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
　　 长江之滨，岸边一块巨大的岩石凌空悬在江面上，就像一只老鹰，低着头在搜寻江底翱翔的游鱼。这就是江城著名的老鹰嘴。大江东去奔流不息，在老鹰嘴下面打了个转，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急速在老鹰嘴下面打转，就像一个大漏斗，高速旋转着冲向江底。常有游泳高手，在这里尝试着钻下这个漏斗去一探究竟，却没有一个人成功潜到最深处，江底的情况还是不得而知。
　　 楚华就是个潜游高手，当然不止一次潜下去过。
　　 他事后说：“越是下去，水的流速不仅越发急，而且寒气逼人，不带设备怕是没有人可以潜到底。”
　　 此刻楚华独自坐在老鹰嘴上，低着头看下面这个巨大漩涡形成的漏斗，不知道怎么会叫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仿佛那股疯狂朝江底旋转下去的大漏斗，就像一只野兽张开大嘴正在吞噬着自己。楚华皱着眉头抬起头，看了一眼周围的景色。秀丽的四川盆地有一种特别的风韵，山清水秀大自然的景色格外养眼。这里的山水也养人，四川大山里的姑娘，比中原很多城市女人还要细腻粉嫩。倒是与湘妹子有几分接近，即漂亮可又有点泼辣，妩媚里透出几分狡黠。更加重要的还是，一旦和川妹子在情感上发生了牵绊，她们内心那种火辣辣的激情，真是可以把对方吞噬。
　　 楚华在读大学时，对上面这个观点没有什么认识，也许因为那些同学虽然也都是四川人，可毕竟班级上女生太少，还无法让他得出一个完整的认识。而且仅有的6、7个女同学，又都是自己的学姐，还都是“孩子他妈”了，对他这个全班最小的学弟，不过一种呵护和关怀而已，自然是不会让他产生什么特别的感觉。
　　 其实，说起来楚华也不小了，他是在恢复高考那一年结婚的，结果，大二那年，最后一个走进了班级上的“妈妈爸爸”行列。这也是当年一种大学生的奇观了，95%以上的学生，已经做了妈妈爸爸。
　　 孩子本来是在北京出生的，满两岁后，楚华的弟弟也生了孩子，奶奶就把孩子送回来了。一开始，楚华很开心。他终于可以经常见到宝贝女儿了。可等母亲要走了，楚华才发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摆在自己面前了。孩子怎么办？自己还没有毕业，老婆要上班，厂里托儿所不收3岁以下的孩子。楚华的师傅给出了个主意，找个本地人来带孩子。
　　 就这样，一个叫文英的川妹子站在了楚华面前。
　　 文英今年24岁，比楚华的妻子小2岁，可看上去不像。看起来也就是个20出头，娇小玲珑，很漂亮的女孩子。文英的妈妈陪着一起来的。楚华担心太年轻，看样子连婚也没有结过，怎么会带孩子？
　　 楚华的师傅说，文英结婚了，老公在攀枝花，的确是24岁了，而且还是高中生。
　　 文英嘴很甜，赶着楚华叫“哥哥”，而且和楚华的女儿极有缘。楚华的女儿叫甜甜，送回来后连妈妈都不认，只肯让楚华和奶奶抱。可文英一伸手，就从楚华的怀里把甜甜抱过去了。这一招极灵，楚华不再犹豫了，就把甜甜交给了文英母女去带。
　　 半年之后，楚华才发现自己实在不该做出这个决定，因为这样一个决定，楚华把自己陷进了感情和家庭的漩涡里。
　　
　　 此刻坐在老鹰嘴上的楚华，正是处在这个漩涡的边缘。
　　 他看着下面大江里的这个巨大漏斗，想起自己两年之前，连续潜下去四次，最后一次也没有潜到底。潜得最深的一次，他已经看到了江底的景色，借着微弱的光线看到了江底游动的鱼。极度寒冷和急速旋转的水流，把自己扯向一个巨大的黑洞，他拼尽全身的力气，才摆脱了这股强劲的引力冲出江面。回上来以后，发现自己什么也没有记住。
　　 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是第一次，他潜到漩涡边缘时候那种惊心动魄的感受。漩涡形成的巨大引力，疯狂地拉扯自己的身躯向它的中心冲去。于是，在自己的心里造成一种极大的恐惧，却又同时产生冲进去一探究竟的强烈欲望。就在那个漩涡的边缘，楚华经历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究竟自己应该满足好奇心和好胜之心，一直冲进漩涡的底部，去了解其中的秘密，成为第一个成功者；还是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脱离漩涡的引力回到江面上去？最后楚华还是放弃了下探，回到了江面上去。
　　 此刻，楚华望着江心一轮正在中天的皎月，回顾自己半年来的一切……
　　
　　 二
　　 楚华接受了文英替自己看孩子，却不得不给文英另外找个住处来带孩子。这是他第一件完全没有料到的事情。
　　 楚华和妻子李梅结婚以后，并没有马上分配到住房。以后楚华又读大学了，住到了学校，李梅还是住在宿舍。得知儿媳妇怀孕后，楚华的母亲马上就让楚华把妻子送到北京家里待产。李梅生下甜甜后一直在北京奶孩子，等孩子满周岁后才回来上班。因为厂里住房紧张，还是住在宿舍里。这次楚华的妈妈送孩子过来，也只能住在招待所里。为了这件事，她专门找过厂里领导。他们一口答应尽快解决楚华的住房问题，可眼下还是没有办法。
　　 楚华不能让文英母女把孩子接到她们家去带，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她们住的条件实在太差了。楚华亲自去过她们家。就在香草坝靠北，一处山坡下的洼子里。山不高，山根下盖了一间茅草房，门前青石板上支着一张石桌。
　　 楚华走进去什么也看不见，大白天也是黑黢黢的，需要点油灯。离开茅草房不超过50米，就是楚华他们厂里的一条道路，路边立着电线杆子。要通电是很容易的事儿，因为长起厂征用这些地的时候就和地方有协议，免费给当地的居民接通电源，不收任何费用，通电以后他们直接向供电部门交电费就可以。香草坝的农民和其他居民大部分利用这个机会，装上了电灯。可文英家却没有装，应该是没有能力支付每个月的电费吧？楚华无法忍受让自己心爱的女儿，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尽管只是白天，可楚华心里还是受不了。他无法想象自己的女儿，生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茅草房里。
　　
　　 还有一件事，是楚华没有想到的。文英不仅结过婚，而且正在闹离婚。文英五年之前，经人介绍嫁给了攀枝花钢铁厂的张鑫发。说是嫁了，不如说是卖了。文英的父亲得了重病，好端端的家立刻垮塌下来。原来的房子卖了，高中没有毕业的文英被迫辍学，最后还是凑不齐这么大一笔手术费，文英被迫接受了张鑫发的一大笔彩礼，把自己卖了。父亲的手术是做了，却不能延续他的生命，拖过了半年还是走了。文英却落进暗无天日里。结婚不到一年的文英开始闹离婚，到处躲着张鑫发。他们已经在江城地区搬过很多次家，这次搬到香草坝还是为了躲开张鑫发。
　　 楚华得知这些陷入了极度矛盾：他非常同情文英的遭遇，非常清楚文英母女需要这项工作，可是又害怕会因此伤害到自己女儿。
　　 思之再三，楚华拿出一个决定……
　　
　　 楚华在第三天上午去了文英家的茅草屋。
　　 还没有走到茅草房前面的青石板上，坐在石桌旁边的文英母女已经站起身来招呼他。
　　 “阿哥来了。”
　　 “小楚，你可来了。快坐下，甜甜没有抱过来？”
　　 文英看见楚华独自过来，脸上露出失望，沮丧地说：“阿哥，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不肯让我带甜甜了？”
　　 不等楚华开口，文英的妈妈已经抓住楚华的手，急切地说：“小楚，大妈求你，可怜可怜文英这孩子，我们需要这笔钱活下去。给你带甜甜，钱不多，可总算够我们过日子了……”
　　 “妈，别说了，咱们不能为难华哥。”文英拦住了母亲说下去，别着头对楚华说：“阿哥，你别为难了。说心里话，我是需要这份工作，我也特别喜欢甜甜，可……我不能让你为难。”
　　 楚华轻轻拍拍文英母亲的手，然后抽出来，说：“我明白你们的难处。我已经想好了，就把甜甜交给你们带。不过，你们不能住在这里。这地方条件太差了，就是你们住在这里也不能过日子。我已经另外给你们找了个地方，在我们厂子南边，离开这里隔着个厂子，估计他一时也找不到，条件也比这里强很多，自来水、电灯。你们娘俩一起搬过去吧。”
　　 老婆子眼泪也流出来了，又抓住了楚华的手，说：“孩子，大妈谢谢你，可我们哪儿有钱租房子？厂子南边是龙眼村，那里都是新盖起来的砖瓦房。那么好的房子我们怎么住得起？”
　　 楚华笑了，索性拉住老婆子的手，说：“这就不劳您操心啦。我租的，租金付了半年，你们只管住就是。那是栋一楼一底小楼，你们娘俩住楼下，我和李梅住楼上那间。其实，我也就是周六过来住一夜，周日就要返校。平常就让李梅和你们住，她白天要上班，中午都不一定过来吃饭，最多来看看孩子，下午下班回来和你们一起吃晚饭。她的伙食费，甜甜的饭费和带养费用都由我给你们，原来说好的费用没有饭费，我给加上，再加李梅每天一顿晚饭的钱，一共算35元，行吗？”
　　 老婆子瞪大眼睛看着楚华，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那个年代，长起厂一个正式工人的收入也只有30来块钱，前几天说好的带甜甜的费用，只是一个月12元，一天4毛钱。可就是这4毛钱，已经可以让她们母女做一天的伙食费了。现在楚华不仅给她们在龙眼村另外租了好房子，还要多给这么一大笔钱。在老婆子眼里，楚华成了她们母女的救命菩萨。
　　 她拉住楚华的手，恨不能跪下来，颤颤巍巍流着泪说：“你是菩萨啊，救命的菩萨。”
　　 楚华赶紧扶住她说：“别这样。您就当收我做个干儿子吧。”
　　 文英似乎才反应过来，她把楚华拉到旁边，问：“哥，你这是干嘛？不需要给这么多钱。再说，你一个月才多少钱？你不是还在上学吗，哪里来钱？”
　　 楚华笑了，扶住文英的肩头，说：“没什么，我想帮你一把。放心吧，我是带薪读书，又是师范不需要钱，连伙食费都省下了。”
　　 文英有点怀疑：“你有多少工资？李梅姐一个月才32吧？”
　　 “是，她是3级工，基本工资32元，加上补贴奖金有45。可我是工段长，读书带的是5级工的工资，基本工资42元。留下几块零用就可以了。”楚华很坦率地实话实说。
　　 文英拼命摇头，“不行，这样不行。”
　　 楚华却说：“听着，帮我带好甜甜。有空读读书，别的不用考虑。我已经认了你妈做干妈，你就是我妹妹。”
　　 楚华又走回老太婆身边，说：“干妈，您赶紧进屋收拾一下，没有啥用的就别带了。咱们这就过去，那边我已经收拾好啦。你们今天过去住，我明天送老太太去赶火车，孩子就交给你们带了。”
　　
　　 三
　　 文英用感激的眼光看着这个男人，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儿。为什么人世间就这么不公平？我赵文英怎么就摊不上这么好的男人？他不仅人长得英俊，而且才华又好。听说他没有考大学之前，已经破格提拔担任了工段长，后来又做了厂宣传科的副科长。恢复高考，他以初中生的资格成为了这个考区的状元郎。再看自己那个所谓的男人张鑫发。长相就别提啦，丑到也谈不上，就是五大三粗，别说文化，连说话都说不好。脾气又臭，在攀枝花做工人，工资不算少，毕竟干久了。张鑫发16岁进厂学徒，今年已经40岁了，结婚那年也有35了。
　　 文英想到当年迫不得已接受了张鑫发的彩礼，把自己嫁过去的当天。张鑫发在酒席上喝得酩酊大醉闯进房来，什么话也没有，一把抱起她扔在床上，上来就把衣服扒得精光……在新婚的第一个月，差不多每天都在发生这种事情，张鑫发下班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扒光衣服扔在床上，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有时候甚至不顾文英的母亲就在房间里。老太婆只能红着脸，低下头逃出去。
　　 文英感到那就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张鑫发却还是一如既往这样做。只要文英稍有不满意的表示，必定会遭到一顿毒打。赤身裸体的文英被打得遍体鳞伤，老太婆要是劝几句，竟也会遭到拳打脚踢，只有等张鑫发走出门，母女两个才敢抱头痛哭……
　　 这样的灾难一直延续到文英终于提出了离婚。
　　 结果婚没有离成，文英被张鑫发锁在了家里。他居然用了一根很粗的铁链条，把文英锁在房间里的铁床上，每天让老太婆做饭给她吃。张鑫发上班出门，就把文英锁起来。他回来以后也要看心情，有时候会放开文英，扒光衣服扔到床上发泄一通兽欲，完事了再锁起来。更多的时候就直接锁着文英，自己爬上去发泄一通。
　　
　　 文英忍受着非人的待遇，直到第三年才找到一个机会逃出来。
　　 张鑫发喝醉了酒，打开锁发泄完就睡着了。文英趁机带着母亲逃走了，他们先是逃到了成都，住在一个远房亲戚家里，以后又回到了江城。张鑫发找来闹过，因为毕竟不是在攀枝花，他不敢过分硬来。
　　 文英正式向法院提出了离婚，只是被驳回了。法院主张调解，就这么一直闹着。有人告诉文英，张鑫发在法院使了钱，这个官司不好打赢。文英却铁了心，死活不肯接受调解，案子一直拖着……
　　 香草坝是老太婆的娘家，那座破茅草房，就是老太婆娘家亲戚借给她们栖身的。老太婆叫常玉竹，只有文英一个闺女，却没有想到闺女的命这么苦。母女跑回香草坝也有一年了，张鑫发还没有找来过。可过日子总是要钱，先是靠老太婆常玉竹给厂里青工洗几件衣服，多少有几个钱。又不敢让文英抛头露面在外面工作，生怕被张鑫发撞上，或者攀枝花过来的人看见了会告诉张鑫发。母女两个过的很艰难，文英很少敢在外面露面。