否细心，是否上心，而且，从那黄豆的干净程度看，也能猜出这家做出来的小豆腐是什么味道。
　　 等待的期间，陆续有些人家的媳妇端来干干爽爽的豆子，赵家女人称了豆子，又称一些带渣的豆浆让其带走。母亲说，她们是用豆子换豆浆，不用排队等。我着急早一些吃上小豆腐，让母亲也将盆里的豆子换了去。母亲一口拒绝，说只有自家产的黄豆吃着才有味道。
　　 母亲盆里的豆子磨成豆渣浆时，已是正午。一路上，我看着冬日的阳光洒在浆桶里，激起阵阵乳白色的水花，仿佛闻到小豆腐的阵阵清香。
　　 回到家，母亲将豆渣浆倒入大锅里，八沿锅一下子被填得满满的。火，如心情急切的我，喷出灶膛，瞬间便点燃了一锅子的豆香。
　　 煮豆渣浆是做小豆腐最重要的一道工序，也是最讲究技巧的，尤其是灶膛里的火，不能大，也不能小。大了，不出一会儿，便会糊了锅底，小了，又半天不会沸腾。而且，煮浆的时候，锅上是离不开人的。那把大号的马勺拿到母亲手里，搅动着乳白色的豆浆，几乎一刻不停。
　　 锅台边上，几棵沥得干爽的干菜，不知什么时候被母亲置在了案板上，母亲填把火的空隙，便快速地将干菜切成细细的碎叶。干菜是母亲入冬前种下的大白菜晾晒的，都整齐地串在绳子上，挂在厢房的房檐下。母亲的干菜不同于别人家的干菜。隔壁婶子每次都是捡里面长得最小的白菜晒成干菜，本来就小的白菜晒得没了水分更加禁不住人看。母亲的干菜从来都是捡长得最大的白菜，而且一定要选一种叫“青包头”的白菜，那种白菜从皮到心都几乎是翠绿的，而且格外的甜。大白菜被一劈四片，挂在背阴的房檐下，经过近一冬的风吹，抽干里面的水份，变成了干菜。
　　 香甜的豆浆味道开始弥漫了整个屋子。锅台前，母亲已是满头大汗。日头在慢慢西斜，根本不懂我饥饿的目光，为了中午的小豆腐，我连早饭看都没看一眼。
　　 看着母亲将干菜碎叶推入锅里，想，总是快要完成了。谁知，母亲依然是不紧不慢地往灶里填着火。母亲说，豆渣浆慢火熬，香味才浓，且不会有糊焦味，倒入干菜后，更需要慢火熬，豆浆的香味和干菜的甜味慢慢融合到一起，那个味道，才是小豆腐做成的味道。
　　 惟有等。母亲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做小豆腐是同样的道理。
　　 母亲终于直起了腰身，从西屋里取出一瓢白面，回到锅台前，抖动着腕子，瓢里的白面雪花一样撒在沸腾着的豆浆上。母亲另一只手拿着马勺快速搅动着，一瓢白面见了底，锅里的豆渣浆也变得粘稠起来，热气从锅底冒上来，“咕嘟咕嘟”地吐着气泡。我知道，这个时候，小豆腐要做成了。果然，母亲不再管灶膛里奄奄一息的火，往锅里放了些调味品，又用力搅动几下。“拿碗。”随着母亲的一声音令下，我早已递上一摞碗。
　　 小豆腐，很简单的一道菜，却经历了几乎一天的时光。端着碗，不顾刚出锅的滚烫，一家人各自端着碗，“唏溜唏溜”吃了开来，早已忘了没有多久，便是晚饭的时间。
　　 其实，赶上做小豆腐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概念的，因为，你不知道豆浆什么时候磨完。如果你走在小街上，你看那小村上空的炊烟，此起彼伏，便知道谁家才刚刚开始做。
　　 冬天的萧瑟，在炊烟袅袅中随着北来的风一路南去，而整个小村的上空被小豆腐的香味弥漫着，调动着每个乡下人的味觉，似乎有了这抹豆香，冬天便不再寒冷。街上，开始出现三三两两的小孩子，手里端着小豆腐，就着鼻子上的清鼻涕，吃得那个欢快。偶尔，会比比谁家的小豆腐做得好吃，你一口，我一口地品尝着。最终，谁都会说是自家做得最好吃。当然，我从来都是认为母亲做得小豆腐最好吃。
　　 尤其是与隔壁婶子做得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婶子家人多，她的两个孩子大龙和二龙是和我年纪相仿的两个男孩。每次母亲做成小豆腐，我都会端着满满一碗，迫不及待得往婶子家去，我要和大龙和二龙去比比。
　　 那一次，我站在婶子家门口，看见大龙和小龙正在灶前争抢。婶子在一旁说：“每人只够吃一碗，谁也不许多占。”
　　 两个人听了，都想往碗里多盛一些。我看到婶子做得小豆腐，颜色黄黄的，里面的干菜叶也寥寥无几，想必是又放得玉米面，吃在嘴里定是粗糙得很。便想，这一次，大龙和小龙又要输给我。谁知，在我洋洋自得的时候，由于大龙和小龙争抢不下，打翻了各自手中的碗，碗里黄澄澄的小豆腐全扣在柴草沫子里。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到了。婶子手起掌落，随之，便是大龙和小龙杀猪般的哭声。
　　 我慢慢后退，最后，逃似地跑回了家。直到几十年后的现在，我依然为那次逃离感到羞愧。
　　 婶子家的条件，只够做一人一碗的小豆腐，打翻了，便再没有得吃。幸好，那次，母亲看到慌慌张张的我，又听到隔壁的哭声，问明情况后，盛了满满一大海碗小豆腐送到了婶子家。那一次，我、大龙、小龙碗里的小豆腐是一样的味道，香香的，甜甜。
　　 有了小豆腐，我便不再去理会菜里的鲜豆腐，因为，终究不是一个味道。
　　 总觉得，有小豆腐吃的日子是快乐的，大人们的脸上也是快乐的，难道是小豆腐里蕴藏着一种魔力吗？后来，一年一年地长大，我从急切等待的孩子，变成母亲做小豆腐时不可缺少的帮手，才渐渐懂得：小豆腐是乡人们冬日里调剂生活的美味，但它在新年将至的时候，香飘整个小村，是乡人们要将一年的艰苦沸腾了吃下，又是为了迎接新的一年，浓香四溢。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冬季里吃小豆腐的风俗一直存在着。只是，随着生活水平的日益提高，乡人们锅里小豆腐早已不限于单一的干菜，各种蔬菜，各种火腿，让小豆腐的色泽更艳，想必味道也会更好吧。而且，小豆腐不再是乡下人的土菜，不仅上了城里人的餐桌，甚至上了大饭店的宴席。
　　 有时候，想起童年的豆香味，也会在家里煮上一些。然而，九阳豆浆机打出的豆渣浆，虽然倒出便是熟的，但是，不会再有赵家豆腐坊磨出的味道，那里面掺着冬日里阳光的味道，掺着街坊邻居寒风中的笑语，时光飞逝，一切再不及去寻；干菜是市场上买得，少了母亲汗水的味道，少了檐下尘土的味道，便再煮不出童年时带着黄土气息的小豆腐。
　　 小豆腐离我越来越近，然而，那抹特有的豆香却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